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同时代人回忆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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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在矛盾的影响下(3)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待我一天天地越来越亲切、和善。他常常叫我“亲爱的”(这是他喜欢用的亲热称呼),“亲爱的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可爱的”,这些话,我当作是他对我——一个几乎还是女孩子的年轻姑娘的宽容。我减轻他的困难,我保证工作会顺利进行下去,小说会如期完成,这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感到高兴,鼓舞了他的情绪,看到他这样,我也觉得很是快慰。我很为自己感到骄傲,我不仅能够协助我心爱的作家工作,而且对他的情绪能产生良好的作用。这些在我自己的心目中提高了我自己的地位。

我不再害怕“著名作家”,像对大叔或老朋友那样,坦率而无拘束地和他说话。我探问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生活中的种种情况,他很乐意地满足我的好奇心。他详详细细告诉我他在彼得保罗要塞囚禁八个月的生活,还告诉我他们怎样用敲墙壁的办法同隔壁的其他犯人交谈。他讲到他的服苦役生活,讲到和他一起服满刑期的犯人情况。他回想起在国外的生活,他的几次旅行和会见;讲到莫斯科的亲人们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爱的妹妹维拉·米哈伊洛夫娜·伊万诺娃一家。,他很爱他们。有一次他告诉我,他结过婚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前妻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伊萨耶娃,见本书亚·叶·弗兰格尔的回忆录及页196注②。,妻子三年前死了,给我看她的遗像。我不喜欢这张像。据他说,已故的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是在死前一年照的相,当时正患着重病,因而神态可怕,几乎是一副死相。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也常常抱怨自己的债务,没有钱,物质生活状况艰难。到后来我甚至亲眼目睹他的经济困难的情况。有一次我去工作时,发现一只精美的中国花瓶不见了,那是他的西伯利亚的朋友们送给他的。我问:“难道花瓶打碎了?”“不是,没打碎,”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回答,“拿到当铺里去了。急需二十五个卢布,只好把花瓶拿去典当。”过了三四天,另一只花瓶也遭到同样的命运。

另外一次,速记完了,经过餐室,我发现铺好桌布的饭桌上放着餐具,旁边摆着一只木匙子,我便向送我出来的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笑着说:“我知道,您今天要吃荞麦粥了。”“您怎么知道的?”“看匙子呗。人们常说用木匙子吃荞麦粥才叫香呢。”“噢,您搞错了:需要用钱,所以我叫人把银匙子当掉了。但是不满打的匙子当价要比成打的低得多,所以只好把我用的那把也拿出去了。”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对自己银钱上的困难一向是心平气和的。——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所说的事情都带有那么哀伤的性质,使我有一次忍不住问道:“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您为什么尽回忆些不幸的事情?您最好说说您过去是怎样幸福吧。”

“幸福?我还不曾有过幸福!至少是我经常向往的幸福还不曾有过!我在等待幸福。最近我写信给我的朋友弗兰格尔男爵说,尽管我遭遇种种不幸,我却依旧幻想着开始新的幸福生活。”1866年底给弗兰格尔的信不详。但1865年3月31日(公历4月14日)的信及1866年2月18日的信却正是充满了这样的心情。(《书信集》,第1卷,页402、432)

听了[这话]我真难受!真奇怪,这个善良而有才华的人,到了他行将衰老之年,还没有找到他想要的幸福,而仅仅只是向往着幸福!

有一次,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详详细细告诉我,他怎样向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考尔文克鲁科夫斯卡娅求婚见本书页297—299苏·瓦·科瓦列夫斯卡娅的回忆录。,得到这位聪明、善良而又才气横溢的姑娘的同意,他又是多么高兴。但考虑到他们的信仰是对立的,双方不可能有幸福,他又是多么伤心地回绝了她的许诺。

有一天,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心情特别惶惑不安,他告诉我,他如今正站在三岔口上,前面摆着三条路:或者到东方去,到君士坦丁堡即现在的伊斯坦布尔。和耶路撒冷去,而且可能永远留在那里;或者到国外去玩轮盘赌,全身心陷到始终那么吸引他的赌博中去;最后,或者是第二次结婚,在家庭中寻找快乐和幸福。解决这些问题,要用彻底的办法改变他的如此糟糕的生活,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很是操切不安,他见我对他是友好的,就问我,我会劝他怎么办。

