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演说和演说的整个情况弄得异常激动。当时有许多地方我还搞不懂,还有许多地方后来在看演说词时我觉得是太夸张了。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主要的是他说话时的那种说服力,演讲中透露出来的让人感觉到的对俄国未来的信心,却深深铭刻在我心中题解: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柳比莫夫(1864—1942),《俄国导报》的编辑、著名物理学教授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柳比莫夫的儿子,担任过许多显要的政府职务,从内务部办公厅主任、维林省省长到华沙总督的枢密官和副总督。十月革命以后,1919年,从彼得堡侨居国外,先在波兰,后到法国。
德·尼·柳比莫夫通过政论家和编辑的父亲,跟许多作家和艺术活动家有私人交往(他搞收藏,叫作“国务活动家与社会活动家的手稿和肖像搜集”,现藏科学院文研所)。
据儿子证明,德·尼·柳比莫夫有写作才能和讲故事的本领。(见列·德·柳比莫夫的《在异国》,载《新世界》,1957年,第2—4期)库普林在《石榴石手镯》的瓦西里·李沃维奇·谢茵公爵这一人物身上描写了他。库普林提到他的主人公有“非凡的、十分独特的能力”,擅长于“讲”真人“真事”,以夸张渲染的方法达到幽默的效果。说书人德·尼·柳比莫夫的这些特点在他的回忆录中也反映出来。回忆录作于普希金纪念像揭幕典礼之后将近五十年,它的细节的具体和丰富,描绘的鲜明如画却仍旧令人吃惊。德·尼·柳比莫夫拥有不绝如链的记忆,一环扣一环,再现了1880年6月8日的事件。纪念活动的整个事实方面在形象和人物中站立起来。这些生动的速写常常带上幽默色彩。德·尼·柳比莫夫在再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演说和听众的反应时,表面上他把自己隐蔽起来,对于发生的情况似乎不作评价,然而他的观点和同情却在描绘“主教”,描写种种事实和人物上,在复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演说中流露出来,他的复述本身就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演说的一种独特的解释。回忆录中有个别的地方不确切,大致上可以用复述很久以前的事件时记忆失误来作解释。
关于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叶·巴·莱特科娃苏尔坦诺娃
那是1878年至1879年间的冬天,在雅·彼·波隆斯基和他的妻子约瑟芬娜·安东诺夫娜处当时已经形成他们的著名的“星期五聚会”雅·彼·波隆斯基家的“星期五聚会”早在四十年代就开始了,当时青年诗人还是莫斯科大学的学生,每星期五在他的住所聚会。他去格鲁吉亚住了五年,出国一次,中断了若干时间;1858年随着波隆斯基的返回彼得堡,聚会又恢复,直至1898年诗人去世。高级官员的代表性人物——波别多诺斯采夫与维吉偶尔来参加一下,波隆斯基的“星期五聚会”的常客有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格里戈罗维奇、波捷欣、普列谢耶夫、安东·鲁宾斯坦、戈尔布诺夫、萨温娜、阿伊伐左夫斯基、维列夏庚及列宾等人。关于波隆斯基的1879年“星期五聚会”,见德·恩·沙陀夫尼科夫的回忆录《与伊·谢·屠格涅夫的会见》。(《俄国往事》,1923年,第1期),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有一次亲切而感人地说:“这个星期五您一定要上我们家来别舍不得时间!这一次聚会将特别有意思”
波隆斯基夫妇当时住在尼古拉耶夫街和兹万尼戈罗德街的拐角上,窗户朝着谢苗诺夫练兵场。
前室里,皮大衣之多使我吃惊,挂在衣架上的,小山一般堆在箱子上的,都是大衣;许多套鞋和帽子,和这些衣物同时存在的是一片寂静,丝毫没有一点人的说话声音。
“呀—呀!请进!”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在第一个房间的门槛上,用轻轻的殷勤的声音欢迎我。“请进!”
