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同时代人回忆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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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童年时代少年时代青年时代(6)

我们也玩过简单的驾马游戏;不过我们居然想出办法使游戏变得比较有趣些。我们每个人都有三匹马,那是由农民的小男孩来充当,必要时也用女孩子,算是母马,让她们拉边套。这样的三驾马成了我们的负担,我们老是在操心如何把他们喂得饱、喂得好些。所以每天吃饭时,一道一道的菜,我们每人都把自己的一份菜省下一大部分,饭后拿到树林边的“马厩”里去喂他们。骑三驾马的游戏已不在菩提树林中进行,而是在我们村子通往切列莫什尼亚村的大路上奔驰,时常打赌,还用什么奖品奖励跑得快的三驾马。当时我们经常乘车去扎拉依斯克城,上市场和赶大集,在那里看到过马贩子怎样卖马,于是我们也进行买卖和交换马匹,使用马贩子的一切办法,那就是看“马”的牙齿,抬起“马”的腿来看蹄子,如此等等。

我还记得一个游戏,或者毋宁说是不可饶恕的胡闹。菩提树林后面是一片墓地,附近有一座破旧的木头小教堂。教堂里的搁板上放着神像。小教堂的门是从来不锁的。使女薇拉(前面我已提到)是个十分活泼愉快的姑娘,有一回,在她陪伴下,我们走进这所小教堂去,没有多加思索,便抬起神像,唱着各种赞美诗和宗教歌曲,在薇拉的率领下,到田野上去兜圈子。这种不可饶恕的胡闹我们搞了两三次,但后来有人把这事告诉了妈妈,我们狠狠地挨了整。

妈妈每星期两次派人到扎拉依斯克去取(父亲从莫斯科寄来的)信件,顺便也去采购东西。薇拉常常自告奋勇去干这件差使。家里的马经常是全部在地里干活,所以差到扎拉依斯克去的人只好步行,使女薇拉自然也不例外。我也常常跟着薇拉步行到扎拉依斯克去。进城去的这段路程有二十三四里。

前面已经说过,我们在村里经常是待在露天中的,除了游戏而外,我们整天在田野上参加艰苦的田间劳动,一边仔细观察。所有的农民,尤其是妇女,非常喜欢我们,跟我们谈话一点也不拘束。我们这方面,也以一切可能的办法去讨他们的喜欢。比如有一回,费佳哥哥看到一个农妇把备用的水洒了,因此她给孩子喝的水就没有了,哥哥立即跑了两俄里路光景,回家取了水来,可怜的母亲对他千恩万谢。是的,农民们爱我们!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哥哥后来在《作家日记》1876年2月出版,第一章(《农民马列伊》)。中为此才华横溢地描绘的与农民马列伊在一起的场面充分展示了这种爱的感情!顺便说一说马列伊(大概叫马卡伊)。这个人不是虚构的人物,是实有其人。他是个英俊的庄稼汉,年纪在中年以上,黑头发,丰美的黑胡子,已经杂有白胡子。他是村里公认的牲口行家,在市场上买牛,没有马列伊怎么也不行。

上文我已提到,我家买下第一个村庄达罗沃耶以后,又买了切列莫什尼亚村。我们和妈妈以及全家人常常傍晚时到这个村子去。除此以外,切列莫什尼亚村切列莫什尼亚这个地名出现在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哥哥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老卡拉马佐夫的领地就叫这个名字*,他委托他的第二个儿子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出售森林中的别墅。——安·米·陀思妥耶夫斯基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领地叫切尔马什尼亚。有个小浴室,达罗沃耶却没有,我们全家几乎每星期六早上就上那个浴室去。

我再顺便提一提村里的火灾。现在把这一次灾祸稍微讲得详细些。这场火灾发生在早春,即1833年复活节前的一个星期,我们在莫斯科得知消息已是复活节的第三天。

据我现在记得,那天我们正在过节,由于几次来得晚的拜访,午饭的时间稍微拖晚了,我们刚吃完饭离开桌子。爸爸和妈妈正在谈论她即将下乡去的事,我们孩子对未来的下乡之行和乡下生活早就想得美滋滋的了。忽然有人来禀告父母,说是达罗沃耶的管事格里戈利·瓦西里耶夫《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仆人也叫格里戈利·瓦西里耶维奇。来了,在厨房里。这个人其实是个仆人,没有能力担任管事。不过他识字,是村里唯一能够写写算算的人,所以得了个管事的外号。实际上他由于无能,什么也管不了,大小事情都由村长沙汶·马卡罗夫在那里发号施令。

