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同时代人回忆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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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惨剧西伯利亚(9)

我们沿着复活节大街行驶,折入基罗奇街,再拐到士纳敏街,——到这儿,我费了好大力气一下子把玻璃窗放了下去。这时我的邻座丝毫没有流露厌烦的样子。我顿时欣赏起晴朗的冬天清晨京城从睡梦中初醒的景色,我已经许久没有看见这样的景色了。过往行人纷纷驻足观看眼前这不寻常的景象:一队飞驰的马车,四周团团围着宪兵,手持出鞘的军刀,骑在马上疾驰!人们从市场上回来;家家屋顶上的烟囱里冒出刚生火的炉灶的浓烟;马车的轮子在雪地上吱吱咯咯作响。我朝窗外张望了一下,看到马车前后都是骑马的宪兵连。突然,一个宪兵纵马驰到我的马车旁,跳到窗口边,威胁地命令道:“不许开窗!”这时我的邻座才忽然想起,赶紧把窗子关上。我又只得从一闪而过的缝隙中张望!我们的车来到利戈夫卡,随即沿着环城运河行驶。这一段路走了大约三十分钟。然后往右拐,又行驶了片刻,车子停下;我面前的马车门打开了,我下了车。

环顾四周,发现这地方是我所熟悉的——他们把我们载到谢苗诺夫练兵场来了。练兵场上覆盖着刚下的新雪,四周围着军队,站成方阵。远处城墙上人山人海,在观看我们;晴朗的冬天早晨,一片寂静。初升的太阳,透过渐渐变浓的云雾,像一只又大又红的球,在地平线上闪射着光华。

我已经八个月没有看见太阳了,呈现在我眼前的美妙的冬天景色,从四面笼罩着我的空气,使我熏熏欲醉。我感觉到难以描述的幸福,片刻之间忘怀一切。旁边的人用手轻轻碰了碰我,把我从观赏自然美景的陶然忘情中拉了回来。不知是谁无礼地抓住我的臂肘,想推着我往前走,指了指方向,对我说:“朝那边走!”刚才和我同车的士兵押着我朝前走去。这时我发现自己站在深雪地里,整个脚板都陷在雪中;我感觉到寒气向我袭来。我们是4月22日穿着春天的衣服被捕的,12月22日依旧穿着春天的衣服被带到广场上来。

我从雪地上往前走了一阵,看到在我的左首,广场中央,搭起一座台,记得好像是正方形的,大小约有三四平方俄丈,有一节小梯子通往台上,所有东西都围着黑色丧布——这是我们的行刑台。这时我看到一群同伴,聚集在一起,互相在握手,经过飞来横祸般的分别之后彼此在问候。我打量他们的面容,变化之大使我吃惊;那里站着彼得拉舍夫斯基、李伏夫、菲利波夫、斯佩什涅夫以及其他人。他们的面容瘦削、苍白、痛苦不堪,脸孔拉得长长的,有几个人的脸上长满了胡子和毛发。斯佩什涅夫的脸尤其使我吃惊,过去他相貌英俊出众,身体健壮,朝气勃勃。如今英俊的相貌与健壮的体态消失了;丰满的圆脸变成了椭圆形;脸色灰白泛黄,脸颊瘦削,充满病容;眼睛似乎凹陷下去,眼眶四周是很大的黑圈;长长的头发和新长出来的一大把胡子把脸四周围住了。

彼得拉舍夫斯基也模样大变,皱着眉头站在那里。他长了一头浓头发,密密的大胡和络腮胡子连在一起。“想必大家都差不多,”我想。这些仅是一闪而过的感想。马车陆续来到,囚禁在要塞里的人一个接一个从车上下来。这是普列谢耶夫,哈南科夫,卡什金,叶甫罗彼乌斯都很瘦,愁苦不堪。这是我的亲爱的伊波里特·迪布——他见了我,扑到我的怀里:“阿赫沙鲁莫夫!你也在这里!”我回答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呀!”我们互相拥抱,心里充满了生离还是死别前途未卜之前仓促会面的特殊感触。我们的寒暄与谈话突然被骑着马奔驰到我们身边来的一位将军的大声吆喝所打断。他分明是向大家发话,使我们大家永远也忘不了他。

“现在用不着道别!阻止他们,”他叫嚷道。他不懂得,我们只不过刚见面稍微交谈几句,还来不及去想到面临的死刑。我们当中许多人确实有真挚的友谊,有的人是亲属——例如迪布两兄弟。他大声吆喝过以后,一个官员手捧名单来到我们面前,开始按名单点名。

