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朱棣笑道:“百家之争,春秋即有,至今也没争出个胜负里表来,朕哪个都尊重,哪个也不偏袒。朕今天不是来评论短长,也不是与长老参禅的,是有事求长老。”
道衍说:“贫僧已与皇上约定了,老了,让我在槛外安度余生吧。当年老衲说辅佐皇上,日后送你一顶白帽子戴,这已兑现,老衲再也无所作为了。”
朱棣说:“朕已知长老视名禄为烟云,也不敢强求。”他说近日苏浙一带连降暴雨,发了洪水,从户部拨款、拨粮,仍然有大批灾民流离失所。朱棣很心焦,人君一衣一食,皆为民所供给,百姓有灾,能不管他们死活吗?君,父也,民,子也,为子当孝,为父当慈,朱棣想借长老的威望和善缘,替他走一趟苏州,不知可否?
道衍说:“佛法讲普度众生,与皇上提倡的爱民如子如出一辙。”道衍没有推辞,愿为皇上去苏州赈灾。朱棣很高兴,他说:“不过,长老这样去了,怕地方大员不服,还是要有个头衔才方便。”
道衍说:“绕来绕去,皇上还是变着法儿让老衲上套,非给我扣上一顶乌纱帽不可。这样吧,虚衔的可受,实官断不可当。”
“当然是虚衔。”朱棣说,“只拜你为资善大夫,衔尊而位虚。日后嘛,朕还想拜长老为太子少师呢,如何?”
“行!”道衍竟赤着脚跳了起来,“太好了!别的都在其次,这太子少师老衲当定了。”
朱棣困惑地问:“你这是……怎么如此反常?”
道衍说:“这么说,皇上已决定立高炽为太子了?久悬未决的立储之争就要尘埃落定了?”不定太子,哪来的太子少师?
朱棣没想到,他原来为这个而兴奋。是啊,立储之争非一天两天的事了。高炽性情内向,端重仁厚,常与儒臣谈古论今,毫无盛气凌人之风,留守北平又立下过大功,无论遵循古制还是基于他本人的德才,都没说的,只是书生气太足,朱棣担心又是一个朱允炆,这是他一直犹豫并拖下来的原因。
道衍更知道他另有隐衷,老二高煦在靖难之役中,冲锋陷阵,常为
先锋,屡建功勋,又两次救过皇上的命,皇上特别钟爱他。可他性情凶悍,行为轻浮,他又不是嫡长子,道衍多次奏明,万万不可废长立幼,埋下大祸根。朱棣说他也确实是左右为难。
道衍咄咄逼人地将了朱棣一军说:“也没什么为难的,除非皇上向朱高煦许过愿。”
朱棣闪烁其词地说:“那倒没有。不过,朕还是拿不定主意。”
朱棣不认为遵从大多数朝臣的意志就对,当年父皇也是这样犹豫过,最终听从了臣子的意见,立了一个短命而无能的朱标,后来又立了一个更懦弱的朱允炆,朱棣能不想想前车之鉴吗?是不是立高炽为太子,还容从长计议。道衍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陛下如下决心立嫡长子,这才是天下苍生之福啊。”
朱棣笑道:“看起来,长老想真正出世,也办不到啊,你关心的还这么多、这么迫切呀。”
一代忠臣铁铉的悲惨结局
朱棣站在谨身殿台阶上观看太监们扫院子,纪纲来了,他问:“皇上在这看什么呢?”朱棣说:“朕在看他们扫院子,你看,有人是有人看没人看都一样
扫。有的人是专给朕看的,朕背过身去,他马上直起腰来……”纪纲笑道:“干面子活的太多了。”朱棣问:“你也干面子活吗?”纪纲说他正好相反,自己是皇上的耳目,顺风耳、千里眼。天天干
的都是没人注意、没人看到的差事。朱棣说:“朕看到了就是了,你不就是给朕一个人看的吗?”纪纲笑了。朱棣问:“又有什么发现吗?”纪纲说:“我因为派人盯着景清,意外地盯上了一个人,一个皇上想要的人。”朱棣问:“谁?”纪纲说:“他女儿,景展翼!”
朱棣的眼睛闪电般地亮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却问起了铁铉,今天是要审理铁铉案的。纪纲说要换个花样,给铁铉另一个死法。朱棣却告诉他,铁铉不一定非死不可。朱棣有过承诺,如果铁铉犯在他手上,他可以饶过他一次,但不能饶过第二次。纪纲不明白,这样的首逆岂能放过?朱棣说,他能当众认错,就可饶恕。
谨身殿外,有一只朱元璋开国时铸的大鼎,正面龙虎纹下有两个巨大的隶字铭文:仁爱。仁爱之鼎今天变成了油锅。底下是干柴烈火,烧得鼎内沸油翻腾,蓝色的油烟缭绕,叫在场的大臣们人人侧目,这便是纪纲为铁铉准备的新死法。
铁铉背对大殿站着,他那八十高龄的父母,还有夫人,二十岁的二女儿,十二岁和七岁的儿子,也都捆绑在阶下。只有铁凤不在其中。
朱棣说:“铁铉,你为什么背对着朕?你回过头来看朕一眼。”
铁铉仍不回头,他骂道:“你这欺君乱天下的反贼,我看你一眼都是罪过。”几个武士把铁铉强行扳过来让他面对朱棣,铁铉马上又将后背冲他。朱棣说:“铁铉,你看见你面前的油锅了吗?你降了,你是朕的良臣,你执迷不悟,油锅就是你的归宿,你不觉得毛骨悚然吗?”
