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儿?”姐姐心不在焉地问,显然完全忘了在我看来是很重要的话。
“喏,他说我的眼睛像茨冈人,我将来会很漂亮,”我说,自己感觉到连耳根都红了。
安纽塔拿梳子的手垂了下来,姿态优雅地弯着脖子,向我扭过脸来。
“你真的相信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觉得你很美,比我更美吗?”她一边问,一边狡黠而又令人捉摸不透地望着我。
诡谲的笑容,绿莹莹、笑盈盈的眼睛,浅栗色的散披的头发,使她很像一条美人鱼。她的身边,正好对着她的床,有一面大穿衣镜;我从镜子里看到我自己瘦小、黝黑的身躯,我可以把我们两人进行比较。我不能说这番比较使我感到特别受用,但是姐姐说话那种冷淡又自信的声调可把我惹火了,所以我也不甘示弱。
“爱好各有不同嘛!”我愤然说。
“是啊,爱好各有不同!”安纽塔不动声色地说,继续梳她的头发。
等蜡烛灭了,我躺下,脸埋在枕头里,依旧继续在思索这件事。
“也许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爱好就是这样的:我比姐姐更讨他的喜欢,”我不由得想,按照小孩子的无意识的习惯,我开始默默祝祷:“我的上帝!让所有的人,让全世界都去称赞安纽塔吧,只要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觉得我最美就行!”
然而我的痴心妄想在不久的将来即遭到无情的破灭。
陀思妥耶夫斯基鼓励去发展的talents dagrement法语:文艺才能。,是搞音乐。在这之前我学弹钢琴,像大多数女孩子一样,既不觉得格外喜爱,也未感到十分厌恶。我的听觉平平而已,不过因为从五岁起家里就逼着我每天弹一个半小时的音阶和练习曲,所以快到十三岁时我已经练得指法娴熟,触指优美,识谱迅速。
我们相识之初,有一次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弹了一首小曲子,是我弹得特别拿手的俄国民歌变奏曲。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不是音乐家。他属于这样的一种人,他们欣赏音乐决定于纯粹的客观原因,决定于当时的心情。此时此刻,演奏得极优美动人的音乐只会使他们打哈欠;彼时彼刻,院子里拉得叽叽喳喳的手风琴却会使他们感动得直掉眼泪。
那次我弹琴的时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心境正好是多情善感,所以他被我的琴声所陶醉,欣喜异常,按照他的习惯,以最夸张的溢美之词对我大加赞扬,说我是天才,又说我有灵气,还有天知道的什么!
我从那天开始自然格外喜爱音乐了。我要求妈妈为我聘请一位好的女教师,在我们留居彼得堡期间,空闲时我都在练琴,故而三个月工夫,我的琴艺果然有了长足的进步。
现在我要给陀思妥耶夫斯基—个猝然的惊喜。他有一次对我们说过,所有音乐作品中,他最喜欢贝多芬的La sonate pathetique法语:热情奏鸣曲。,这支奏鸣曲总是使他坠入忘我的境界。故而虽然这支奏鸣曲就难度而论远远超出我当时已经弹过的作品,但我还是下决心无论如何要把它练熟。下了大量苦功夫之后,我果然可以把曲子弹得相当听得过去了。现在我只等待适当的机会以此曲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机会不久就来临。
距我们离开彼得堡只剩下五六天了。妈妈和所有的姑姑应邀去参加瑞典大使的盛大宴会,他是我们家的老朋友。安纽塔对宴会、出游等等已经厌倦,所以借口头痛未去。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就在这天晚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上我们家来了。
离京在即,想到长辈都不在家,这样的夜晚最近期间机会难得,时不再来,我们心情兴奋又激动。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也是古怪而神经质的,但不像最近期间和我们在一起时那样容易动气,相反的,他温柔又和蔼可亲。
眼下正是把他喜爱的奏鸣曲弹给他听的好机会。想到我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快乐,我心里先就乐开了。
我开始弹奏。曲子艰深,必须注意每个音符,又怕弹错,霎时间使我全神贯注于弹奏,完全忘掉了周围的一切,什么动静也没有发觉。我怀着扬扬得意的心情把曲子弹完,感觉到弹得不错。手上有种愉快的累乏的感觉。我还整个儿沉浸在乐曲的兴奋中,充满了愉快的激动,每当我演奏成功,期待着应得的赞扬时总是充满了这种情绪。可是周围一片寂静。我回头一望: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的心往下一沉。我还没有怀疑到什么确切的事情,但是模模糊糊地预感到不妙。我走到隔壁房间去,那里也空无一人!最后,我微微挑起角落里小客厅门上的门帘儿,瞧见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和安纽塔在里面。
但是,天哪,我瞧见了什么啦!
