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兰主任轻轻地推开黄镇长家的大门。院子里没有人,也没见狗,他心里一阵高兴:“看来那条狗还没找回来。”他记得那花白狗很喜欢人,一进门就扑上来舔你的脚,舔你的手,却不咬你。
他轻轻地推开屋门。屋子里,黄镇长正在小酌,圆桌上放一盘油炸焦鱼,搁一瓶“醉八仙”。黄镇长一瞅见他就喜出望外:“正好,正好,我一个人正喝不下呢。”
黄镇长斟满一杯酒递过来,没话说,这是规矩,他一仰颏喝了。等缓过来气时他问道:“人呢?”
“不知道。”黄镇长不悦地说,“现在都是一不请示,二不报告,猫老不避鼠,不是当镇长时候了,连狗也跑了。”
兰主任脸刷地红了,不明白这话究竟是说家里人,还是有意叫他听。
他过去是黄镇长的“常客”。老黄原来是负责财贸工作的副镇长,他那时候是石羊镇供销社秘书,很多事情都是他直接找黄镇长汇报。上边分来永久、凤凰之类的名牌自行车啦,或是分配来什么紧俏商品,都由他给黄镇长通气,他也总是注意给黄镇长留一点。老头对他也挺有好感,每次镇上开财贸系统职工大会都找他写讲话稿,有时候县财委、县供销社领导来了,也喊他去作陪,甚至当面夸奖他兰秘书几句。三个月前,黄镇长退居二线,成为副镇长级调研员,他姓兰的却“鲤鱼跳龙门”,一跃成为石羊镇供销社主任。那之后,他一直没来过黄家,但他心里并没有忘记黄镇长,确确实实没有忘记。他几次和爱人商量着到黄镇长家坐坐,几次被其他更要紧的事情所冲击。有时候到镇政府汇报工作,虽也想到黄镇长那儿坐坐,总是给现任的书记、镇长拜见一遍就没时间了。天不灭黄,一月前黄镇长儿子荣升县供销社主任,兰主任不胜欢喜,他想找黄镇长在儿子面前替他美言几句,又一想,不行,长时间没去此时更不能去,否则老头子多心呢。大前天,他听说黄镇长家的花白狗丢了,便抓住了“献忠心”的机会……
“找回狗没有?”兰主任问。
“带腿的东西,跑出去就没影了。”黄镇长失望地摇摇头。
兰主任也皱上眉头:“近来镇上丢狗多,我家的狗也丢了,不过都没你这狗丢得可惜,这狗通人性,见我可亲哩。”他抬眼看看老镇长,“一听说这狗丢了,一见个狗我就要到跟前瞅瞅,昨下午见河湾有个狗像你家那狗,我忙跑去,一去,它跑了,它头前跑,我后边撵,一口气撵过白草坡,路上还跌了两跤,到坡下边小庄上一问,有主。”
黄镇长听了心里挺激动:“不错哩,小兰都当主任了,还没忘记俺,不声不响地替俺找狗。”他笑了笑,嗔怪道,“你也太盲目了。”
兰主任苦笑了一下,接着说:“黄昏时,我到芦苇塘边,见那儿卧条狗……”
“啥样的?”他不等兰主任说完就迫不及待地问。
“花白狗。”兰主任认真地说,“身上的花是黑花,尾巴全是白的,嘴唇全是白的,两只耳朵全是黑的,脖子上戴有扎子。”
“不是哩。”黄镇长丧气了,“我这狗身上是黄花。”
“哦——”这个“哦”的后音拖得很长。兰主任哦了之后挺没劲地说,“我记错了,印象是黑花狗。”
往下不再说狗,喝酒。黄镇长又斟上了。
三杯酒下肚,兰主任话多了,嘿嘿一笑:“上次去县供销社开会,听黄主任讲一次话,真有水平,不愧是你的儿子。”
黄镇长无声地一笑:“喝呀!”
喝下一杯,兰主任又嘿嘿笑笑说:“下次黄主任回来你可把咱的关系介绍清,我做错了要让他多批评。”
黄镇长又无声地一笑:“喝呀!”
