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喷之所以得了个绰号张大喷,是因为他那张嘴确实能喷。他能喷得豆腐流血,石头开花,毛驴出角,女人长胡子。也许是天赋,他当娃娃时就能喷。过年放鞭炮,娃娃们在一起比谁家的炮子响,邻家的二蛋说:“俺家的炮子震破天。”大喷说:“俺家的炮子响天外。”大喷的形象思维也特别好,娃娃们在一起比谁家的馍白,二蛋说:“俺家的馒头白如雪。”大喷说:“俺家的馒头又暄又白,跟俺嫂嫂的奶子一般。”十来岁上,他就知道前朝古代的事,会侃赵匡胤私访、朱洪武下南京,还有王小砍柴,鲤鱼闹东京什么的。这家伙最大的毛病是身子懒,怕下气力。跟别的孩子上地拾柴割草,他总是哄人家,一张嘴喷半天,临了,叫人家割的草拾的柴给他分一半。村里人都说:“这娃娃长大要指靠卖嘴吃饭哩。”不过,那时候他还没有得“大喷”这个外号。一九五八年那年,他已满十八岁。一天晚上,大队团支部组织南村北村男女青年赛歌,内容要求是歌唱人民公社化,优胜单位奖红旗,败者挂黑旗。南村的姑娘出来唱道:“自从实现公社化,农业生产跨骏马,麦穗儿长尺把,豌豆秧得搭架,棉花开得遍地白,红薯大得赛冬瓜……”咦,唱绝了!北村的男女老少直咂嘴,脸上也急得直冒汗,生怕本村青年赛输了。谁知那姑娘刚一唱完,张大喷上场了,他唱道:“您队那,不算啥,俺队啥都比您大,要知麦籽儿有多大,麦糠壳内拴下马,一棵豌豆打斗把,棉花开得磨盘大,红薯长得石磙大,仨媳妇抬上回娘家……”他歌声刚落,人们就连声说:“嘻,真能喷!”“这家伙好能喷!”从此,人们再不叫他名字,都叫他张大喷。这时候,他的名声还不大。
张大喷的名声真正传开,是在开展“天天读”这年。这年夏天,县里派工作队进村,推广某地经验,搞“天天读”试点,组织社员们天天学习“老三篇”,改造世界观。过了半月,县里要组织各公社的人来村里参观“讲用会”,工作队的同志忙组织几个能说会道的人搞演习,却没有他张大喷。这天晚上,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明晃晃的汽灯挂在台子上,会场上坐满了人,黑压压一片。第一位上台“讲用”的是位刚毕业回乡的中学生。那中学生虽装有一肚子墨水,但毕竟没见过大世面,一上台就慌得头上直冒汗,磕磕绊绊没说几句,头脑里的词儿就全吓跑了,愣头愣脑地在台上足足站了五分钟,说不出一句话,台下人嗡嗡嚷成一窝蜂,眼看要砸锅,工作队长急得直跺脚,催那几个人快上台,那几个家伙也是“狗肉不上酒席”,没一个敢上场。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张大喷上台了,他把麦克风往手里一夺,说那中学生:“噫,见了领导们你也太激动,我先讲吧,等你那激动劲过去再接住说。”他不客气地往大椅子上一坐,喷开了:“学习老三篇,改造世界观,对照张、白、愚,咱可差得远。”四句顺口溜说罢,台下一片掌声。掌声过后,他又接着喷,刺刀见红亮私心,说他往生产队上交牛草,总要在箩筐底下塞个大石头……他说他知道生产队长的手不敢往女人的裤裆里摸,就叫女人在棉田摘棉花时往裤裆里装……他说他爱偷懒,怕流汗,一上工,屎尿多。一泡尿能撒两小时,一泡屎能屙大半天,夏天麦梢一黄他就装腰疼,过了农历八月十五快刨红薯了,他就说犯了关节炎……刚说时有的事还沾点边,后来干脆胡编乱造,说生产队长派他去交公粮,走到东河上,他把麦子偷出来卖高价,然后往麻袋里掺些沙子坑国家;又说一九六○年吃食堂,因填不饱肚子,天天晚上去磨道里偷吃老黑驴的麸子……他为了讲得生动,吸引人,竭力把自己说得比坏红薯还坏,比臭狗屎还臭……这下子像一把盐撒在热锅里,炸响了。都说他亮私不怕丑,揭短不怕疼,先是参加了公社组织的“活学活用”报告团,继而参加县里组织的“活学活用”报告团,一连出去讲了半年,回家时吃得白胖白胖。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张大喷也整天背着红宝书乱窜,搞什么“三忠于”、“四无限”。但是,他这方面的本事没有红卫兵的本事大,名声不响。“批林批孔”后期,村里开展学习小靳庄活动,组织全民性的学唱革命样板戏和赛诗活动,白天战天斗地学大寨,夜晚唱戏赛诗,连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也能来上两段样板戏。那天,公社在村里召开学习小靳庄现场会,各生产队的干部要来参观群众性的赛诗和唱样板戏活动。队长宣布,谁的戏唱得好,诗说得好,能赢得一次鼓掌加十个工分,能赢得两次鼓掌翻番加四十个工分。张大喷一想:这事干得,不出力,还快活,又得高工分,何乐而不为呢!要是两口子都干,得工分就更多了。于是,他问生产队长:“要是两个人都上场呢?”队长说,两口子都上场记双工分,也奖双工分。回家后,他动员好妻子,连夜编了首《两口子上诗台》,又练了一段样板戏。第二天一吃过早饭,就往大队部去了。