他们俩并排坐在一张小小的长沙发上。屋里的灯有大灯罩,灯光暗淡;灯影直接落在姐姐身上,所以我看不清她的脸;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我却看得清清楚楚:苍白又激动。他执着安纽塔的手,朝她俯着身子,用我很熟悉又很喜爱的那种热情的、断断续续的低语声在说:“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我亲爱的,请您理解我,从我看见您的最初一刻起,我就爱上您了;还要早些,我从信上就已经预感到了。我爱您,不是友谊,是爱情,我以整个身心”
我眼睛发黑。痛苦的孤独感觉,深深的屈辱之感突然向我袭来,血好像先一下子全部集中在心脏,接着又以一股热流直往头上冲。
我放下门帘,奔出房间。我听见被我无意间撞倒的椅子咚的一声响。
第二天我整天在焦躁的等待中度过:“往后怎么办?”我什么也没有问姐姐。我对她继续像昨天一样怀着哀怨,——尽管哀怨的程度已很淡薄,——因而我千方百计避开她。看到我这样不幸,她曾试图走到我身边来,跟我亲热,可我突然之间怒不可遏,粗暴地将她一把推开。这时她也感到委屈,于是她便撇下我,让我独自去作痛苦的沉思。
我不知为什么等待着,以为陀思妥耶夫斯基今天准会上我们家来,那时将会发生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可是他没来。我们已经坐下吃饭了,他仍没有来。我知道晚上我们得去出席音乐会。
时间在过去,他却没有来,我似乎轻松了一些,心里甚至产生了一种朦胧的、捉摸不定的希望。我忽然想到:“姐姐准是不去参加音乐会了,留在家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来看她,那时只有她一个人了。”
想到这儿,我的心妒忌地揪紧了。但是安纽塔去参加音乐会了,她和我们一起乘车前往,而且整个晚上都十分快活,健谈。
从音乐会回来,我们上床睡觉,安纽塔正准备吹灭蜡烛,这时我实在憋不住了,眼睛不看她,问道:“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什么时候来看你?”
安纽塔莞尔一笑。
“你不是什么都不想知道吗!你不是不愿意跟我说话吗!你去生气好啦!”
她的嗓音是那么温柔,和善,我心中的怨屈顿时冰释,在我看来,她又变得极其可亲可爱了。
“她这么美好,他怎么会不爱她呢!我又凶,又惹人讨厌!”我忽然一阵自卑,心里想道。
我爬到她的床上去,紧紧偎依在她的身边,哭了。她抚摩着我的头。
“别哭啦,小傻瓜!你真是个傻丫头!”她亲昵地反复说道。忽然她忍俊不禁,发出一串抑制不住的笑声。“你不是要爱人家吗?爱的谁呀?爱一个比你的年纪大三倍半的人!”她说。
这一番话,这一阵笑声忽然唤醒了我心灵中始终攫住我的强烈的希望。
“那么,难道你不爱他?”我悄声问,激动得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
安纽塔沉思起来。
“你知道,”她开口说,分明在斟酌字句,不知怎么说好,“我自然是很爱他的,而且非常非常尊敬他!他那么善良,聪明,有才华!”她整个儿活跃起来,我心里又酸溜溜的。“但是怎么跟你说清楚呢?我爱得跟他不一样嗯,总之,我爱他不是为了以后嫁给他!”她突然毅乎其然地说道。
我的老天爷!我的心一下子豁亮了!我扑在姐姐身上,开始吻她的手和脖子。安纽塔又讲了许久。
“你知道,我不能爱他,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他那么出色!起先我以为将来我也许会爱上他的。但是他需要的,压根儿不是像我这样的人做妻子。他的妻子应当是整个儿、整个儿地把自己奉献给他,把全部生命奉献给他,只想到他。这我可做不到,我自己也想生活!何况他是那么神经质,要求苛刻。他似乎经常在捕捉我,让我归属于他,在他面前我从来不是我自己。”
安纽塔这一席话好像是冲着我说的,然而实际上是为了理清自己的思路。我装出我理解并且同情她的样子,可是心里却想道:“老天爷!经常待在他身边,完全听他支配,那该有多么幸福!姐姐怎么能拒绝这样的幸福呢?”
