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
那年我初中毕业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来到伏牛山腹地一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山村插队落户。那天半下午的时候,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我拆开一看,是县“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办公室”来的通知,要我去县城参加一个座谈会,会议日期就在第二天。会议通知是三天前发出的,由于山高路远收得迟了。这儿离县城有七八十华里,山路就有三四十里,出了山才有个叫高坪的小镇子,是高坪公社所在地,听说镇上有通往县城的班车,一天两趟,早一趟,晚一趟。不知能不能赶上晚班车,我只管急急忙忙地往高坪镇赶。
走的时候,生产队长说我第一次出门,要给我派个向导,我说不用了,我能记住一个多月前来时走过的路。哪知道上山时和下山时的视觉不一样,走着走着也弄糊涂了。走到一个三岔口时,我难住了,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山里的路不像城里的路有名字,有牌子,一看就知道。这山路既没名字也没牌子。不像城里弄不清楚了找个人问问,这里连找个人问问也找不到。我站那儿等了好一会儿,过来个放羊娃,问半天他哇啦哇啦说不清楚,我也听不明白,只凭印象往岔口左边的那条路走。走着走着没路了,天也黑了,我急得身上冒出了汗,只好原路往回返。又返到那个三岔路口时,我想既然朝左走不对,那肯定就是右边那条路了,就顺右边这条路走。这时候天已经黑定了。山里的黑夜跟城里的黑夜不一样,城里的黑夜是万家灯火,山里的黑夜四处不见亮光,一座座高低不平的山头就像一尊尊怪物,随时就有可能把人吞没掉,令你毛骨悚然。在知青点上这种感觉并不明显,这时候走在山路上,心里的感觉就像进入了一个莫测的世界,产生一种惶惑和恐惧。不知又走了多长时间,我才隐隐约约看见远处有一丁点亮光,就像一只萤火虫似的若明若暗,这时,我才觉得有了希望,又走了一阵,感觉亮点大了,心想,那里可能就是高坪。黑夜的亮光看着很近,其实很远,又不知走了多少时候,才走到亮灯的人家。
我走上前去,“咚咚”敲响了门。
“谁呀?”院子里传来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
我忙答:“我是老北山过来的知青。”
“知青?”她迟疑着问。
我“嗯”了一声。
“你?……”她没有立即开门,仍迟疑着问。
“往高坪去,走这里对吗?”我问道。
她告诉我:“往高坪不是走这条路,高坪在正西方向,离这儿有三十多里呢!”
天哪,我一听可蒙了,跑了半天的路全白搭了。
这时,她把门“哗”一声打开了,站在门正中对我说:“今晚你是走不到了,这里往高坪没正路,全是沟沟岔岔不好走,山沟里又有野狼、野猪,今晚你就住下,明个儿再去吧!”
“明天我得到县城开会呢!住这儿明天就赶不上开会了。”我犹豫着。这时我心里直后悔没听生产队长的话,怨自己太逞能。
她见我还在犹豫,就不冷不热地说:“你住了就进来,不住我就关门了。”
不住有啥办法,往前走不了,往后拐不回。我自觉不自觉地跨进院里,又跟着她进了屋。
到屋后,她拉一把椅子让我坐下,自己在堂屋正间“嗡嗡”地摇着纺车纺棉花。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得见她清瘦的面孔有了皱纹,看样子有三十七八岁。
“家里的人呢?”我意思是问她的丈夫。
“公公婆婆去世了。丈夫修水库去了。”她指指依偎在身旁的那个七八岁男孩,“就俺娘儿俩。”
歇了一会儿,我觉得有点渴,就说:“大……大……”“大”了半天喊不出来,称大嫂吧,她年龄有点大,称大娘吧,她年龄似乎有点小,我想了想,对长者还是尊称吧,就冒出了一句,“大……婶,有水吗?我渴。”
“不要喊大婶,你啥都别喊。”她说着站了起来,“你等等,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
说实话我早已饥肠辘辘了,可我还是客气道:“不用了,不用了,喝几口热茶暖暖身子就行。”
她没有说什么,停住纺车,把那小孩子哄睡,用个大棉袄将孩子包着放到里屋床上,就往灶房里去了。
过了几分钟,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茶递到我手里,说:“吃吧,照俺山里的风俗,吃双不吃单,可屋里就攒这仨鸡蛋。”
我看见了,碗里是三个嫩乎乎的白里透黄的荷包蛋,我不好意思地说:“给孩子吃吧!”
“你吃吧,他睡了。”她边说边逼我快吃。
就在这时,那男孩子突然调皮地从里屋蹿出来:“妈妈,我没睡。”他眼巴巴地望着碗里的荷包蛋,“我也要吃鸡蛋!”