我承认,他这么信赖地问我,使我很为难,因为无论他想到东方去也罢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真的有过到东方去的打算,从他的文稿堆中发现的一封信证实了这一点。这封信是当时的文学基金会主席叶·彼·科瓦列夫斯基给阿·斯·恩格利加尔德(俄罗斯帝国驻君士坦丁堡公使代表)的介绍信,信上写的日期是186[3]年6月3日。——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想去做赌棍也罢,在我都觉得是不明确的,似乎是不切实际的。我知道我的亲戚朋友当中是有幸福的家庭的,我劝他再一次结婚,在家庭中寻找幸福。

“那么您认为我还能再结婚?”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问,“有人会同意嫁给我?我该挑选什么样的妻子呢?聪明的,还是心肠好的?”

“当然是挑聪明的喽。”

“不,既然挑选,我宁肯娶心肠好的,好让她爱我,疼我。”

由于自己打算结婚,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问我:为什么不出嫁?我回答说有两家来向我提亲,两个人都很出色,我很尊敬他们,但是我觉得对他们没有爱情,而我只愿意出于爱情才嫁人。

“一定要为了爱情,”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热烈地支持我说,“幸福的婚姻,单有尊敬是不够的!”

时间越过去,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对工作越习惯。他已经不是一边当场思索文句,一边向我作口授,而是夜间写作,照稿子向我口授。有时他可以写出那么多,我誊清记录一直要到深更半夜。不过,第二天我宣布我们写好的稿子增加了多少页的时候我是多么得意啊!我曾保证工作将会顺利进行,无疑将会如期完成,当我看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对我的保证报以快乐的微笑时,我心里是多么愉快啊!

我们两人都进入新小说中主人公的生活,我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各有所爱,各有所憎。我同情输光家产的祖母,还有阿斯特列伊先生,我鄙视波林娜和小说的主人公本人,我不能原谅他的胆小如鼠、嗜赌如命。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则完全站在“赌徒”一边,说赌徒的许多感情和印象都是他自己亲自体验过的。长篇小说《赌徒》的基本主题是嗜赌和痛苦的爱情,带有自传性质。大家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862—1863年及1865年的夏季出国旅行时曾经迷恋过轮盘赌。小说主人公与波林娜的关系在许多地方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阿·普·苏斯洛娃的罗曼史的再现。(见阿·普·苏斯洛娃的《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接近的年头》,莫斯科,1928年)他肯定地说,一个人可能具有强大的个性,并且以自己的生活加以证明,然而没有力量克制自己爱玩轮盘赌的嗜好。

离开他时,一些新的(对我来说是新的)想法在我的心头盘旋,我在家里感到寂寞,一心盼着明天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再见面。眼看工作接近尾声,我们的交往也该结束了,我心里充满了忧伤。当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也说出了同样使我焦急的想法时,我真是又惊又喜。

“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将近月底,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才记住了我的名字,要不他老是忘记,老是一遍遍地问我。——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喏,我和您这样合得来,每天这样友好地见面,这样习惯地作愉快的谈话;现在,随着小说的完成,难道这一切也都要结束了吗?那真是太遗憾了!少了您,我会感到很寂寞。我在哪里能见到您呢?”

“不过,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我不好意思地回答说,“山跟山不相碰,人跟人总相逢的。”

“可是在哪里呢?”

“随便哪里,在社交界,在剧院,在音乐会”

“您知道的,我很少涉足社交界和剧院。再说这种地方能算是会面吗,有时连话也来不及讲一句。您为什么不请我上您家去呢?”

“请来吧,我们将很高兴您光临。我只是担心,您会觉得同我和妈妈谈话是很乏味的。”

“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去呢?”