兰主任无论咋说,黄镇长就咬住那两个字:“喝呀。”越说喝越没兴致喝,兰主任告辞了。
送兰主任到门口时,黄镇长说:“听说卫生院白护士家狗也丢了,也许苇塘边那条狗是她的哩。”
兰主任不假思索地回答:“算了哩。”
黄镇长一个人也不进酒了,老想那条黄花狗:“拴得好好的,咋会跑了?狗不嫌家贫,跑跑应该回来。莫非是有人偷走?丢时候是白天呀……”他眼前晃动着黄花狗的影子,晃动着兰主任说的那条黑花狗的影子,他叹息一声,“苇塘边,要是条黄花狗多好。可惜是条黑花狗。谁家的黑花狗跑到那儿?会不会还卧在苇塘边……管他是不是,应该告诉白护士,小兰不去咱去,咱用白护士的时间还长着呢。”
黄镇长没有走正街,趟过环抱石羊镇的小河,趁着明晃晃的月光往白护士家走去。
白护士家的房子就在河那边的小山坡下,位于石羊镇卫生院的南侧。他每天都要站在门前朝这边望几眼,可是从没来过。白护士却没少往他家跑。白护士打针打得好,不疼,就是打青霉素针也不疼,她把针管推得很慢很慢,还用她那纤细而又柔软的手指头在你那臀部轻轻地弹着。虽然后来白护士到药房司药了,他要打什么针仍是让镇政府通讯员来叫小白去。黄镇长好“上火”,一“上火”嗓门肿痛,白护士总给他弄金柴熬茶喝。他知道那东西公费医疗不报销,总说掏钱,每次白护士都是眼一白:“你钱多?”再不就是甜甜一笑:“要给多给,成火车给……”
自从三个月前他当了副镇长级调研员后,他似乎产生了自卑感,再没让通讯员叫白护士去打过针。有几次需要打针,悄悄地钻进注射室,把屁股交给那个实习生妞儿,咬着牙忍着疼任她实习。前几天,黄镇长又“上火”了,嗓门疼,他给老婆子拾元钱,找白护士买金柴,白护士一笑说:“没有了,三两天我上县里进药,进回来了给你送过去。”老婆不放心,要把钱先留下,白护士又是先把眼一白,后甜甜一笑:“没药,给一百块也没办法,有药,不掏钱也叫你拿走哩。”怪不得人称“阿庆嫂”,说话办事点滴不漏。
他看见了,白护士坐在门前的小槐树下,正逗着她的娃娃玩。尽管白护士还没瞅见他,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已浮出微笑。(人说,山河易改,禀性难移,其实,不尽然。黄镇长过去见人总是冷得冰蛋似的,现在见人也会笑。)
“小白。”他轻轻地喊了一声,似乎害怕惊住了谁。
小白不小了,三十二三岁。不过,她的确还嫩白嫩白,就像从苇塘里刚刚扒出来的芦苇根。
“哟,黄镇长!”白护士忙推开娃子,站起来。
“不是镇长了,成‘调研员’喽。”谁叫他镇长时,他嘴上都是这么说,实际他心里喜欢人们还喊他镇长。
白护士眨眨眼,聪明地一笑:“当调研员才好,说明是资格老,贡献大,德高望重,人人尊敬。”
黄镇长一听像喝了蜂糖茶,心里甜润润的,自己拉过椅子也坐在小槐树下,微笑着问白护士:“听说你家狗也丢了?”
“丢几天了。”白护士心里挺不好受的。
“黄昏时有人见苇塘边有一条狗。”
“啥样的?”
“花白的。”黄镇长不紧不慢地说,“身上的花是黑花,尾巴全是白的,两只耳朵全是黑的,脖子上戴有扎子。”
“不是哩。”白护士笑吟吟地望着他说,“咱那狗是黑狗,毛色黑油油的像黑缎子。”
“噢。”黄镇长点点头:“我只听说你家狗丢了,也不清楚究竟是啥样个狗。”
白护士说:“你费心了。”
黄镇长说:“不用客气。”
又扯了几句闲话,黄镇长告辞了。
“有事吗?”白护士送他到街口时问。尽管她知道这三个字如今同“吃了吗”三个字同样的俗气,也仍要这样问。因为现在石羊镇上的人只要稍微熟悉一点见了面都要这样问。看似俗气也得俗气。
黄镇长似乎感觉到白护士认为他不单是为狗之事而来,忙说:“没事,没事,就是问问那条狗是不是你家的。”
“我会明白哩。”白护士亲切而又神秘地一笑,“有什么事了你就过来说,帮不上大忙帮小忙,帮不上银钱帮帮腔。”
“是哩,是哩。”黄镇长心里美滋滋的,走了十几步,又扭回头说:“啥事也没有,我只问问那条狗是不是你家的。”