彼得拉舍夫斯基第一个叫到,接着是斯佩什涅夫、毛姆贝利,再下去是所有其他的人——我们总共二十三个人(我挨到第八名)。点过名之后,一个神甫走过来,手里举着十字架,在我们面前站停,说道:“今天你们将听到对你们案件的公正判决,跟我走!”我们被领往行刑台,但不是直接领到台上去,而是沿着排成方阵的一排排军队绕圈子。据我事后得知,这样绕场一周,原意是给军队作前车之鉴,而且恰恰是给莫斯科团一个教训,因为我们之中有几名军官以前就是这个团里的:毛姆贝利,李伏夫神甫手里举着十字架走在前头,我们跟着他在深雪地里鱼贯而行。我似乎觉得有好几个团的军队围成方阵,因为我们沿着四面的队伍绕场一周花去相当长的时间。走在我前面的是身躯高大的巴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菲利波夫,他后来在1854年进攻卡尔施时受伤死去。走在我后面的是康斯坦丁·迪布。这支队伍的后面是:卡什金,叶甫罗彼乌斯与巴尔姆。我们最关心的是接下来拿我们怎么办。我们迅即注意到埋在行刑台一边的灰色的柱子。据我记得,柱子有好多根我们一边走,一边交谈:“他们要把我们怎么样?”“为什么领着我们在雪地里走?”“行刑台旁边的柱子干什么用的?”“待会儿用来绑人,军事审判枪毙。”“不知道会怎么样,大概判我们去服苦役”

时而是前面的人,时而是我后面的人,大声表示着这样的看法。我们从积雪的路上缓缓地经过,走到行刑台旁。走到台上,我们全都挤作一堆,又交换了三言两语。押送的士兵也和我们一起走到台上,在我们各人背后站停。随后有一名军官和一个手持名册的官员上来下命令。又开始点名,排次序,这时队伍稍稍有些变化。他们把我们分成两排,直对着城墙。一排人数少些,站在行刑台的左边,打头的是彼得拉舍夫斯基,其他是:斯佩什涅夫、毛姆贝利、李伏夫、杜罗夫、格里戈利耶夫、托尔、雅斯特尔若姆勃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另一排是谁打头,我记不得了,但第二个是菲利波夫,接着是我,我后面是迪布老大,他后面是他的弟弟伊波里特·迪布,然后是普列谢耶夫、季姆科夫斯基、哈南科夫、戈洛汶斯基、卡什金、叶甫罗彼乌斯与巴尔姆。我们总共二十三人,但是其余的人我想不起来了等我们按指定的次序站好,士兵们奉令“举枪”,几个团的士兵同时做举枪动作,整个广场响起这一动作所特有的哗啦声。接着是命令我们“脱帽!”但我们对此毫无思想准备,因此几乎没有一个人执行命令,于是命令又重复了几遍:“脱掉帽子,宣读判决书了,”而且下令站在我们背后的士兵们,替迟迟疑疑不执行命令的我们摘去帽子。我们都觉得冷,尽管我们的帽子只是春季帽,毕竟还替我们遮盖一下脑袋。穿制服的官员随即开始宣读叙述每个人罪行的条文,一边读,一边在我们每个人的面前站停。他读得又快又含糊不清,再说我们又都冷得嗦嗦发抖,究竟讲的什么,一点也听不清。轮到我时,我的主要罪行是我在纪念傅立叶时说过的话:“论摧毁一切首都与城市。”

宣读罪行持续了整整半个小时,我们大家都冷得要命。我戴上帽子,把冰冷的军大衣裹裹紧,可是很快就被发现,站在我背后的士兵又动手把我的帽子摘去。读完每个人的罪状之后,判决书以这样的话作结束:“战地刑事法庭判处所有罪犯死刑——枪决,12月9日,皇上亲笔批示:‘照此执行’。”

我们全都吃惊地站着;那官员从行刑台上下去了。接着,发给我们白色的长袍、帽子及尸衣,站在我们背后的士兵替我们临死前穿上尸衣。等我们全体穿好尸衣,不知是谁说道:“我们穿上这样的衣服多神气啊!”

这时,刚才领我们绕场一周的那位神甫,拿着福音书及十字架,登上行刑台,还有人替他搬了一张读经台上来,放好。他在我们对面的台口处站好,位置正好在两行队伍中间,对我们说了如下的话:“兄弟们!临死之前应当忏悔救世主会赦免忏悔者的罪孽我召唤你们作忏悔”

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去理会神甫的召唤,我们一声不吭地站着;神甫看着我们大家,再一次召唤我们去作忏悔。这时,我们当中有一个人——季姆科夫斯基,走到他跟前去,和他悄悄地说了几句话,吻了吻福音书,回到原地。神甫又朝我们看了一会,看到再也没有人表现出要忏悔的样子,便拿着十字架走到彼得拉舍夫斯基身边,对他进行劝说,彼得拉舍夫斯基回答他几句。至于他说的什么,却不得而知;彼得拉舍夫斯基的话只有神甫听见,也许还有站在他附近的极少数人,甚至可能只有旁边的斯佩什涅夫一个人听见。神甫什么也不回答,但是把十字架送到他嘴边,于是彼得拉舍夫斯基吻了吻十字架。这之后,神甫一声不响,拿着十字架在我们中间绕了一圈,大家都轻轻碰了碰十字架。做完这件事以后,神甫站在我们中间,仿佛陷于沉思。这时,骑着马,站在行刑台旁边的将军发话了:“神甫!您的事情完了,这儿没您的事了!”