父母当即吩咐,叫来人进来,节日的欢快心情顷刻间笼罩上惴惴不安的阴影,似乎料到有什么不幸发生了。过了一会,格里戈利来到前厅,脚上穿的是树皮鞋(尽管我们的家仆从来不穿树皮鞋),身上穿着打过补丁的破长褂,胡子没剃,哭丧着脸。看来他是故意打扮成这副模样的,好让自己现出一副可怜相!

“格里戈利,你来干什么?乡下怎么啦?”

“糟了庄屋烧光了!”格里戈利声音黯淡地说。

最初的影响是可怕的!我记得父母跪在会客室的神像前祷告了很久,接着他们乘车到伊万尔圣母堂去祈祷,我们孩子则留在家里,哭哭啼啼。

经过进一步详细询问,才弄清失火的原因是一个农民阿尔希普,受难日复活节前的星期五。那天忽发奇想,要在自己的院子里燎野猪毛。风势很大。他的房子着火了,蔓延到整个庄院。闯下这场祸之后,祸首阿尔希普自己也烧死了;他奔进自己那所着火的房子里去抢搬东西,结果葬身火海!

不过,说实话,比较冷静地通盘考虑一下后,父母亲确信这场灾祸还不算太大,因为农民住的整个院子都破旧不堪,迟早需要重新翻造了。他们打发格里戈利回去,答应与农民有难同当。我记得这是爸爸的话,他对格里戈利说了好几遍,命他回去转告农民们。

在这场灾难中,心地最善良的亚历山大·阿列克谢耶维奇姨父似乎也给父母亲以帮助。

十来天以后,仍旧是那个谢苗·希罗基驾着三匹花斑马拉的马车来接我们了。于是我们和妈妈动身下乡去。整个庄院一片废墟,有些地方耸立着烧焦了的柱子。焚毁的牲口棚旁边几株上百年的老菩提树也烧焦了。景象是凄惨的。此外我们那只老狗茹契卡摇着尾巴来迎接我们,然而大声哀号不已。

一星期后活儿就忙乎起来,农民们都高兴了。妈妈给每个当家人五十卢布,这在当时是一笔很可观的款子了。搭建了新的牲口棚,旁边有下人住的小屋,还有小厢房,供我们下乡时居住。我们的树篱墙糊上泥巴的小房子,有两个土岗子围绕着,有百年老菩提树挡着,没有烧毁,可是我们全都住在里面又嫌挤。

烧死的农民阿尔希普的女儿阿丽莎,妈妈十分喜欢,接来住在她自己的房里,后来让她做了使女,长期住在我们莫斯科的家里的顶楼上。

到夏末,我们的村庄修建一新,火灾的事再也没有人提起。我记得妈妈在救济农民时对每个人言明,钱是借给他们的,以后有了能力,这笔债是要还的。不过这自然只是说说罢了。农民借的钱,从来也没有人要求他们归还!!!

在结束关于乡下生活的简短的回叙的时候,我不能不提到傻女人阿格拉菲娜。我们村里有个无家可归的傻子,整天在田野里游荡过日子,仅仅在严寒的冬天,人家才硬把她拉进某家人家的小屋里避避风雪。当时她已二十到二十五岁,极少说话,不愿意说话,即使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叫人摸不着头脑。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理解的:她经常想念那葬在坟冈上的孩子。她似乎天生是个傻子,尽管景况如此,她遭到奸污,忍受了下来,做了母亲。那孩子不久就死去了。后来我在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哥哥的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看到叶莉扎维塔·斯梅尔佳夏娅的故事时,不由得想起我们村里的傻女人阿格拉菲娜。《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斯梅尔佳科夫的母亲叶莉扎维塔·斯梅尔佳夏娅显然是从“傻女人阿格拉菲娜”来的。小说中说她“像傻女人阿格拉菲娜一样,一辈子逛来荡去,无论冬夏,赤着脚,只穿一件麻布衣服”。

