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找不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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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鹅卵石

这边,我急得心里直冒火。那边,马局长半点也不慌。还在跟他的秘书逗笑:“小张啊,咋不高兴?跟爱人生气了?”

张秘书枯皱着脸,否认地摇摇头。

“准是。”马局长嬉笑着:“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爱逞强。我说呀,该低头的时候低个头,怕老婆不算丑。俗话说,怕老婆有酒喝,不怕老婆没几个。十个男人九个怕,一个不怕是咱爱她!哈哈。”

张秘书笑了。我一旁也笑了。

大约马局长见他精神来了,开始言归正传,把一份材料搁他面前,说:“看了你写的稿子我心里很激动,有一个最深刻的体会,怪不得大专生现在香得像麝香包,没有大专水平是写不出质量这么高的材料的。”

张秘书略有点得意地扶扶眼镜。

“材料写得很集中,主题鲜明,典型突出。语言既生动又流畅,我是一口气看完的,就像六月天吃了一杯冰淇淋那么痛快。”马局长说到此竟哈哈大笑。

过分的夸奖反而使张秘书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说说不足吧。不足之处嘛,也有。金无足赤嘛。”马局长仍笑着:“只需要换换角度,略略作些删改。这个材料似乎偏重写开展‘五四三’活动带来人们精神面貌的变化,我的意见是应侧重于写局党委如何重视‘五四三’工作,加强对‘五四三’活动的领导……”

张秘书脸又枯皱了。写材料人就是这样子,本来正在笑,一听材料不过关,马上就想哭。他似乎是才从梦中醒来,望着马局长说:“那实际是另起炉灶?”

“基本是另起炉灶。”马局长站起来,摇着肥胖的身子蹭到张秘书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这怪领导上没有给你讲清楚,不怪你写得不好。不过,没事,按你的文字水平,驾驭能力,开个‘夜车’材料就出来了。嘿嘿,我真羡慕你们会写材料的人,我常常为自己没有这把刷子而感到窝囊。”

噫,二十年没见,马局长竟变成这样了。我心里很吃惊。二十年前,也就是没去省报社当记者之前,我和马局长都在该县城镇建设局工作那时候,他是副局长,我是秘书,他对我从不客气。记得那一次……

“小刘,马局长请你。”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我忙往马局长办公室走去,心里咚咚直跳,如有一只小鹿在踢腾。我知道,马局长要对我写的那份《一九六三年城镇建设工作意见》进行判决。这是我参加工作以来写的第一份材料,我担心过不了关,真害怕。

一进到马局长办公室,就看见他脸黑着,心里格外怵,怯生生地喊了声:“马局长……”

马局长没吭声,将厚厚的材料扔到我面前。我一看,乖乖,上面用毛笔打了一个大大的、浓浓的、红色的“×”,我如当头挨了一棒,蒙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等他提出修改意见,等了大半天,他竟没说一句话,推上自行车要出去。

电话铃突然响了,把我从迷糊中惊醒。马局长朝我笑笑,抓起了话筒:“喂,哪里?”虽然看不见那端的人,他也对电话那端的人笑着:“‘五四三’办公室,小李?啊,李领导,有何指示?哈哈,那个材料刚和张秘书谈过,大约明天早晨可以出来……好!欢迎多来检查指导,哈哈,你多多指示,咱坚决照办……”

想不到,马局长现在这么油腔滑调!

“局长大人,有何指示?”一个五十岁出头的光头男人一进门就这样放肆地嚷着,一看见我,略有些不好意思。他往藤椅上一坐,毫不客气地抓住马局长办公桌上放的纸烟就扑扑地抽起来。

马局长一放下电话听筒,就对光头男人说:“找你算账哩!”

“算啥账?”光头男人问。

“今天是一九八几年了?”马局长挺严肃。

“咋?”光头男人有点发愣。

“去年的养老费你还没交哩。”

光头男人“扑哧”笑了:“把你养大了,会骂人了。”

骂笑一阵后,光头男人问马局长:“说真的,总有事吧?”