他友好地挽着我的臂肘,领我穿过空荡荡的大厅,——里面的茶桌已经摆好,走进第二个房间。
房间里,三扇窗户,靠近中间一个窗户旁边站着一个人,他的身边水泄不通地聚集着许多男人和服饰漂亮的女人,有年老的和年轻的,他们默默地听着。最初片刻,我只能听到低低的、激动的声音:“冷!冷极了!这是最主要的。因为人家不仅把我们的大衣剥掉,连常礼服也脱去了而气温是零下二十度”
突然,我从前面站着的人缝中看到一张略显苍白的脸,稀疏而略带灰白的胡子,疑惑的、畏惧的眼神和怕冷似的紧缩的肩膀。
“那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吗!”我几乎喊出声来,开始朝前钻,挤得靠近些。是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但完全不是我坐在中学的课堂里时就从肖像上看得熟悉了的那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是我们在凯尔耶高等女校时如此热烈地议论过的那个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一个”在我的想象中显得高大,鲜明,火焰般的目光,言词泼辣。这一个则蜷缩着身子,矮矮的,活像是犯了罪的人。我知道在我面前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但是不相信,我不相信那是他;他——不仅是个伟大的作家,还是个伟大的受难者,服过苦役,犒赏他的是终身的可怕的疾病。
然而等我听清楚他所说的话,我一下子感觉到,这当然是他。经历过1849年原文1846有误。可怕的12月22日,他和其他的彼得拉舍夫斯基派分子被人押上谢苗诺夫练兵场上的断头台,等候处决。
原来,是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波隆斯基自己把陀思妥耶夫斯基领到朝着练兵场的窗口旁边,问道:“认识这地方吗,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
陀思妥耶夫斯基激动起来了“认识!认识!这还用说怎么会不认识?”
于是他渐渐讲起那天早晨,有一个人,来到监牢的地下室里,命他换上自己的衣服,带他到哪里去?他不知道,他的同伴们也不知道大家都确信,死刑判决书虽已发出,但已被沙皇撤销,所以根本没有想到行刑。人家用遮住窗子的马车载他们去,窗上结了冰凌子,不知道往哪里去。突然间——来到练兵场,就是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窗子边看的这个练兵场。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开头说的我没有听见,但是后来说的我一个字也没有漏掉。
“这时大家一下子明白了在断头台上——不知是谁的陌生的响亮的声音说:‘判处枪决’周围是一片嘈杂声,模糊不清,可怕的营营嗡嗡成千上万张冻得红一块紫一块的脸成千上万急切的探询的眼睛人人都激动,说话为什么要紧的事情而激动不安。这里却是死亡这不可能!不可能!谁需要这样跟我们开玩笑?沙皇?他可是赦免了的呀要知道这比任何刑罚都糟糕尤其是周围这些贪婪的眼睛柱子他们正把什么人绑在上面天气奇寒冷得上牙不对下牙内心在作反抗!最痛苦的反抗不可能!不可能,我,身在这成千上万的活人中间,过这么五十分钟竟会不存在了!头脑里装不下这件事,不光头脑装不下,不知怎么连我的整个身子都装不下。”
他不作声了,突然之间完全变了。我仿佛觉得,我们之中他什么人也没有看见,也没有听到窃窃私语;他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似乎在重新体验那可怕的严寒的早晨所经受过的一切,直到种种细微之处。
“我不相信,不明白,直到看见十字架神甫我们拒绝忏悔,但是吻了十字架。他们总不能拿十字架开玩笑吧!不能搞这样的悲喜剧这一点我是十分明确地意识到的死是必然无疑的了。但愿快些于是突然之间完全冷漠了是的,是的,是的!!正是冷漠。对生命不觉得遗憾,对任何人都不觉得遗憾在行将去到什么地方去到不知何处,去到黑暗的可怕的最后片刻之前,一切都显得渺小了我和阿历克谢耶夫·尼古拉耶维奇即普列谢耶夫。——莱特科娃苏尔坦诺娃注告别,还跟什么人告了别旁边的人指给我看一辆草席遮着的大车。‘棺材!’他悄悄对我说我记得,他们怎样把还有两个人绑在柱子上我,大概已经很平静地看着他们我记得一种漠然的、难免一死的意识正是漠然连得听到停止行刑的消息时也是很漠然既没有觉得快乐,也没有感到再生的幸福周围喧腾,叫喊可我无所谓,——我已经经历过最可怕的了。是的,是的!!最可怕的不幸的格里戈利耶夫彼得拉舍夫斯基派分子尼·彼·格里戈利耶夫。发疯了怎么其余的人都安然无恙呢?——不可理解!甚至没有感冒但是”
陀思妥耶夫斯基沉默了。雅科夫·彼得罗维奇走到他身边,亲切地说:“好啦,这一切都发生过,都过去了现在咱们到女主人那儿去喝茶吧。”莱特科娃的回忆中,关于1879年波隆斯基家有一次“星期五聚会”上她听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讲的故事,和《奥包多夫斯基的记事本上的篇页》上显然也是记叙这个“星期五”的描写大体上是符合的。(《奥包多夫斯基的记事本上的篇页》,载《历史通报》,1893年,第12期,页773—777)