我们的启蒙教育及其他

现在我来回叙我们家庭的启蒙教育。我们所有孩子的启蒙教育,即所谓认字,认字母表,由我们母亲担任。教字母表,不是照现在的读法,念а,б,в,г等等,而是照古老的读法,即念成аз,буки,вeди,тдаголъ等等,一直念到ИжицаИжица是旧时俄语字母中的最后一个字母V的名称。,总要讲上一段著名的开场白。字母之后,接下来是朗读两个音的,三个音的,四个音的,甚至五个音的字母组合,例如:Бвгра,Вздра等等,念起来常常挺拗口的。等到这一套深奥的玩意儿学会了,我们逐步开始阅读。我自然并不知道哥哥们认字母表是怎么学的,这里的回忆仅仅是有关我个人的。但因为教师是一个人(我们妈妈),连启蒙课本或字母表都是哥哥们传给我的,所以我有理由推断,教哥哥们识字也是用的同样方法。我们阅读的头一本书是同样的书。那是俄文版的圣经故事《新旧约全书》(好像是从吉博涅尔的德文版转译的)。其实它的全称叫《新旧约中一〇四个圣经故事》。书上附有几幅很拙劣的石版画,描绘创造世界、亚当和夏娃在天堂、洪水及其他主要的神的事迹。我记得不久前,就在七十年代,我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哥哥谈起我们的童年时提到了这本书;他欣喜万分地告诉我,他找到了那本书,即我们童年时读的那一本,他把它作为神圣的东西保存着。

上文我已提及,我没有能够亲眼目睹哥哥们的发蒙认字。从我开始记事,我见到哥哥们已经会读会写,准备进寄宿中学。他们未进中学前在家里逗留的时间我记得是不长的,一年,多则一年半。这段时间里有两位教师上我们家来。头一位是个教堂执事,教过神学。这个教堂执事可能在叶卡捷琳娜大学任职,据我所知,至少在那里当过教师。他来时,大厅里总是摆开牌桌,我们四个孩子和教师围桌而坐。妈妈总是坐在旁边,手里做着什么活儿。后来我有过许多神学教师,但是像执事老爹那样的教师,我可记不得。他有出色的口才,一堂课,照从前的规矩长达一个半至两个小时,整个一堂课他都在讲故事,或者如我们所说,讲解《新旧约全书》。他一来,往往先利用几分钟时间查问功课,然后立即开始讲故事。洪水啦,约瑟的冒险啦,基督的诞生啦,他讲得特别好,连妈妈也常常放下手中活儿听他讲,不仅听,而且还望着讲得热情奋发的教师。我可以肯定地说,他以他的授课和讲故事打动了我们孩子的心。连当时是六岁孩子的我,也兴高采烈地听故事,一点也不因其长而感到厌倦。十分遗憾的是,我不记得这位可敬的教师姓甚名谁,我们只简单地叫他执事老爹。尽管如此,功课他还是要求按照课本逐字记住,一字不漏,也就是如俗话所说的,“背得滚瓜烂熟”,因为当时入学考试到处都这样要求。大主教费拉莱特的著名的《初阶》作课本,书是这样开头的:“圣父、圣子、圣灵,唯我崇拜之一神为永恒,其存在乃无始无终,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等等。这与其说是孩子的启蒙课本,不如说是哲学著作。然而因为这课本是所有学校都采用的,所以执事老爹本人也照本宣科,这就不难理解了。

这个时期经常上我们家来的另一教师是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苏夏尔德,他是叶卡捷琳娜大学的法语教师,到我们家来也是教法语。他是法国人,但是热切希望完全成为俄国人。我记得爸爸讲的一件事情,说是有一次尼古拉皇帝来参观叶卡捷琳娜大学,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苏夏尔德请求皇上开恩,准许他把姓颠倒过来,在字尾添上“ОВ”,他的请求得到准许,因此他以后便自称是德拉苏索夫(苏夏尔德颠倒过来是德拉苏斯,加上ОВ成为德拉苏索夫)。我因为当时人还太小,未学法语,所以关于他的教学无话可说,虽然他来上课时我一定得坐在那张牌桌旁,整个一堂课时间里规规矩矩地坐着。我只记得,父亲命名日那天用的贺词总是由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捉刀,我们在他的指点之下背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