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宝见老道如此狡猾,冷笑一声,指着跪在地上的一男一女质问道:“师父说话令人好笑,既不与凡人交往,这两位也不僧不道,为何在此?”
黄道士没料到被抓住了尾巴,一时瞠目结舌:“这……这……”
“这要说个明白!”孙大宝又逼上一句,“这两位不僧不道,与师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为啥却跪在你的面前?”
黄道士更加恐慌,急得头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突然,他灵机一动,十分平静地离开太师椅,手撩道袍,轻迈方步,手捻念珠,道:“爱护生灵,是道门的品德,普度众生,是道门的义务。这男的从没娶妻子,这女的半途丧丈夫,贫道从中予以撮合,他二位谈到融洽之处,一同跪下对天盟誓。”
“哈哈!”孙大宝又抓住老道的话柄,说道,“既然师父一心积善,俺家祖宗三代积德一子,久病不愈,想寄生师父身旁,保佑他长大成人,想来师父定会答应!”黄道士仰面大笑,道:“这才是天大的笑话!道家从无这种规矩。”
趁黄道士不留神,玉华狠狠地拧了一下娃娃的屁股,娃娃哭起来,玉华也挤出几滴眼泪,苦苦哀求说:“师父,你看娃娃病得厉害,积个福、行个善,收个干儿子吧!”
“这也不是俺的主意。”孙大宝指着刘二贵,说,“是他告诉俺,祖师爷给他托了个梦,说俺这娃寄到你跟前就没灾星啦。”听孙大宝这么一说,见他女人满脸愁容,黄道士心想:“莫非他们真想认亲?也好!若能与这小子攀上亲戚,一来可以振兴道威,发展更多的道徒,二来柿树湾也成为自己的立足之地,再说,即便这小子不是诚意,如再不答应,不让进入殿内,反而使他疑心加重,也于本道大大不利。”想到这里,他转过身去,问刘二贵:“真有此事?”
刘二贵不明白道士的用意,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黄道士哈哈一笑:“为何早不告知师父?”
真像演戏一样,刘二贵立刻由一个木头人变成了“机灵鬼”,笑眯眯地说:“这怪我,刚才慌张,忘了禀报师父。”
黄道士又哈哈一笑:“既然如此,贫道就打破道规了。”随之,眼斜了一下跪在地上的一男一女,“还不快爬起来迎接客人。”刘二贵和张寡妇这才恍然爬起来,走出殿门,把孙大宝夫妇迎进殿内。黄道士又是搬椅子,又是擦桌子,又是泡茶,忙得不亦乐乎。张玉华把娃娃递到大宝怀里,取出给道士带来的礼物,又点着香,燃着纸。接着,大宝向道士作一揖,道士回一揖,抱住娃娃亲了亲,算认下做干儿子。这才各自安然落座,山南海北地谈论开来。
谈论之中,孙大宝的目光很自然地在墙壁上浏览。当目光移到背后夹壁时,见上面挂着一幅墨描的《渔樵耕读》四扇屏,两边挂着对联,左联书:龙戏千江水。右联书:虎行万重山。大宝一见这副对联,心里“咯噔”一跳:“像!是这种字体。”他歪着头瞧瞧那一“撇”,像!看看那一“捺”,像!屁股上都撅个狗尾巴。特别是那个“龙”字,跟“没头帖”上的那个“龙”字一模一样,花里胡哨,真像一条龙。
“兄弟,用茶呀!”道士客气道。孙大宝没有听见,目光仍盯在那个“龙”上。
“喝茶呀!”黄道士又催了一句。
孙大宝这才扭过头来。他眼珠骨碌一转,瞅见黄道士奸笑的脸上带着凶相,核桃壳似的眼睛闪着疑惑的光亮。坐在对面的玉华也脸色发青,两眼瞪得溜圆。坐在一旁的刘二贵大张着口,张寡妇吐出了舌头……这一刹那的情形,孙大宝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笑吟吟地往门口走去。在场的人都愣怔住了,不知他要去干什么。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扭转了身子,两眼盯住画屏瞧了瞧,连连点头赞美:“嗯,远看是花,近看是字,真是一笔好字啊!”黄道士一听,半信半疑。但他还是为自己的“佳作”受到赞美而洋洋自得地笑了。其他人也都跟着笑了。孙大宝在笑声中返回座位,一边喝茶,一边谈论。谈论中,大宝得知了这是黄道士的“佳作”,这才放下心来。
这天中午,黄道士留孙大宝夫妇在庙里吃了饭,饭后又亲自把他们送出了山门之外。
孙大宝夫妇走下山坡的时候,黄道士仍站在山门的台阶上。望着远去的孙大宝,他怀疑地摇摇头,冷笑两声,自言自语:“你小子精,老子比你棋高一着!你当真的跟你认了干亲?”但他又一想:“这小子倒也诡诈,不可轻视,不得不防。”他傲然自得地念道:“还不如给他来个以假当真,打他个措手不及!”说完,他扭身返回殿内,跟刘二贵、张寡妇商量去了。
三
天一亮就是二月二。
孙大宝领着民兵在村里村外沟上山下等了一夜,却不见“真龙抬头”。于是,他给民兵们重新布置了一番后,回家来了。
他前脚到屋,吴秀英后脚就跟来了,笑着对他说:“刘二贵跟张寡妇今天真要结婚哩!”