“有点事。”马局长仍然笑着,“昨天县‘五四三’办公室组织了一次大检查,把你们房产公司弄了黑旗,据说你们那后院脏得臭不可闻……”

“哼!”光头男人呼地站起来,十分不服气地说,“‘五四三’办公室整天就是检查卫生,干脆叫成‘爱卫会’好了。他们又专拣肮脏地方看,咋不到俺那些干净地方看看哩!这个黑旗我不承认,我找他们去。”

“耍什么小孩脾气?黑旗不黑旗,我又没批评你,快坐下。”马局长拉开抽屉取出一盒“大中华”,扔到光头男人面前,“这烟我都没舍得吸,专留着等你来了吸哩。”

“孝顺。”光头男人笑了。

“知道你娃子烟瘾大。”马局长也不吃亏。

等光头男人吸美吸足了,他才又说:“回去想想办法,把你们那后院的面貌改变一下。”

光头男人摇摇头:“没办法。”

马局长嘻嘻笑笑,把那盒“大中华”香烟塞他兜里,说:“情绪咋这么不正常?怕是弟妹这两天没给你发烟钱,拿去吸吧。”

光头男人毫不客气:“拿上就拿上,反正有人给你送。”

“唉,卫生的事,你总得想想办法。”马局长趁热说。

“没事。”光头男人挑起了腔:“拉几车沙子一铺就得嘛。”

光头男人就这样被他高高兴兴地打发走了。

马局长走过来,给我添着茶,笑着说:“对这号人,只能用这种办法,正儿八经说不成公事。”

我没回话,我在想,他当年的锐气跑哪儿去了呢?

那年,据气象部门长期天气预报,汛期早,雨量大,为了县城的安全,县政府组织了两千人马加固穿县城而过的桃花河堤,并成立了工地指挥部,马局长任副指挥长。

一天下午,他带我去到各工段检查质量,到了连续三天夺得红旗的第二施工队(系城建局直属施工队),他检查得格外认真,抱住这块石头摇摇,扒住那块石头晃晃,还拿起钢钎子朝里面捣捣又捣捣。突然,他发现一处没有用碎石填隙,也没灌沙浆,他令人把施工队的王队长叫来,劈头一句:“妈的!扒掉!”

王队长和他是同乡,放牛割草时就在一起,似乎并不害怕,解释说:“是这个情况,这两天俺们有两个病号,指挥部又不给减任务……”

马局长不听他那一套,黑着脸:“扒掉!”

王队长看看太阳,说:“别让扒了,搅拌点灰沙灌进去算了,不然,今天的红旗就被夺走了。”

马局长眼一眨:“只要红旗,不要质量,共产党一月给你几十元,你却糊弄共产党?啥党员?妈的,扒掉!”

马局长硬逼着他返了工。天黑时,他领着王队长到了工地指挥部广播室,把麦克风弄到王队长面前,要他向全工地的人们作了检讨。

“小刘啊,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觉?找个地方你休息?”

“不用,不用。”我连忙摆着手。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想得太遥远。

“这次你想咋采访?”他问我。

我本来想让他谈谈他们如何加快小集镇建设的经验,但是,知道他这时候一定是头昏脑涨,谈不成什么。于是,我说:“今儿上午咱不谈,先到街上,看看。”

马局长当然高兴。

“马局长!马局长!”

刚走出大门不到一百米,一个女人追上来了。这女人三十多岁,穿着裙子,烫发头。她满脸堆着微笑。这种微笑我见过,是很有魅力的。

“什么事?”马局长问。

她顾忌地看看我。

“没事,这是报社小刘。”

(瞧,我都四十岁的人了,他还叫小刘。)

女人聪明地眨眨眼睛:“听说房产公司想搞个专职档案员,你知道吗?”

“知道。”他回答得挺干脆。

“我有个妹妹,十八九岁,高中毕业,很聪明,比我还聪明!想托你的脸面说说。”

哼,想找他开后门,恐怕你是摸错门了。我偏过脸笑了。没想到,马局长连声说:“可以!可以!”