白护士送走黄镇长回来,又被那条快要遗忘的黑狗咬住了心。两条狗交替着在眼前出现,花白狗,黑狗,黑狗,花白狗……心里一直在想:黑狗跑哪儿了呢?你是被人偷走了,还是跟赶集的乡下人跑迷了路?……花白狗是谁家的呢?天黑了咋还卧在苇塘边?准是石羊镇上谁家的?她竭力回想着还有谁家丢了狗,终于想起来了,十几天前听说供销社兰主任家丢了狗。
她认识兰主任,石羊镇上所有的头面人物她都认识,都能拉上关系,不然,咋称得上是石羊镇上的阿庆嫂呢!有人说她比阿庆嫂还阿庆嫂,那是过分的夸张,不过,眼下她同兰主任还没有关系,因为他刚刚提拔上来,以前只是个小小的秘书。她很想和他熟悉熟悉,虽然他是个比芝麻粒儿小三圈还小三圈的官官,但在这个站在十字街大喊一声四门皆可听见的小镇上却也算个头面人物。她在街上也碰见他不少次,见面也打招呼,极简单,只三个字:“吃没有?”那家伙长得结实,从不打针吃药,找不到接触的机会。她曾想去兰主任家坐坐,又总觉得不行,怕兰主任认为是巴结他。白护士就是这样子,既巴结人还不愿让人想着她是巴结人。她总是同你亲切而又神秘地微笑着,笑得很诱人,笑得你心里痒痒的,又使你觉得她很正经。有人说她是躲在云中的月亮,既能看见她又看不透她……
白护士在想:“去不去兰家?把那条狗告诉他们?”她似乎放不下架子,又一想,“真傻!有的人行人情拉关系送酒送鱼,甚至送沙发电视机,咱光送几句话有啥关系?……虽说眼前不用他,日子长着哩,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行吗?况且妹妹也在供销社收购站上班……咱现在维护他,就像把剩余的钱存到银行里,到期,不但要他还本金,而且不定期要他付息哩。”她笑了,她为发现这样一条哲理而得意。
她又想起来了,似乎听人说兰家是条狼狗……管他哩,只告诉他们,苇塘边有那么一条狗。
天虽然晚了,夏天人们往往睡得很迟。白护士把娃娃交给婆婆,悄悄地出了门。她不走正街,沿着环抱石羊镇的小河往兰主任家走去。微微南风扑面,送来一阵阵荷香,河边的蛙声给她的脚步伴奏着乐曲。
小河拐弯处就是兰主任家的房子,新盖的,红砖小楼房,晚上看不清楚,听人说,很漂亮。
她已经听见,院子里正放着电视,闹不清是不是邓丽君演唱的歌曲:“弯弯的小河,青青的山岗,依偎着小村庄……”
她敲开了门。是兰主任开的门。
电视机里歌曲的声音小了:“蓝蓝的天空,阵阵的花香,怎不叫人向往……”
兰主任示意爱人关掉电视机,搬来椅子让她坐在小梧桐树下,十分客气地说:“白护士,你好稀客。”
白护士朗声道:“早就想来你这大官家,怕打扰你。”
兰主任得意而又谦虚地一笑说:“啥大官,比芝麻官还芝麻官。”
“唉,”白护士很爽快,“现在不是大官,将来是大官嘛。”
兰主任又乐了。不管眼下大官还是小官,就这么个官。他盼望的就是将来。但是他又不好意思就那么接受了白护士的奉承,摇摇头:“咱不是混官场的人哪,太年轻……”
“年轻才好。”白护士连说带笑,“你没听人们说,文凭不能少,年轻是个宝,越年轻,越有发展前途。”
云里雾里喷了一阵后,白护士说:“咦,只顾说着高兴,把正经事也忘了。好像听谁说过你家狗丢了。”
“丢十几天了。”兰主任眼盯着她问,“你听到什么信儿了?”
白护士犹豫一下,神秘地一笑,说:“黄昏时我去刨芦苇根,见苇塘边有一条狗。”
兰主任一怔:也是苇塘边?转而又想:苇塘大着哩!谁知道她说的是哪边。于是,接上去问:“啥样个狗?”
“花白狗。”白护士绘声绘色地说,“身上的花是黑花,尾巴全是白的,嘴唇全是白的,两只耳朵全是黑的,脖子上戴有扎子。”
嘻,同兰主任见的狗一模一样。兰主任听了哈哈大笑。
“是你……家的……吗?”白护士被笑声弄愣了。
兰主任还在望着她笑。他心里在说,都说你白护士比阿庆嫂还阿庆嫂,说话办事“点滴不漏”,这回咋这么荒唐?后来,他不笑了,他意识到自己更荒唐。黄昏时他不曾去过芦苇塘,更不曾见过苇塘边有那么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