“等我们工作告一段落再约定吧,”我说,“现在对于我们最主要的是结束您的长篇小说。”

11月1日,向斯捷洛夫斯基交出小说的期限快到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担心了,怕那个人耍手段,以某种借口拒绝接受他的稿子,目的是要捞取违约罚款。我尽可能地安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答应去打听一下,如果他的疑虑属实,他该怎么办。当天晚上我执拗地要求我妈去见一个熟识的律师。他建议将稿子交给公证人,或者交给斯捷洛夫斯基所住的那个区的警察分局局长,不过当然要凭正式收条才交出去。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找调解法官弗列伊曼(他的一个同学的兄弟)商量,法官也给他出了同样的主意。

10月29日,我们进行最后一次口授。长篇小说《赌徒》完成了。从10月4日到29日,也就是用二十六天工夫,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写出一部长篇小说,篇幅达大开本两栏排的七印张,相当于普通的十印张。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对此极为满意,对我说,稿子顺利地交给斯捷洛夫斯基以后,他打算在饭店请朋友(迈科夫、米柳科夫及其他人)吃饭,并预先邀请我参加宴会。

“您以前上过馆子吗?”他问我。

“没有,从来没有。”

“我请吃饭,您会来的吧?我要为我可爱的女助手的健康干杯!没有您的帮助,我恐怕不能如期完成小说。那么,您会来的吧?”

我回答说,我要去问问我妈的意见,心里我是决定不去的。我生性腼腆,到时候会显出一副无聊的样子,影响大家聚会的快乐。

第二天,10月30日,我把昨天记录的誊清稿带去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他不知为什么格外殷勤地迎接我,当我进去时,他甚至一下子脸红了。我们照例重新数了数誊清过的稿子的张数,竟有这么多,大大超过我们的预期,我们很是高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告诉我,今天他要把小说再看一遍,稍作改动,明天一早送去给斯捷洛夫斯基。这时他将事先讲定的五十卢布的酬金交给我,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热烈感谢我的协作。

我知道10月30日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生日,所以我决定不穿平常穿的黑色薄呢衣服,换上淡紫色的绸衣服。看见我一向穿孝服的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对我的盛意很是感激,他发现,淡紫色于我很相称,我穿长连衫裙显得身材比较修长,体态更加匀称。我很愉快地听着他的赞扬,但是我的欣悦的心情被他的哥哥的遗孀埃米利娅·费奥多罗夫娜的到来所破坏,她是来祝贺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生日的。

阿波隆·尼古拉耶维奇·迈科夫进来。他跟我点点头,不过他分明不认识我。他转身向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问起他的小说进展如何。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忙着和嫂子讲话,大概没听到问他的话,什么也没有回答。这时我决定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代为作答,说小说昨天才写完,我刚把最后一章的誊清稿送来。迈科夫迅速走到我身边,伸出手来,表示歉意说,他一下子没认出来。他解释说这是因为他眼睛近视,也因为我以往穿黑衣服使他觉得我的身材比较矮。

他开始问起小说的情况,问起我的看法。我兴奋地对新的作品给予好评,它对于我已是如此珍贵;我说,小说中有几个异常生动又成功的典型(祖母,阿斯特列伊先生和堕入情网的将军)。我们谈了二十分钟左右,和这个善良、可爱的人谈话,我觉得是那么轻松愉快。

迈科夫很快就离去。我学他的样,不愿忍受埃米利娅·费奥多罗夫娜对我的高傲态度。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再三说服我留下。他领我到前室,提醒我曾经答应过邀请他上我家去。我正式提出邀请。

“我什么时候能去?明天?”

“不,明天我不在家;中学里的女友叫我去。”

“那么后天?”

“后天我有速记课。”

“那么11月2日?”

“2号是星期三,我要去看戏。”

“我的天哪!您的日子都排得满满的!您要知道,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我要认为您是故意说得这样的了。您根本就不愿意我去府上。您老实说吧!”

“不是,我向您保证!我们将很高兴在自己家里看到您。11月3日,星期四,晚上七点钟左右,您请过来吧。”

“只能在星期四?要等多久啊!您不来,我可要寂寞死了!”

我自然是把这些话当作可爱的玩笑。

11月3日,星期四,我从早晨起就动手准备接待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去买他爱吃的那种生梨,还有他时常请我吃的各种美味的点心。

我整天觉得自己怔忡不安,将近七点钟时,我的不安达于极点。可是,到七点半,八点,他还没有来,我已经断定他准是改变主意不想来了,或者是把自己答应过的话忘记了。到八点半,期待已久的铃声终于响了。我赶紧去迎接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问他:“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您怎么找到我这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