“你考虑,你搭腔合适吗?”年轻女人似乎很会为人着想。

“没事,没事,”马局长仍是连声说,“我给他们推荐人,是支持他们的工作嘛。”

“那你要在点心。”女人甜甜地说。

马局长若有所思地说:“只是这两天不行,我要陪同刘记者,脱不开身。”

女人想了一下说:“要不然,你就先写几句,我先去找光头经理。”

马局长很爽快,从衣兜里摸出个空纸烟盒撕开,蹲在地上,垫着膝盖,写下了这样几句话:光头经理:

见字如见面,去人是县煤炭公司的王业务员,她是我老部下。她有个妹妹想去你处当档案员,年龄小,文化高,条件不错。希在同等条件下予以照顾。切!切!切!

年轻女人拿着信欢天喜地走了。

我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对马局长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反感。

想不到,他如今也染上了这种“瘟疫”。

那天,一个遥远的那天,建筑公司胡经理慌慌张张地来到马局长办公室,脸红着说:“马局长,局里真的决定让我老婆走吗?”

“真的。”他看着报纸,冷冰冰地回答。

“能不能照顾一下?”

“没有余地。”他眼睛仍没有离开报纸。

“你最好替我在赵局长面前讲讲情。”胡经理恳求道。

(赵局长当时是我们城建局一把手。)

马局长放下手中的报纸,说:“不用讲情,让你老婆走,是我提交局长办公会议决定的。”

“是你?”

“不错。”马局长说,“上个月,我到公司检查财务管理,从工资表上发现你老婆在这里当天工。这能行吗?国家经济困难,大批基本建设项目下马,建设公司无事可做,大批工人下放回家,支援农业第一线,你老婆怎么能倒流进城呢?”

“我老婆……”

“不用往下说,没有余地。”马局长打断他的话,“再啰唆连你也下放回家。”

(前几年去省城的人都告诉我,“文化大革命”中,胡经理组织造反团狠狠斗了他。)

“哎呀,小刘,不怪人家说文人们爱动脑子,你好像一直在想什么。”马局长拍拍我的肩膀:“采访的事你不用愁,保证你会满意。”

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沿街走了一圈子,也没有说什么。

采访结束的那天晚上,马局长在友谊宾馆设宴为我饯行。

他弄了一大帮人,这局长,那科长,一个人敬一杯,就把我弄得昏昏欲醉。马局长看我酒量不行,扶我到会客室暂时歇息一会儿。

这时,光头男人尾随进来,他掏出一把条子,说:“马局长,俺们就要一个档案员,你就写这么多条子,而且都说是你的关系,要我们照顾解决,究竟叫要谁呢?”

马局长一本正经地说:“谁你也不要,就在本公司职工中挑选一名。”

“这……”光头男人愣住了。

“这条子我不写没办法。”马局长说,“不给谁写条子就会得罪谁,写了你不办,他至多说我姓马的窝囊,到下边说话不灵,总比得罪他们好。”

“你这是叫我得罪人?”光头男人明白了。

马局长指头捣捣他:“你真傻,只要得罪不了我,你怕啥?”

光头男人憨笑着挠挠头:“我要有你那个脑瓜子,也当局长了。”

人们说,人一喝酒,胆子大,说话狂,这是真的。本来几天来一直想说而忍住没说的一句话,这时候,我说了:“马局长,我觉得你现在似乎变了。”

“我变得圆滑了,是吧?”他毫不介意。

我有点惊奇:“你怎么知道?”

他微笑着说:“人贵有自知之明嘛,不知道自己,还算个什么人?有人说我圆滑得像鹅卵石,这我也承认……”

我心里一震:原来他的圆滑是自觉的?

马局长大概也是酒后吐真言:“自从‘文化大革命’以来,我就圆滑了。要棱角干什么?有棱角会伤人……其实,鹅卵石也没什么不好,它虽然不能像大理石那样用来雕像,却可以用来铺路,你到公园看看,用鹅卵石铺的路挺好走呢!”

瞧,马局长还有一套鹅卵石理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