“过去了吗?”陀思妥耶夫斯基令人不解地说。我写波隆斯基家这天晚上的情况时,总是担心“证明的可靠性”,我念给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听,核对一下,我复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是否这样。雅科夫·彼得罗维奇补充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后面那句话:“过去了吗?”暗示他的癫痫在服苦役中有了发展,但是,据他认为,这病是在断头台上得的——叶·巴·莱特科娃苏尔坦诺娃注他变得酷似蜡人:面色苍白泛黄,眼睛凹陷,嘴唇发白,痛苦地微微一笑。于是我很鲜明地想象出他的背着精神十字架的全部历程:这是等待受刑的痛苦,继之是苦役、“死屋”及其种种恐怖:始终不脱的脚镣手铐(连在洗澡的时候也不除下),又脏又臭的单人牢房,看守的任意妄为;这一切,这个小个子的人都经受住了,我突然觉得他在我们这些围住他的人中间,是那样高大。
于是我忘记了派别的不同,忘记了我们高等女校的青年之间谈得那么多的政治观点的不同,忘记了我们大家憎恨的《群魔》。我只意识到,站在我面前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难于置信的幸福感向我袭来,只有年轻时代才会有这种幸福的感觉。我不禁想跪倒在地,向他的苦难致敬他的友人们立即将他包围,女士们让他坐到桌子旁来,就让他坐在她们中间,他和蔼地和她们拉家常,问的答的都是家常话。周围的人一下子都说起话来,说到自己,说到别人。雅科夫·彼得罗维奇领大家到桌子旁坐定喝茶,又去迎接新来的客人;约瑟芬娜·安东诺夫娜朝着走上前去向她问好的人亲切地微笑,请他们喝茶。好像一点也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似的我望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觉得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和站在窗前的那一个,又像又不像,就好比同一个人的两张照片往往不像一般。他冷淡地回答旁边的人的话,忍着笑把面包干递给她那天晚上之后不久,就是规定的文学基金会的例行文学晚会,在大康诺诺夫斯基大厅举行。和往常一样,参加的有文学界的名流巨擘,其中包括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去了,不无激动地听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朗诵。果然,我的一切预期不仅得到证实,而且超过了我所想象的一切。在我面前的又是个伟大的作家,他在自己的作品中不仅为我,为我们,也为我们所有的人而备尝艰辛。他朗诵《先知》,似乎普希金在写“用语言去把人们的心灵点燃”的诗句时眼前所看到的就是他。
听过他那轻轻的内心的声音之后,掌声和疯狂的叫喊声是那样惹人讨厌,多此一举。我走出大厅,碰见彼·伊·魏恩贝尔格,他一向是这种晚会的主持人。
“咱们到后台去吧,”他说,“您在那边会碰到一些熟人的。”
果然,我劈面撞见格里戈罗维奇与冈察洛夫,他们两人我在我姐姐尤·普·马科夫斯卡娅家是经常见面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人坐在旁边,神色疲倦,心情郁闷。我犹豫着没有走过去,怀疑他是否还想得起我来。可是他朝我这边瞥了一眼,我向他鞠了一躬,他站了起来,我朝他走去。他以一种特别的“上流社会的”风度伸出手来,声音里带着拘谨而恭敬的客套味道,当你和不大熟悉的人说话时往往用这样的声调。他那么疲劳,还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便说:“您请坐,请坐着,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
然而他不坐,好像只是为了随便说些什么似的,带着特别的、客气之中含着揶揄的讥笑说道:“听雅科夫·彼得罗维奇说,您在写作”
“我在准备,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
“用斋戒与祈祷?”他依旧带着那种揶揄的味道说。
“几乎是这样。”
他不知为什么突然认真地说:
“这很好应该这样。”
于是我又觉得他是“另外一个人”了。他的身上似有两个不同的人糅合在一起,所以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我要说是——截然相反的印象。
哇里哇啦的格里戈罗维奇走了过来,不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情,拉起他的手,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去润润嗓子”
看到我,他老朋友似的(他和我的姐夫卡·耶·马科夫斯基特别熟悉,我们常常见面)挽着我的胳膊,领去喝茶。
“化妆室”里桌子已经摆好,旁边坐着参加晚会的人。我也被安排坐在他们中间彼得·伊萨耶维奇·魏恩贝尔格死前不久——也就是过了二十五至三十年光景,——回想起这次晚会,还取笑我当时“兴奋”的样子和“等待启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