她被孩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很尴尬,忙劝道:“睡吧,睡吧,鸡蛋给客人吃。”孩子嚷闹着:“我不,我不,我也要吃……”
“你不听话,妈就……”她说着扬起了巴掌。
这一弄,我更不好意思吃了,忙拉那孩子吃。她拦着我说:“不要管,不要管,你吃吧!”
孩子“哇”一声哭了,淘气地用双手扑打妈妈:“你说话不算数,你说过这鸡蛋让我明天过生日吃的!”
听孩子这么一说,我咋也吃不下去了,把碗搁到了桌子上,后来,她去拿来一只碗把那荷包蛋分一个给孩子吃,留两个逼着我吃下去。
虽然吃下那两个鸡蛋充了饥,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坐在那里直发呆。
过了一会儿,她从右边卧室里抱过来一床被子,领着我到对面的卧室。其实就是三间房,中间一间叫堂屋,两边是卧室。她把被子搁在床上,说:“学生你休息吧,天不早了,你明早还要赶路。”
她把我安顿好以后,又去坐到堂屋正间,“嗡嗡”地摇着纺花车纺线线。
我本来就有个神经衰弱症,在学校时,经常要喝维磷补汁。她那纺车嗡嗡响着我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就想那孩子刚才要吃鸡蛋那一幕,心里咋也不是滋味。唉,我怎么把人家孩子过生日的鸡蛋吃了,想着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想,越想越睡不着。睡不着就在床上翻身,一翻身子那床就吱吱响。
她可能是听到了床的吱吱响声,停住纺线线,走到我的卧室门口靠墙站着问:“学生,是不是纺花车响,吵得你睡不着?”
我没正面回答,只说:“天晚了,你也该休息了。”
她说:“我也就不纺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后来,靠近窗户的鸡笼子里,一只公鸡雄劲有力的高歌吵醒了我。我睁眼一看堂屋的油灯还在亮着。她怎么还没睡?我轻轻地从床上起来,轻轻地走过去,看见她在缠线……此时,我禁不住热泪流了下来,她为了避免响声吵我睡觉,就干起无声无息的活儿。她还是发现了我,头也没抬地说:“鸡子把你吵醒了吧?”
我走过去说:“你怎么一夜不睡?”
她尴尬地笑笑:“实话给你说,家里就那一床被褥。”
我一听眼泪扑簌簌流下来,多好的父老乡亲啊,多好的农民母亲,知识青年真应该来接受他们的再教育……
鸡叫三遍,东方微微泛白,我说趁早往高坪去,争取赶上往县城的班车,她点点头,送我出门。
走到门口时,我扭过头说:“谢谢你,叫你受了一夜苦。”她淡淡一笑,说:“免谢了,你们知青从大城市来到这大山里也够难的,说实话,你要不是知青,我不会给你留宿。”
我再次感动地流下眼泪,说:“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你走吧,再不要来。”她说,“这道沟里就两三户人家,没有村名。”
“这道沟叫什么沟?”我问。
“你不用问了。”
“那你总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可能不会再来,可我会在心里永远记住你。”
“你也不用问了,我不会告诉你。”她很坚定地说,“出了这个门你对谁也不能讲在这里住了一夜,如果有人知道了,咱俩都会弄得一身不干净。”
“有啥不干净呢?”听她这一说,我心里怔了一下,她咋能这样说话,这一夜我们是清白的呀!接着,我说:“住这一宿,我受到很大的启发教育,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很多闪光之处,看到了中国农民母亲的纯朴和伟大,我深深体会到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这次到城里开会我的发言就有了丰富而又生动的内容。”
她一听慌了:“学生,你千万不能说呀!俺家是地主。”
“地主?”我突然像触电了一样。
她“嗯”了一声,说:“你想想,你要是说出去,人家会说我是拉拢腐蚀知识青年,你也跳到黄河洗不清。说实话,昨夜我并不想留你,硬是天太晚、山又高、路又险……唉,不说了,你快走吧!”她把我推出来,“哗”地关了门,从门缝里又扔出来一句话,“不过,我不是地主分子,我公公是地主分子,我只是地主家儿媳妇,俺娘家也是贫农……我嫁过来没几天这里就解放了。”
这事儿,在当时是很忌讳的,我埋在心里好多年对谁也没讲过,可我心里常想起那个夜晚,那盏煤油灯下纺线线缠线线的她。
真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前年我又调到了这个山区县工作,时过境迁了,不用忌讳,我给许多人讲起这个故事,大家听了都说应该去找找她才好,我说,往哪里去找呢?不知道是哪道沟,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恐怕只会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