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市区,嫂嫂就沉不住气了。她一把将白玲拽住,质问道:“哎,玲玲,咱说话算数不算?”
白玲的思想也有点儿紧张,心房里咚咚地跳,却装作不慌不忙地翻开眼皮看看她,将她那只手一甩,说:“又耍啥花样哩。”
嫂嫂的两手如一把“老虎钳”似的紧紧抱住妹妹的肩膀摇了摇:“可不许变卦,啊。”妹妹无声地笑了笑,两腮像绽开的鲜花一般。
昨晚,嫂嫂刷罢锅,喂了猪,将娃子哄睡安放在被窝里,来到妹妹住的房间,山南海北地谈论开了。说到高兴处,她很婉转地转了话题:“唉,说个正经话,这几次在县里开‘棉花专干’会议,我看有个小伙子怪好。唉,真格的。”她很正经,“人们都说他不错。可能你也听说过他,七一公社常村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常喜……”
白玲一听她说个喜字,嘴一抿笑了。
“笑?说说他那‘尖端镜头’,你才是笑哩。”她越说越有味。
……三月间,常喜的一位同学给他介绍了个对象。这姑娘听说跟他一样,也喜欢研究棉花。双方约定“五一”节在城里见面。常喜对这个约会特别在心,天刚亮就吃过饭,换一身洗浆衣服,高高兴兴地进城去。到城里才八点钟。女方和介绍人都还没到,他便朝市文化馆阅览室走去。他跨进阅览室时,只看见有一个扎着一对小辫子的姑娘在读书……
白玲心里“咯嘣”一跳,脸刷地变得涨红涨红。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人的影子。“难道是他?……能这么巧?……”
嫂嫂那一双眼睛迅速地捉住了她感情的变化,“扑哧”一笑,忙说:“唉,你别担心,他俩那一次没有会面……”
白玲“呼”的一声从床上起来,笑着用手拧着嫂嫂身上的肉。
嫂嫂忙递“降书”:“别儿戏,别儿戏,真格的。那天,常喜从书架上找到一本《国外棉花资料》,越读越兴奋,一口气读到了下午两点钟才想起了同那姑娘相会的事。他匆匆忙忙离开了阅览室,朝他的同学家赶去。同学一见就训斥他,说那姑娘十二点就走了。他听了光嘻嘻笑。听说以后他俩没再联系,也没约会……”她又翻眼看看妹妹,“你别笑。你好好思忖思忖,要是如意,遇机会了先从侧面相一相。”
白玲仍没表态,一直是抿着嘴笑。
嫂嫂猜她是如意,可能是害臊张不开口。打算再进城时,就带她去相一相常喜。谁知道今天就通知她来县开会,更巧的是县团委也通知白玲来县参加“新长征突击手”座谈会。姑嫂俩吃过午饭便动身进城了。
这时,她们已经走到了人流熙攘的“长征路”。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枝梢相搭,绿荫盖满了路面,只是树叶缝隙筛漏些阳光落在地上;一阵阵轻溜溜的南风,偷偷地把她们额前的散发吹得微微颤动。
汽车的喇叭声震得嫂嫂一惊,一瞅,妹妹已把她甩下十几米远。她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这才发现妹妹目不转睛地盯着街头高挂的巨大画幅。画面设计优美,色调鲜艳;窗外烟柳丝丝,桃红点点,蜜蜂飞舞;窗内一对男女青年稳重地坐在书桌两旁,两手捧着科技杂志,静心地读着、读着……画的标题是《共同志愿》。
嫂嫂嘻嘻一笑:“咋?看中这一对了?”她聪明地眨着眼睛,“你要是跟常喜谈成,比这一对还……”人家没笑,她自己笑个没完没了。
白玲狠狠地瞪她一眼:“就得给你戴个牛笼嘴。”
转过弯就是百货商场。这是全市的“闹区”,一片隆隆的嘈杂声音。白玲瞅见人群里有好多人拿着新崭崭的书本,一问,是荷花塘边的新华书店正在出售新书。她没容自己犹豫,告诉嫂嫂一声,就要往书店跑。
嫂嫂两眼一瞪:“你要变卦哩?”她急中生智,一步蹦上去拽住白玲的胳膊,“你,你咋?咱不是说要先去相常喜的啵?”
