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鹅
她也许是从镜子里,也许是从小伙子的眼睛里,发现自己特别的美丽,因此,她把自己打扮得十分别致。夏天人们都喜欢穿白衣服,她却喜欢穿黑的,黑衬衫,黑裤子,黑鞋,黑袜子。如今烫发盛行(连村姑也要烫发),她却不烫,而是隆起一座高高的“富士山”。那“富士山”上别的黑卡子,扎的黑头绳。八一军民联欢晚会上,她一出场,台下就大哗,小伙子们嚷得最凶:“黑天鹅!”“黑天鹅!”“线条美!”“线条美!”从此,她有了“黑天鹅”的雅号。
爱黑天鹅的小伙子千百个,她只爱一个——君子。她和君子正处在热恋中,每到周末黄昏,君子就来同她相会。
又一个周末的黄昏。
上周约定了的,这次会面要交换一件礼品,按乡间的话算做“定亲”。不知黑天鹅是急于把自己准备的礼品赠予君子,还是急于看到君子给她带来什么礼品,一会儿扒在窗子上朝大门口张望,一会儿侧耳静听楼梯上有无君子的脚步声。屋子里已经暗下来了,还不见君子的影子,她赌气似的倒在沙发上不动了。那颗心却在剧烈地跳动,在进行着发散性思考和回忆……
她和君子是这样相爱的——
六月的一天,她从宛市回来,去车站搭公共汽车,由于背着个沉重的旅行皮箱,赶到车站时公共汽车里已挤满了人,满满的,满是臭汗味儿,人肉味儿。她回家心切,勉强挤上车,站在人行道上。可是后边还一股劲儿上人,前挤后拥,夹在那儿差点儿被挤扁。她被挤到君子坐的位置旁,君子抬眼看着她,把放在座位上的提包挪到腿上,腾出四指宽点地方。她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是她不好意思立即坐下,那样太别扭,太不自然。等到汽车开了一段路,颠簸得她忍受不住时才红着脸挨着君子坐下来。
下车时,黑天鹅望着沉重的旅行皮箱,脸上露出淡淡的惆怅。
“我帮你,好吗?”他大胆地向黑天鹅伸出了友谊之手。
黑天鹅没有说话,只微笑了一下。
他懂,这是默许。他拎起那旅行箱,一直把她送回机关。
打那以后,君子常找黑天鹅玩。他们在一块儿谈天说地,道古论今。他们谈到过达·芬奇的油画《最后的晚餐》,谈到过以画裸体女人而出名的法国画家雷诺阿,谈到过贝多芬原准备献给拿破仑的第三交响曲《英雄》,也谈到过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有时候他们也跳起“吉特巴”,或者“拍手迪斯科”。
那个静谧的夜晚,皎皎的月光从窗子里泻进来,凉习习的秋风轻轻地吹进来。也许是秋风吹醒了她,她问君子:“你喜欢我吗?”
君子说:“你可以从我的眼睛里得到答案。”
“为什么?”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她狡黠地一笑:“你不嫌我长得丑?”
“过度的谦虚是骄傲。”君子说,“在这个城里,哪一个人不把‘黑天鹅’和‘美’联系在一起?真的,你很美。”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富士山”,就差吻她。
黑天鹅低下头甜甜地笑了,像喝多了红葡萄酒,如醉如痴……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他来了!”她按捺着那颗欢跳的心,拉开电灯,扭开锁,“他给我带来了什么礼物呢……”
门被轻轻地推开,一位风度翩翩、西装革履的美男子站在她的面前,她眼睛一亮,是他——君子。
“你……”她似乎想要责备,又把话吞咽下去。
“亲爱的,你瞧。”君子兴奋的脸涨得通红。
她看见了,君子双手捧着一盆花。叶子是深绿色的,宽带状,极有光泽,叶腋中抽出一枚高约三十厘米的十分鲜艳的浅红色花朵。她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君子兰!”