“谁说的?”
“刘二贵去俺家借蒸笼说的。”她顺手递上来一张“请帖”。“这不,还下帖请你去当照客哩!”
孙大宝接过“请帖”一看,骂了一句:“这只老狐狸!”就再也没有说什么。他写了一封信,叫妻子玉华送到区政府。而后同秀英详细合计了一番,分头行动去了。
天掩黑时,张寡妇被一辆牛拉的席棚子车接来了。刘二贵门前第一次响起了庆祝婚礼的鞭炮。鞭炮声中,四乡那些要给刘二贵贺喜的人陆续走来;鞭炮声中,南北二庄看热闹的人也水浪般地涌来。一会儿,院里院外挤满了人,热闹得好像有几台大戏。
人群里,孙大宝显得最忙,四乡的来宾,都靠他一一迎进屋内,安排入座。这时候,客已来得差不多了,只有黄道士没有到。孙大宝领着几个从民兵里挑选出来的棒小伙子,来到大门外,一是准备接嫁妆,二是迎接黄道士。
不一会儿,送嫁妆的车来了。是两辆大车。头辆车上装着一个大立柜和一个抽屉桌,后一辆上也装有个大柜子,加一个大箱子。人们一看见就议论开了:“乖乖,一个寡妇娘家还陪送恁些东西!”“屁!还不是那个死汉奸的遗产!”孙大宝心里明白,但他没有参与人们的议论,只是朝几个民兵一噘嘴,几个民兵便如猛虎一般蹿上车去。那些送嫁妆的客人,百般阻拦,不让民兵们抬嫁妆。民兵们却一点儿也不听劝,死拧活缠的要抬,谁也劝不住。这时,只见孙大宝又一噘嘴,又呼呼啦啦蹿上去几个民兵,嚷嚷着:“别客气!别客气!”把那些客人拽上往屋去。民兵们这才开始抬嫁妆,好家伙!柜子里好像装的是铁,四个民兵一抬动也不动,又添了两三个人才抬起来,还都被压得直不起身子。大宝这时在人群里找到吴秀英,低声嘱咐道:“你去洞房好好闹闹张寡妇,把柜子上的钥匙搞到手。”
秀英答应一声就往洞房去。
嫁妆刚下完,黄道士到了,他身后还跟随五六个乡间“光棍人物”。借着大门两侧挂的那两盏破旧的红灯笼的暗淡光亮,可以看见黄道士今晚打扮得更加不俗。道袍道冠一新,高底道靴,白袜抵膝,颈挂数珠,神气十足。孙大宝笑迎上前,黄道士只略微谦让地点点头,便大摇大摆地往堂屋走。
今天晚上,这屋里院内共摆下十二桌酒席,来客又大都是过去那些“吃香”人物,真是柿树湾从来没有的大宴会。这些来宾似乎都是“饿死鬼”托生的,不讲礼貌,不论规矩,酒菜一端上,便你抢我夺,互不谦让,一会儿,酒桌上就杯盘狼藉……
堂屋里,黄道士被推坐在上位,孙大宝坐在陪位,刘二贵和其他客人分坐两旁。他们吆五喝六,推杯换盏,兴高采烈地畅饮喜酒。“二贵呀!”喝了两杯后,道士开腔了:“多年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五朵山前九沟十八湾,没有一家办喜事像你这样排场,真是多亏共产党啊!”
刘二贵憨笑着连声说:“是啊!是啊!”
道士又瞅着孙大宝,撇着腔道:“真是共产党坐江山国泰民安。”
“国泰民安?”孙大宝又一摇头:“也有人不甘心叫共产党坐江山。”
黄道士心一揪,不由打了寒噤,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连连摆手说:“不会!不会!”
“难说。”孙大宝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紧盯着他,“说不定这院里就有人巴不得明天早晨就挂上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
“更是不会!更是不会!”道士觉得孙大宝似乎是有意识说他的,连连摆手,拒不承认。
“不管会不会,反正他狗日的们是白日做梦!”
“白日做梦!白日做梦!”道士说着,脸色说哭不是哭,说笑不是笑,心里说辣不是辣,说酸不是酸。“算啦!算啦!”刘二贵害怕这样谈论下去会惹出祸事,忙阻止道,“酒席宴前,莫谈政治!”
那帮脸木愣了半天的陪客,也都忽然聪明起来,随即附和:“莫谈政治!莫谈政治!”
“对、对!”黄道士借梯下楼,“不谈政治、不谈政治!”他又咧嘴一笑:“贫道早已脱离红尘,从不管凡事,更不问政治,刚才不过是表示表示对共产党的拥护。”
“唔。”孙大宝故作恍悟地站起来,掂起酒壶说,“我该给黄兄敬酒了!”
“不、不!”如一锥子扎在屁股上,黄道士跳了起来,“老弟定会知道,我从不沾酒,刚才喝了两盅,已经有些醉意。”
“哎呀!”孙大宝不耐烦地翻他一眼,“别装得那样像吧!”接着,他斟了满满一杯酒,递上去说,“如果黄兄不看小弟面子,这杯酒算祝新中国成立,祝共产党江山万古长青,你喝不喝?”
黄道士哭笑不得地点点头:“喝!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