这时候,参加现场会的同志都来了。大队支书吸取那年“活学活用讲用会”的经验教训,把张大喷排在第一个上场,张大喷拉着老婆往台子角一站,就喷了两句:“别看老张我没文才,拉着老婆子上诗台。”好!有意思!人们一齐鼓掌。张大喷更加有劲,拉着老婆子站到台正中,他说一句,他老婆对一句,一替一句,挺押韵的。打这天以后,村子里赛诗和唱样板戏的活动搞得更加热火朝天。不久,被树为本县的小靳庄,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大队支书干脆让张大喷两口吃住在大队部,成了农民“专业诗人”。后来,外地来参观的人渐渐少了,三五天才来一起,支书让张大喷两口回家吃住了。这样,大队可以节省几斤小麦。那天,老婆子说半年没回娘家了,回娘家去。快晌午时,大队通讯员来了,说外县来了一群参观的,支书让他两口火速到大队部去。乖乖,老婆娘家离这二十多里,骑自行车接也来不及了,就是打电话也不行呀!他知道,每次赛诗会都是拿他两口子上诗台当“王牌”,没这张“王牌”是激动不了人心的。这怎么办呢?他正急得抓耳挠腮,弟媳收工回来了,他灵机一动,叫弟媳跟上去。过去和她嫂嫂天天在家练,那些诗句她也知道,只用把“拉着老婆子上诗台”一句改为拉着弟媳妇上诗台就可以了。刚说时,弟媳不同意,后来他动员道:“你干活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挣工分,黑汗白汗一天弄几个工分?赛一首诗十个工分,再鼓几次掌,又奖励几十个工分,胜过干十几天活,傻什么?”这么一说,弟媳同意了。他和弟媳到大队部时,人们早已等急了。支书催他快上台。他拉着弟媳妇往台子角一站,又是那么两句:“别看老张我没文才,拉着老婆子上诗台。”村里人“哗”地笑了,弟媳妇脸一红,双手捂住脸跑了。这场赛诗会弄砸锅了,支书气得吹胡子瞪眼。打这以后,没人来参观了。不过,时间没过多久,政治形势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也不兴那一套了。
时间又过了两三年,张大喷又添了两三岁,白头发多了几根,额上的皱纹也多了几道。张大喷总是还想喷,苦于没有机会。因为村里分了田,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谁不干活没饭吃,田里活他不想干,前半辈子光卖嘴也不会干。于是,他就去街上卖老鼠药。这行当的确适合他干,想咋喷就咋喷,哪怕喷塌地喷塌天,喷得五黄六月下大雪也没人管。
这年,刚过了农历正月初五,村里就开群众大会,村支书(还是原来的大队支书,由于生产大队改成了村委会,支书的名称也随之改了)在会上讲,县里要开三级干部会,会上要表彰一批“万元户”,书记、县长要给“万元户”披红戴花哩!谁有一万元请举手。会场上的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没人举手。村支书急了,挑着名字问了几个人,都说没有一万元。后来支书问张大喷:“你哩?”张大喷低头想了想,算了算,笑了笑说:“差不多有一万元。”就这样,张大喷成了万元户,跟着支书上县上开三级干部会去了。
发奖这天,会场上的人听到念张大喷的名字时,都感到惊奇,想不到昔日靠“喷”吃饭的人现在也成了勤劳致富的模范。于是,纷纷往主席台上递条子,要求张大喷讲经验。主持会议的领导同志下来请张大喷上去讲一讲。张大喷一听,心里怦怦跳,日他奶呀!讲啥哩?事到如今,只有如此了,上去,喷!张大喷不慌不忙往台上一坐,嘴对着话筒又喷开了:“我的过去不用说,大家都知道。今天之所以能成为万元户,主要体会是三不怕,一不怕政策变,中央的政策使俺吃了定心丸;二不怕别人害红眼,因为咱不干坑国害人的事,别人红眼干红眼;三不怕再共产,因为砸烂了大锅饭!”生动,有力,台下一片掌声,张大喷越喷越来劲!“这次会议回去后,我还要大干。今年拿出一万元办个养鸡场,明年搞成个经济联合体,承包五十亩土地解决鸡饲料问题,再办个蛋糕厂,鸡蛋就地加工。在城里弄几间门面房,设个蛋糕批发站,实现产供销一条龙,农工商一体化……”这小子真是想得远,气魄大,台下一片赞扬声。
转眼到了秋天。一天早晨,村支书来找张大喷说:“大喷哪,最近书记、县长下来了,一个村一个村调查致富情况,三两天就到咱村,要专门看看你的养鸡场哩!现在你还八字没一撇,咋整哩?”张大喷一时怔住了,过一会儿,他说:“养鸡场还是要办哩,不过,眼下没钱。”“你钱哩?”“我哪有钱?”“你自己报有一万元嘛。”张大喷“吞儿”一笑:“一万元是一万元,都不是现金,五间瓦房吧,宅子上的树木吧,圈里两头猪,笼子里十只鸡……这些都算上啦!”支书脸一黑:“你咋这样搞?”张大喷满有理地说:“你当初就没想想,我一不会屙金,二不会尿银,三不会做贼,四不会截路,五不会卖淫,就卖了半年老鼠药,能弄万把块钱?”村支书用手指头捣捣他的头说:“你呀,喷了大半辈子了,还喷?”张大喷嘿嘿一笑,说:“我喷是给你们干部脸上涂脂抹粉哩,你们当领导的离不开我这‘喷’家,要不是我喷,你的支书还不一定干到现在哩。”支书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眼瞪瞪他,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支书说:“以前喷的不说了,喷了就喷了,现在得赶紧想办法,不然,书记、县长来了看你啥?”张大喷眼一眨,想出了好主意:“其实也好办,你叫林场那几间房子腾出来,我买上万把块砖圈个大院子,再找信用社贷上一二千元,然后到集上买个二三百只老母鸡丢进去,不就成了个养鸡场吗?”村支书没有立即表态,低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