“这是献给你的,我的天鹅。”他省略了一个“黑”字。
黑天鹅把君子兰抱在怀里,像逗一只小花猫似的用小嘴轻轻吻那浅红色的花朵。
“鹅,你看。”他连“天”字也省略了,“这盆花放在你的窗台上,会把你衬托得更加文雅、美丽。”
黑天鹅只是微笑,那张笑脸可同盛开的君子兰相媲美。
“这是棵垂笑君子兰。你瞧瞧,她那垂笑的姿态,多像你那羞怯中带着微笑的面容。”
她扬起黑羽毛似的眉毛,滚动着秋水般明净、碧玉般美丽的眼珠,含情脉脉地说:“君子,我明白了你的心……”
“我一颗心给了你。”他把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嘴朝那座“富士山”靠近……
“你太破费了,这盆花至少要花五十元的吧!”黑天鹅轻声问。
“掏一百元往哪买?春节临近,正是开花时期,谁家肯卖?”君子轻声答。
“是你自己养的?”
“是我从外贸局招待所会客厅搞来的。”他略带几分得意,“你知道,那里边常有外商来来往往,室内室外养有许多名贵花卉。眼下正开花的就是这一盆君子兰。”
“这样不好,恐怕背后有人说……”黑天鹅刚才那颗被燃烧得融化了的心开始冷却。
“管他呢!”他越发得意,“你知道吧,俺爸又升为局长了,别说一盆花,就是那辆皇冠牌小轿车也可由你黑天鹅随意调遣喽……”
黑天鹅两眼呆呆地看着君子,她两手颤抖着,花盆“叭”的一声落在地板上,碎了。
白天鹅
白天鹅一年四季穿着白衣服。她与黑天鹅不同,不是为了把自己打扮得别致而有意识这样打扮,是她的护士职业赐予她的。白天鹅长得很美丽,红红的脸蛋儿和那件白大褂陪衬在一起,就像雪山上升起的红月亮。波浪式的乌发散披在肩上,又从肩上洒向腰间,就像从雪山上垂下的一道黑帘子。白天鹅能歌善舞,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小伙子们最理想的女子。
白天鹅真正在县城里叫响,是在不久前省歌舞团来县城演出时。那晚,歌舞团发出邀请:“哪位观众会跳舞,请到台子上一块儿跳。”台下几声哄哄,嚷成一片,等好长时间,也没有人敢上台。就在这时白天鹅上台了,台下掌声一片。白天鹅和省歌舞团的一位男演员一道跳起来,她跳得轻盈、优美,表情自然,感情丰富,真像一只白天鹅在飞翔,小伙子们不住地叫喊:“浪漫!”“浪漫!”打这次以后,白天鹅的名声响开了。关于她的传说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奇。有的说,白天鹅一天不吃饭行,一天不跳舞不行,有时候找不到舞伴,一急,就在家抱着椅子跳起来。还有人说,一天晚上,一位舞伴约她去跳舞,但刚好该她值夜班,她找护士长请假,护士长不准假。有一位男护士知道了,对她说:“白天鹅,你要想去跳舞,就跟我接个吻,我替你值个夜班。”她竟然应允了。此事是真是假,很难落实,但传来传去就把白天鹅的名声搞糟了。
一个静悄悄的夜晚,白天鹅独自坐在屋子里,欣赏那张刚从照相馆取回的自己跳舞的照片。那身上每一部位,每一线条,皆露着一种迷人的年轻的美丽。不知怎么,她想起了最近读过的台湾作家於梨华的小说《姐姐的心》中的那段话:“女人一过二十五岁就像暮春的花,粉嫩的花瓣巍颤颤地垂直,唯恐一阵风吹雨打,飘落在地……”她不由叹息起来:“再过一年就交二十五了,就要失去这年轻的美……”转而又想:“美有什么用?记得谁说过,美对于女人是一种灾难……”
“嘻嘻,真是婀娜多姿!”她耳旁响起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抬眼一看,是西药房收票的高闻。她不知道他是怎样进来的。他极不自然地站在白天鹅身旁,望着她手中的照片,带着一脸献媚的微笑。
