走过悬在河上的木桥就是南门,江沁紧紧手中背带,她从这儿来,即将回这儿去,最初的原点。
“走吧”,蒋丽牵起她的手,手心贴着手心,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受难受苦了,就回来,一定要回来。”
蒋丽的声音带着沙哑含糊不清,江沁却听的明白,她低下头踢了踢脚边石头,没有回答。
小小年纪的江沁,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江振心走过这座桥,把她送给王强夫妻收养,现在因养父王强病重,她即将被养母送回南门——曾经的家,她从来不认为那里是“家”,如果每个人生下来就要有个“家”,养父母家才是她心底的答案。
江沁丝毫不怨恨他们,她担心养父王强的身体,虽然他们总是避着她,但从只言片语里,她能得知养父的病非常严重。
江沁回到江家,自觉包下所有家务活,只求像空气一样不被别人注意。江家的日常生活里多出个妹妹,任谁都不能无视,尤其是她的哥哥江文礼没有放过她,抓住一切机会奚落她,在他小小脑袋里,家里多了个妹妹,使得整个江家便得软弱。
他再也不能放肆咒骂桥那边的兔崽子们,因为他失去这个资格,他有个软绵绵的妹妹。
十年前,南门江家的屋檐底下,江沁“哇哇”哭着诞生,她在这仅仅呆了三年,便被送离,太过短暂的时间没能够让她和其他人培养出感情,自然没有人愿意替他说句话。
江沁窝在土灶边收拾柴火时,江文良突然冲进来,手里拎着把雪亮镰刀,“江沁,给我出来。”
他挥舞着镰刀,显然那东西不是十二岁半大小子能掌握的东西,那一瞬间,两人都看的不真切,等反应过来时,江沁的半张脸满是鲜血。
江文良直愣愣看向江沁,不敢相信的样子,“江沁,不要告诉阿爸,就说、就说你是不小心划伤的……”
江文礼难得的和颜悦色没能打动江沁,她抿抿嘴角一言不那发,扭头朝屋后的自留田跑去,这时候江振心正在那劳作。
“阿爸,哥哥拿镰刀割我。”回南门后,江沁从未这么大声说过话,不少人闻声看过来。
看到那血红的半张脸,江振心心头一跳,赶忙要去逮江文良那小兔崽子。
刚窜出去没几步,就看见江文礼领着弟弟江文仪朝他走来,跟在身后的江文仪哭的直打嗝,小脸上不只胡乱糊着眼泪鼻涕,还有一条伤口,哗哗往外淌血,“阿爸,姐姐玩镰刀,划破我的脸,还想污蔑大哥。”
江文礼没能让他的妹妹心软放过他,急中生智,找到和他亲近的小弟弟,同样用镰刀划破他的脸,然后污蔑江沁。
一边是偏爱的大儿子和小儿子,一边是不亲近的女儿,江振心没费什么心思就做出决定。
他扭过身,蒲扇大的巴掌伸向江沁,揪起她的领子,把她拖到村子的中央,那里有棵大榕树。
江振心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一条绳子把她绑在树上,就地取材从树上面折下三指粗的树枝,往她身上招呼。
一下一下疼痛落在她身上,江沁只觉得眼前世界跟着一阵一阵漆黑,视野渐渐模糊,没过多久,她便失去了意识。
江沁在黑暗中自由翱翔,直到一个温柔的音在她耳边响起,从未有过的亲近温柔,她迷迷糊糊挣了两下,这才从黑暗的怀抱里挣脱出来,重新面对这个残忍的世界。
“感觉怎么样?”苏医生见她睁开眼睛问道。
亲切而温柔的声音瞬间让江沁瞬间清醒,苏医生!