“那等会儿再说,”她竭力想甩掉嫂嫂的手,“我得赶紧去买书。”
“不中,不中。”嫂嫂也很固执,“咱说过不准变卦。”
姑嫂俩嘻嘻哈哈,你拽我推,霎时招惹了一大群人看热闹,嫂嫂这才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
白玲一走到新华书店门口,就看见“新书预告”板报上写着“《棉花栽培技术》上、下册”一行大白字。她如一棵久旱的禾苗闻得喜雨降临一样,伸着脖子往书店里挤。店内,人灌得满满当当。买到书的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喜悦地评论着哪一本书最好;那些没有买到书的人,没精打采地站在一旁,羡慕地瞅着别人手中的新书。见到这般情景,白玲的脸由“晴天转多云”,但她并没有完全丧气,慌慌张张地往柜台跟前挤。柜台内的营业员还在出售一些技术小册子。白玲急切切地朝那个女同志说:“同志,我买一套《棉花栽培技术》。”
对方抱歉地笑了一下,说:“刚售完。”
“真的售完了?”如一瓢凉水浇在头上,脸也由“多云转阴天”。她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恳求道:“同志,能不能给想想办法?”
对方苦笑了:“确实没办法,同志。”她指指站在白玲身旁的那个小伙子,“你问问这位同志,最后一套是他买去的。”
白玲那一对活溜溜的眼睛无力地扑闪着,打量着这个小伙子。他二十六七岁,头发乱蓬蓬的,足有四十天没理发;晒得黝黑的面孔上带着愉快的笑容;快活的目光在手里的书本上浏览着,只是朝白玲闪了一下,又跳上书本。白玲心里暗骂嫂嫂:“要不是你拽住我,这套书准定是我的。”她看见他在柜台上放的那本浅绿色封面的《棉花栽培技术》下册,简直像一个孩子看见一块香甜的面包,馋得想流“涎水”,急得两手发痒。倘若他是个女同志,她会丝毫不顾忌地抓过那本书。可是,事情却是这么不遂人愿。她竭力控制自己想看看这本书的欲望。但终于忍不住了,手慢慢地过去摸住了那本书。这时,她的脸上是带着那样一种难以描绘的笑意;眼睛里含着那样一种无法形容的光亮;好像是准备随时应付这小伙子露出任何一种不满意的神情。她看见小伙子脸上仍是挂着温和的、甜蜜蜜的笑容,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书,才大胆地将书拿在手里,随意地翻了几页。突然,“谈谈气温与棉花成铃的关系”这个黑体字小标题,如磁石一般地吸住了她的目光。她津津有味地读着、读着……
小伙子合住了手里的书,似乎是读完了他最急迫要读的一段。撒眼一瞅,心里猛地一“嗡”,“我的书呢?”欲喊而未喊的时候,瞅见书在旁边一个姑娘手里。他看她读得那样入迷,看着她笑了,仿佛在说:“你好好地读吧。”又等了好大一会儿,白玲还在聚精会神地读,看来十分钟八分钟还搁不下呢。小伙子那张洋溢着热情的笑脸,一下子变得枯皱了。看一看迎门墙上挂的电子钟:已五点四十五分了;看一看柜台内,营业员们有的在整理书架上乱七八糟的书籍,有的在查点现金……做着下班前的一切工作;看一看柜台外,从西端到东端,只剩下两个人——自己和眼前这位陌生的姑娘。他急了,咋能不急呢,一下子接到了县上两个单位的会议通知,而且都是在今天下午报到,究竟参加哪个会,还需要找领导协商。他想喊她一声,又一想:“不行,要是个男同志倒没有什么关系,女同志家,喊一声会脸红的。”他只得耐着性子继续等。他去坐到旁边的两人椅上,又翻开了书本,可是,心焦得怎么也读不下去,只好又合上,干脆装进挎包里。他踱起了小方步,几乎是每过一分钟都要看一次墙上的电子钟……六点钟了。他再也等不下去,下决心提醒这位姑娘。刚张开了口,又不好意思开口。一股子勇气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白玲如一个从沉睡中猛醒过来的孩子,一瞅书店柜台外空无一人,愣住了。“哎呀,这书……”一扭身瞅见了这个小伙子,饱含歉意地笑着说,“哎,你看,耽搁你的事了。”
小伙子故作若无其事地放声笑笑,连声客气道:“没关系,没关系,我没事。”其实他的双手正急着接书呢。
白玲见这小伙子毫不介意,把伸过来的书又缩了回去。她眨巴着眼睛说:“要是这样,就麻烦你再等五分钟。我把里边一段抄下来。”没容对方答应,就从兜里掏出了笔记本。
这一手使小伙子哭笑不得,他急得真想把双脚跺跺。他暗自责骂自己:“活该!活该!谁叫你这样逞能呢……”他凑到了白玲身边,想起到无声催促的作用。眼一斜,看见她在笔记本上这样写:气温长期在三十五度以上,势必造成棉花落铃。必须从以下几个方面采取措施,降低棉田的温度,适应棉花成铃的需要。
嘿!看来她可能是研究解决棉花落铃问题的。他那明丽的目光似照相机上的闪光灯一样,在白玲脸上闪了几闪,笑了一声,问:“你也是搞这个研究的?”