高闻就是这种人。他表面上十分瞧不起美丽的女子,曾经对人说过:“越是长得漂亮的女子,保险系数越低。”对面前的这位白天鹅,他在背后就没少说坏话,他总说:“她只可做情妇,不可以做妻子。”他甚至到处传播白天鹅为了跳舞而跟一个男护士接吻让人家替她值夜班的“隐私”。可是,奇怪,当他见到白天鹅的时候,却并不厌恶,竭力卖乖讨好。
天真的白天鹅一听赞美她,就笑得合不住嘴,她把自己的一沓照片拿出来给高闻看。
高闻欣赏每一张照片,就要送她一首“赞美诗”:“唉,你生在这小县城太亏了,要在大城市,准会被电影导演发现,挑选去当电影演员。”
白天鹅既得意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咱不是那块料。”
“嘿,”高闻继续肉麻地吹捧,“要是你是电影演员,说不定会超过刘晓庆。”
白天鹅微笑了,她的微笑最美,像池心的一个微波,轻轻一漾,把水上的人影漾得恍恍惚惚的。
高闻趁这当儿把门轻轻地掩上。他说白天鹅,“咱俩跳舞吧?”
“你会跳什么舞?”一说跳舞,白天鹅就起劲了。
“我……”高闻语塞了。他原本不会跳舞。可是,自己提出跟人家跳舞,怎能说不会跳舞。他看过三十年代现代派作家穆时英的一篇小说叫《上海狐步舞》,大概那也是一种舞吧?于是,就胡说道:“我会跳……上海狐步舞。”
白天鹅喷声笑了:“尽瞎扯。你会跳‘薄雪花’吗?”
“我跳得很生疏。”他又是胡诌。
“来,试试看。”白天鹅扎好了架势。
高闻急不可待地上去握住白天鹅的手。噫,真美,就像哪本书上形容的“白如玉,软如棉”。他如喝了“麻醉汤”,浑身上下麻木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走了几步,他老是踩白天鹅的脚。白天鹅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淡淡一笑:“算了,你连步也不会走,我教你先学走步吧。”
大约教了一个多小时,白天鹅觉得夜已深了,就停住了。这时,她鼓励他道:“你练练还是有希望的,舞姿也会是很美的。”
听白天鹅一夸奖,高闻胆子大了起来:“以后,我天天晚上来陪你跳舞,好吗?”
白天鹅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行,你不能那样,你不能天天来跳,你是当了爸爸的人,有空闲时间应多帮助爱人料理家务,照顾孩子。”
“不。我在家一看到那个蠢货,心里就直闷气。”他怯生生地望着白天鹅,“我需要解脱。”
白天鹅明白了,劝道:“你和你爱人感情很好嘛……”
“我们现在是感情危机。”
白天鹅开始揭“老底”:“你骗谁?你们原来是自由恋爱,听人说,那时候是你追你家那位,你们那位还是全县闻名的‘三八红旗手’哩。”
高闻叹口气:“这怪我自己,是我一生最大的失误。那时我只图虚名,不图她的相貌。现在我才明白,郎才女貌,女子的容貌好才算好。”
“常言说,人好不在貌,而在于心。”白天鹅继续劝道,“你应该同她好好生活下去。”
“我可以同她生活下去,可我不能老拴在她一个人身上。我只想跟你在一块儿跳跳舞,解脱解脱,你能答应我吗?”他一双眼睛贪馋地盯着白天鹅,随时都有可能忍耐不住,扑上去吻她。
“这小子想哪儿去了。”白天鹅像看到了一只狐狸似的,心里突突突跳个不停,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从容地说,“如果你是这样的思想,那么,你不配做我的舞伴。我的舞伴,应该有一颗白玉般纯洁的心。”随之,她把门猛地拉开,有意识使它发出“哐——当”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