神甫走了,顿时有几个兵上来,走到彼得拉舍夫斯基、斯佩什涅夫及毛姆贝利身边,抓住他们的臂膊,押到行刑台下,带到灰色的柱子旁,用绳子把他们一个个分别绑在柱子上。这期间,听不到谈话声音。犯人没有表示反抗。他们被双手朝后反绑在柱子上,腰间再绑上一道绳子。随后发下令来:“帽子遮住眼睛”,于是我们被捆绑着的同伴们的脸孔便被帽子遮住了。一声命令“举枪”,站在行刑台旁的约莫十六个士兵一齐端起枪来瞄准了彼得拉舍夫斯基、斯佩什涅夫与毛姆贝利这个时刻真是可怕极了。看到快要开枪,并且是朝着亲爱的同志们开枪,看到枪杆子几乎对准了他们,又等待着——眼看就要血肉横飞,同志们立即会倒下死去,这种情景真是可怕,令人憎厌而又毛骨悚然我的心在等待中停止了跳动,这可怕的时刻持续了约半分钟。在这片刻间,我倒是没想到我自己也面临着死亡,整个注意力都被那即将来临的血淋淋的场面吸引去了。等我听到鼓声响起来时,我的愤懑的心情更加强烈,当时,我这个没有担任过军职的人还不懂得鼓声的含意。“这下子全完蛋了!”我想,可是紧接着我却看到瞄准好了的枪杆突然都举了起来,枪口朝天。我的心一下子轻松了,仿佛压在心上的石头落了地!随后他们动手替彼得拉舍夫斯基、斯佩什涅夫与毛姆贝利松绑,又把他们带到行刑台上原来站立的地方。一辆轻便马车飞驰而来,从车上下来一个军官——侍从武官,带来一张什么公文,交人立即宣读。来文通知我们,皇上赦免我们的死刑,各人按罪行分别处以特别的刑罚。

这件批文刊登在1849年12月的一期《俄国残疾人》报上,大概是在事情的次日,即12月23日的报上。我认为没有必要再扩散这些情况,所以我简单地提一提。据我记得,彼得拉舍夫斯基判终身流放,服苦役;斯佩什涅夫判二十年斯佩什涅夫不是被判二十年,是十年苦役。,其余的人各按罪状依次递减。我被判处流放到陆军部的犯人连充军四年,期满后到高加索独立军团去当列兵。迪布兄弟也被发配到犯人连,期满后进军人劳动连。卡什金与叶甫罗彼乌斯被判直接到高加索独立军团当列兵。巴尔姆以原来的军衔调入军队。这张批文宣读完,便有人把我们的尸衣与帽子脱去。

接着有些人来到行刑台上,好像是刽子手,身穿旧的印花布长袍,他们是两个人,站在以彼得拉舍夫斯基打头的那一排的后面,对着即将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的、跪在那里的人,把剑折断。这种举动,对大家都是无所谓的,只不过使我们这些本来就已经冻得直哆嗦的人在严寒中多待了一刻钟。这之后,发给我们每个人一顶囚犯戴的皮帽子,一件肮脏的光板羊皮袄和一双皮靴。我们不管那光板皮袄是什么样子,赶紧拿来穿上御寒,靴子,他们命令我们提在手里。

分发衣帽之后,他们搬了许多脚镣手铐到行刑台的中央,把这一大堆沉重的铁家伙扔在行刑台的木板地上,他们抓住彼得拉舍夫斯基,拉到中间,两个分明是铁匠模样的人替他戴上脚镣,开始用锤子敲钉子。彼得拉舍夫斯基起先平静地站着,后来从一个铁匠手里拿过沉重的铁锤,在地板上坐下,自己替自己钉镣铐。是什么东西促使他要自己动手给自己钉上镣铐,他想以这一行动来表明什么,很难说得清,不过我们大家的情绪都不大正常,或者过度亢奋。

这时,一辆由三匹快马拉的带篷马车来到行刑台下,车上乘着一个传令兵和一个宪兵,彼得拉舍夫斯基被指定坐到这辆马车上去,可是他看了看派来的马车,说:“我还有事情!”

“您还有什么事情?”骑马来到行刑台下的将军似乎有些惊奇,问道。

“我要和我的同志们告别一下!”彼得拉舍夫斯基回答。

“您可以告别,”跟着来的是一句宽宏大量的回答。(可以认为,这个人不是铁石心肠,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在执行落在他身上的艰难的使命,不过归根到底他的心情也并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