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县是人们对他官职的称谓,而不是他的名字,他名字叫刘怀德。他原本是县委副书记,去年县里班子换届,地委规定党政班子成员“五留六不留”,五十五周岁还可以留任,超过五十五周岁的已不能留在班子内了。刘怀德的生日刚刚超过了这个年龄杠杠一天,不能留任县委副书记,需要退出来另作安排。按常规,县委副书记退出来,应该到县人大或政协去弄个正职,可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都不到年龄退不下来,让他当个副主任、副主席又有点亏,于是,地委给他任命了个正县级干部。虽然没什么具体职务了但级别却提升了一级。任命书下来后,全县上下锅滚了似的嚷了一阵,有的说他是升了,有的说他是降了,有的说他出生的不是时候,咋不晚生一天哩,生到一九四六年元月一日零点过一分还可再干一届,有的说,那时候又没钟表,大都是估摸,谁知道他是生在夜里十二点前还是十二点后,只怨他爹妈把他生的时辰估摸错了。长也好,短也罢,反正是从副县级升到正县级了。有的人见他,尊敬的还喊他“刘书记”,有的也是开玩笑也是奚落,喊他“刘正县”。刘怀德是喊他刘书记他也答应,喊他刘正县他也答应。不管别人咋看,他自己心里很满足,本乡本土的,初中毕业后去公社(现在的乡政府)当了通讯员,给公社社长、公社书记提茶倒水,后来提拔成了干部,原本没多少文化的他当了公社的文教助理,以后去参加“四清运动”,“运动”一结束,他作为“苗子”被提拔为公社副社长、公社党委书记,一直到后来当上了副县长、县委副书记。当副书记那年,本来要他到外县当县长哩,他不愿交流,可县长又不能在本地干,只好让他屈尊当了个管农业的副书记,大家说,像他刘怀德在本县干到这个地步也算到顶峰了,是县里的“人尖儿”了。
眼下,虽然是正县级干部,县委分工他协助管农业的王副县长管管农业上的事,至于咋协助也没有太具体地明确,王副县长就让他侧重抓抓田间林网达标工作,他抓了一段时间,工作好抓事难处。开会是他先讲,还是王副县长先讲?到乡里吃饭是他坐主宾位还是王副县长坐主宾位?当然王副县长年轻一切让着他,他又觉得自己碍年轻人的事。这些还好说,马马虎虎,说说笑笑也就了事,关键是工作意见难免会有些不同看法。不一致的时候是他服从王副县长呢?还是王副县长服从他?他服从王副县长吧,可他是正县级干部,王副县长服从他吧,可人家是主管他是协助,这些事又不能弄到县委书记、县长那里去,没有意思。想了想,他说,算了吧,该休息也就休息,别弄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事。于是,他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跑一天夜里身上疼得睡不着,休息两天。两天过去了,也没人催他上班,三天五天过去了,十天半月过去了,他不去上班,既没人来喊他去上班,也没有人找他汇报请示工作,于是,他也就待在家里了,想看电视看看电视,想打太极拳打打太极拳,虽然清闲,倒也舒服。
他没想到,刚平静了两个月的生活突然被打破了,从前天夜里到现在,家里的电话不停地响,来访的人也多了起来。这时候他才知道,管农业的王副县长调地区扶贫开发办公室当主任了,副县长出了空缺。可能会很快选拔副县长。
门铃又响了。
刘正县去打开门,“嗬,是你呀!”
他没想到是政府办公室主任张鹏。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张鹏笑着说。
“没有,没有。”刘正县连声说。
张鹏一坐下又说:“不好意思,早说来看看,就是懒散,没性儿,今天推明天,明天又推明天,就拖了下来。”
刘怀德毫不介意地说:“我知道你工作繁忙,千头万绪的几个县长的事都往你那里推,上下都往你那里挤,没有自在的时候。”
张鹏吊着的心这才搁了下来,脸色也自然了些,说:“刘书记,你真不愧是个开明的领导,善于理解人,的确是那样子。我就想讨教讨教你,都说你是咱平阳县的人尖儿,顶聪明顶聪明的人,最会干最会干的人,干了几十年一直往上升,啥风来刮不倒你,啥运动来整不住你,是个不倒翁!啥经验?”
刘正县嘿嘿笑笑:“啥经验?没经验。我这辈子就是本着三句话,工作多干点累不着,好事多办点亏不着,口头言语温和点架子小着点……”接着他举了很多例子,阐释这三句话,说的时间长了,张鹏听着急了,坐不住了。刘正县看出来了,忙打住话头说:“不过,你干这办公室主任工作不行,是个针线箩箩沤水缸,谁有天大的本事也难干好。往往是出力不讨好,有成绩是县长们的,有缺点和失误都是你的。我们那时候都说,啥官都可以干,就不能干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不是人干的活。”
这话说到了张鹏的心窝里,也等于给他搬来个梯子,他忙接着说:“是的,刘书记,你说的没错。我早就干够了,可就是没合适的工作可干。到乡里当个乡党委书记吧,年龄没优势了,今年四十四五岁了,到局委去当个头头吧,大局委没位置,小局委没意思,社会上还会有说法,会说他张鹏是不是县长讨厌他了把他贬了,提升呢,没机会。”
“唉,王副县长不是调走了吗?”刘正县接着问。
“调走了。”张鹏回答,“虽空出了位置,可有想法的人又多……”
刘正县明白了张鹏的意思,说:“有想法的人再多,都和你没法比,你这政府办公室主任就挨着副县长哩,按排名排完副县长紧接着就是你。你可以找赵县长谈谈嘛,他是政府一把手,说话起决定作用。”
“我已找赵县长谈了。”张鹏嘟哝着说,“赵县长说,他也只有一票的权力,地委组织部要搞民主推荐,要看民意……”
刘正县心里更明白了张鹏的来意,果断地说:“没问题,我这一票投你。”
见刘正县说得这么坚定,张鹏心里踏实了,高兴地说:“谢谢你,刘书记,我知道你会推荐我,但人家都在活动拉票,我想,你得发挥你德高望重的优势,我知道,在咱县你说话大家都会听,甚至比赵县长说话还管用,你得多做大家工作。”
“可以,可以。”刘正县连声说。这时,电话铃响了,张鹏告辞了。到门口时,刘怀德向他抬手又追了一句:“你放心,没问题。”
刘正县返回来接电话时,对方已挂断。过了五分钟,门“嘭嘭”地响了,谁这么猛劲地敲,也不知道按门铃,肯定是个很熟悉的人。他这么想着去开门,原来是县农经委主任张文海。
“刚才是你打的电话吧?”刘正县问。
“是我。”张文海答。
“那你就能这么快?”刘正县又问。
“我就在你楼下打电话。”张文海边说边晃着手机,“我看见张鹏从这个楼道里出去,他是不是来你这儿了?”
刘正县若无其事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他没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