江沁的目光直愣愣看向苏浩,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回答道,“没有……”
刚说完,浑身作对般一跳一跳痛起,但真要说哪里痛,江沁又词穷。
她眼神闪烁,带着不安和懦弱悄悄打量苏浩,浑然不知一双眼睛把她的濡慕之情泻漏彻底。
国家刚推出医疗建设政策,苏浩就从城市来到南门。
作为城里人,他身上有股独特的气度,他的白衬衫总是整洁,和南门的灰色基调格格不入,一时间苏浩成了南门“城里人”代表。
他温柔,风度翩翩,受过高等教育,同样成为江沁对城市的幻想。
江沁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可以离苏医生这么近,他也正如她想象般。
自那以后,每当下午,江沁就会守在路边,等着苏医生下班从这经过,远远看他一眼,如果恰巧医生也看到她,苏浩会对他温柔一笑。
但眼底没有熟稔,江沁难过的想,恐怕苏医生把她当做了陌生的普通孩子……
苏医生有两个儿子,江沁远远看到过他们玩耍,哥哥抱着弟弟,笑个不停,完全没有乡下野孩子的粗鲁,他们和他们爸爸一样整洁。
江沁只敢远远看一眼,便走开,甚至不敢弄出声音惊扰他们。
南门的生活日复一日过的飞速,江沁成功隐身于大家的视线里,没有事情的时候,她喜欢静静坐在河边。
人与人之间的生命轨迹有的成平行线进展,而有的则在不经意间相交。
南门的河,河面有十几米宽,河水透着暗幽的绿,显得不大干净,河里八成没什么鱼,江沁猜想。
前些年,村民从外头学来办法,自己鼓捣出土炮,扔进河里,“碰”一声,水底不管多少鱼,都得翻着肚皮浮起来,星星点点一河面,颇为壮观。
有时候水里会炸出一团一团黑色的东西,起先大家只当它是河底的水草没怎么管,直到有人把它捞起来,才发现根本不是鬼涝子的水草,那东西有手有脚,身体干枯瘦小,整个背脊佝偻着,覆盖杂乱纠葛的黑色长毛,才叫人认错了。
撇去那些毛,它和村子里满地活蹦乱跳的小孩没什么两样,最大的不同,一个还活着,另一个闭上了眼睛……
出大事了!带头炸鱼的人赶紧找到南门的老人说叨说叨。
老人们管那东西叫“水猴子”,它们生前也是人,能走能跳,能说能唱,溺水后他们就被拘在河底无法超生,只能等待下一个溺水的人来当替身,才能再次走上轮回。
仿佛是为了印证人们的恐怖,没过多久便有个村民溺死在河里。自那以后每个人都惶恐不安,尤其是那个领头的男人,直到他也淹死在河里,南门村民们才松了口气,好像这件事便到此为止了。
再经些年,人们全然把这事当做恐吓小孩不能到河边玩的故事。
那条绝了生气的河,河水甚至比井水还要来的凉,不断往外透出丝丝凉气,每到夏天就成了南门孩童最爱戏耍的地方,不管父母怎么三令五申,一定要在那翻几个浪出来。-
就在夏日的某天,江沁尤记得,天气特别炎热,云朵似要压到地面,隐隐预兆着即将有场阵雨,她看见苏医生走进王春凤家。
王春凤在南门这地界,算的上是号人物,她从隔壁村嫁到南门,和她那丈夫就这么不好不坏过了几年,到此,都十分普普通通。她那短命的丈夫早夭后,她便开始她的“传奇”皮肉生活。
这年头,女人和男人一样,穿着宽大不显性别的衣服,整个南门,只有她敢把衣服下摆塞进裤子,露出她那肥硕的臀。
女人暗骂的大逆不道,落男人眼里是完全不是一回事,江沁曾无意中听到某个老头赞叹,“王春凤这奶、子是全长屁、股上了啊!这也好,摸屁、股的时候连奶、子也摸了,省事。”
王春凤长的并不漂亮,和其他村妇没什么其他区别,唯一吸引人注意的地方当属她脸上满满的活力,每当有男人摸进她的雕花大床,她床、上声音大的吓人。
毫无意外,苏医生背着药箱进去后,没过多久,那里便又传出“恩恩啊啊”的声音,江沁提起脚边水桶,加快步伐,心里庆幸天气热,苏姓兄弟不在附近玩耍。
父爱,缘于亲生父亲的,江沁从未感受,唯有养父王强的父爱,她感受的真切。设身处地的想,她同样不希望看着养父母吵架,和和美美才好。
南门总共有三个公井,江家没钱自己打井,每天只能往返这两点之间提取食用水,江沁来回走了四趟,提第五桶时,她的双手像灌了铅一样重,双脚打摆,桶里的水跟着摇摇晃晃,落到地上,溅起泥点子打湿她的裤脚。
“你这么矮的个子,有水桶高吗?”弟弟苏杭看江沁走的摇晃不定,觉得滑稽,开口打趣。
他正是“天上地下,为我独尊”的年纪,见江沁不回答,更匆忙狼狈的往前走,心里顿时感觉不高兴,苏杭一把夺过江沁的水桶。
年龄相差不大,江沁没想到苏杭力气那么大,苏杭举起水桶,准备泼一地,手里的桶却又到了苏宇手里。
苏宇看这小孩就算被欺负,也不哭不闹,只是抿起嘴角不说话,大大的眼睛牢牢盯着自己,实在是乖巧的让人心疼。
“不用害怕,我帮你提回去。”苏宇尽可能温柔笑笑,生怕再吓到江沁。
苏杭不感兴趣以至于眼睛瞪的铜铃大,哥哥竟然不帮他。苏宇顿时火冒三丈,气呼呼“哼”了一声,扭头往家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