白玲扭过脸,嘴角挂着几丝笑意,乜斜了他一眼,又低下头,说:“专研究气温与棉花落铃和成铃的关系哩。”
“看来……”小伙子思索着说,“看来你正在攻‘高温’关?”
白玲轻轻地“嗯”一声,说:“‘低温’关已经攻破,正在攻‘高温’关呢。”
“嗨呀!”小伙子乐得合不住嘴,“那咱俩‘合而为一’有多好哇!”说完,又嫌这话太冒失,急忙补充道,“我是攻破了‘高温’关,正在攻‘低温’关呢,咱交流交流好不好?”他那急躁情绪这阵子全溜走了。
白玲笑盈盈地合着书本,还没答应,嫂嫂一阵风似的进来了。没到跟前就打个“响炸雷”:“哟,你俩谈恁热乎。”她朝白玲撇一撇嘴,“怪不得这两天你鬼头蛤蟆眼哩,原来你们认识。”
白玲心“嗵嗵”直跳,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看了看那小伙子,用胳膊肘连三赶四地碰嫂嫂:“别瞎说,俺俩是在说棉花上的事哩。”
小伙子也觉得莫名其妙,瞪着一双不明白的眼睛问:“咋?白大嫂,这位同志你认识?”
嫂嫂的笑声好似断了电的电车一样刹住了。瞧瞧这个,望望那个:“咋?你俩不认识?”
“不认识!!”他和她相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说。
“干脆介绍一下吧。”嫂嫂又笑了,“他就是常喜。”
白玲立刻低下了头,真好比一个熟透了的沉甸甸的谷穗。
嫂嫂又对常喜说:“这是我妹妹白玲。”
“白玲?”常喜差点儿叫出了声。他做梦也想不到今天竟同白玲在这个新华书店里相会了。他觉得这真是戏剧般的相会。他想起了“五一”那天失约,没同白玲相会,觉得有些惭愧。他瞄白玲一眼,她那脸蛋儿像一个发红的苹果,一朵将要开放的芍药;她的目光那么的和善,没有一点儿责备的意思,也是那么的可爱。突然,他看见了白玲那一双小辫子,心里一震:“咋好像见过这辫子?”印象最深的是辫梢上扎的那深绿色的呢绒头绳。他回忆起“五一”早晨走到阅览室的时候,看见的那个姑娘的背影,也是这么一对辫子,也是这么一种颜色的头绳。他终于怀疑是她,禁不住问道:“‘五一’那天在阅览室里的是你?”
嫂嫂一看,白玲正在朝常喜挤眼努嘴。她先是一愣,后是一笑,心里的一切“谜”都解开了。说了半天,是自己被蒙在鼓里。她嘿嘿一笑:“咱这介绍人算当得多余!这算是多余的介绍。”又故意玩个“鬼”脸:“你们谈吧,你们谈吧!啊!”说着就要走。
常喜和白玲见嫂嫂要跑,一个人上去拽住一只胳膊。但拽得并不很紧,她一挣就跑了。白玲、常喜撵出来时,她已消失在大街上的人流里。这时,他俩站在新华书店门口的台阶上,你笑微微地看看我,我笑微微地看看你,都不知该怎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