无论如何,这天夜里我入睡时远远不像昨天那样不幸了。
眼下离预定动身的日子已经很近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又上我们家来了一次,是来告别的。他坐了没多久,不过对安纽塔的态度却朴实而友好,他们约好今后互相通信。和我告别时他很温柔。分手时他甚至吻了我,不过他一定没有想到我对他的感情是哪一类的,他给了我多少痛苦!
过了六个月光景,姐姐接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来信。他在信中告诉她,他遇到一位非常好的姑娘,他爱她,她也同意嫁给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封信不详。这个姑娘便是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他的续弦。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信的末尾天真地说:“要是在半年前有谁向我谈起此事,我以名誉担保,我是不会相信的!”
题解:
苏菲娅·瓦西里耶夫娜·科瓦列夫斯卡娅(1850—1891),著名的数学家,哲学博士,美术硕士。她在斯德哥尔摩生活和工作期间(1886—1891),在大学里担任教职,写了许多数学方面和物理学方面的有名著作,同时还用瑞典文写下许多优美的著作,如:《女虚无主义者》,《争取幸福》等等。(见苏·瓦·科瓦列夫斯卡娅的《文学作品集》,彼得堡,1893年;在《回忆录与书信》一书中还刊载了她的未完成著作的手稿及片断,苏联科学院,莫斯科,1961年)
苏菲娅·瓦西里耶夫娜在1887年,她姐姐安·瓦·考尔文克鲁科夫斯卡娅(扎克拉尔)死的那年动手写《童年回忆》,1889年4月完成。(见阿·克·列弗列尔的《回忆录》,圣彼得堡,1893年,页274)《童年回忆》写得很有艺术情趣,又有细腻的心理刻画,但是特别有价值的还在于书中对她的姐姐安娜给予特别的注意。六十年代中期,安娜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和创作中曾起过重大作用。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考尔文克鲁科夫斯卡娅是著名的女革命家,巴黎公社的参加者,嫁给扎克拉尔(1843—1887)关于安·瓦·考尔文克鲁科夫斯卡娅的出生年份,所有史料都说是1847年,其实是不对的。关于安·瓦·考尔文克鲁科夫斯卡娅生平的所有资料都是采自伊·克尼什尼克的文章,许多未公开发表过的材料都掌握在他手里。(见《星》杂志,1928年,第10期),作为女作家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代》上开始活动时,年仅二十一岁。1864年第8期上刊登了她的短篇小说《梦》,第9期刊登了短篇《米哈伊尔》(具名尤·奥——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信给安·瓦·克鲁科夫斯卡娅说,“所有与编辑部接近的人和我们的长期撰稿人都很喜欢”第二篇小说。她谦虚地问,她可不可以认真对待自己的才能,他回答道:“您不仅可以,而且应当认真对待自己的才能。您是个诗人。单单这一点就很值得重视。”(《书信集》,第1卷,页381—382)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似乎觉得她的命运早已定了她和全家人来到彼得堡,开始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经常见面。据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称,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成了作家的未婚妻,只是过了若干时间以后他才给她回话。据苏·瓦·科瓦列夫斯卡娅的说法,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提出求婚而立即遭到断然拒绝。1865年夏天,在安·瓦·考尔文克鲁科夫斯卡娅离开彼得堡后不久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给她的一封信也可作旁证,当然,这封信与其说是从言语上,还不如说是从语气上间接证实了此事。(《书信集》,第2卷,页617)苏·瓦·科瓦列夫斯卡娅看出他们分离的原因在于他们观点的分歧。安·瓦·克鲁科夫斯卡娅尊敬陀思妥耶夫斯基,可是并不爱他。此外,她当时又倾注很多精力于解决“共同问题”上,为妇女的独立而奋斗,她需要的是在见解和行动上的自由,无拘无束,她想要在生活中亲自去得到些什么,她明白,若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结婚,这些就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