铁铉朗声说:“我根本就没想活着,我给你做事,那是耻辱,生不如死。”朱棣拿起龙案上的花名册,说:“你不怕死,就不顾你的父母妻小了?你父母都已是八十多岁高龄的老人了,你的儿子叫什么,哦,一个叫福安,一个叫康安,本来都是很吉利的名字,你就狠心不顾他们的福康了吗?你自己本来可以救他们,你却不肯救,让他们同你一起死于非命,你这叫孝吗?”
铁铉的老父亲开口了:“昏君逆贼,你别用这个来软化我儿子的心,尽忠先帝,就是忠,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尽忠而舍孝,理所当然,我为儿子骄傲。”铁铉感动地看着父亲。
朱棣又叹了口气说:“铁铉,你记得吗?在东昌之战时,你不让手下人放箭伤朕,你放女儿去吊祭张玉。朕曾说过,日后该杀你时,可以饶过你一回,现在朕兑现诺言,饶你不死。但你必须服输认罪。”
铁铉说:“受你宽大,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朱棣脸上的肌肉跳了几下,他耐住性子说:“朕宽待你,还有一个理由。你有一个朕很敬重的女儿,朕已吩咐人把铁凤保护起来了。朕因为她,而不想伤害你,这也是爱屋及乌的意思。你不听朕的可以,你总该听你女儿一劝吧?”铁铉听了,茫然四顾,只见郑和带了铁凤上殿来了。铁凤倒是平日装束,没带刑具。她一到殿下,就抱着祖父母、母亲哭成了一团。铁铉大义凛然地说:“凤儿,别哭,你是愿同我一起死,还是想苟活?”铁凤抬起泪眼说:“父亲放心,女儿不会像那个窃据皇位的乱臣贼子一样,连仁义道德也不懂了。”
朱棣恼羞成怒,猛地站起来:“大胆铁凤,朕是看在当年张玉的面子上,才免你一死,你竟敢当面辱朕,你可别怪我不客气!”
铁凤冷笑:“你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你有什么情义可言!”铁铉竟纵声大笑,连呼:“痛快,痛快,这才是我女儿。”朱棣的脸胀成了猪肝色,他气急败坏地说:“铁凤,你这可是自己找死呀,朕本来并不想杀你的。”铁凤说:“一死而已,我不想求生。”
陈瑛走近朱棣,献策道:“皇上,她越是想死,越不能让她痛快地死。可仿照黄子澄的妹妹、齐泰的两个外甥媳妇的例子,发往秦淮河教坊司去当妓女,让她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铁凤骂了一声:“畜生!”这个主意好新奇呀!朱棣对铁铉说:“这主意一定是你最害怕的吧?你不怕死,总怕你的女儿沦为妓女吧?”
铁铉说:“你还有一点廉耻的话,就别这么做。”
朱棣大怒说:“告诉你,铁铉,就这么定了,把你的两个女儿送到妓院去,让你死前知道,让你死后良心不安。”
铁铉说:“无耻朱棣,我生不能啖你肉,死后变成厉鬼也要向你索命报仇!”朱棣拍案而起,声嘶力竭地下旨:“我已赦免过你一次,现在是你自己找死了。来人,把铁铉扔到油锅里去,把他炸成人干!”
在一片号哭声中,几个大汉把怒骂不止的铁铉举到空中掷入油锅,滚油四溅,油锅翻滚着,腾起一片蓝烟……家里人都晕了过去。
解脱之道
当晨光熹微,窗户纸已发亮时,徐皇后醒来,发觉旁边是空的,她下了地,来到起居间,发现朱棣一个人正呆呆地望着明太祖朱元璋的画像出神。徐皇后说:“皇上昨夜丑时才睡下,这会儿就起来了,莫非根本没阖眼?”
朱棣说:“睡倒是睡了,可刚睡下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惊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徐皇后问:“是个噩梦?”她已猜到,这噩梦一定与油炸铁铉和遣其女儿为娼有关,无论怎么说,这都太残忍了。朱棣摇摇头:“倒并不可怕,只是心里不是滋味。”原来他梦见自
己飘飘荡荡地上了天堂,并看见太祖高皇帝坐在大殿上,朱标、朱允炆都陪侍左右,几个人有说有笑的在品茶闲谈,还有,方孝孺、齐泰、黄子澄、铁铉、陈迪这些人也全成了上宾……朱棣想进去,可无论怎么叫门、哀求,都不给他开门。
徐皇后安慰地说:“皇上不必介意,梦是没有准的。”
朱棣说:“也许,太祖高皇帝怪朕杀人太多了……”这真的是他郁结在心中化不开的块垒。徐皇后看着他,猜度着他的内心,规劝地说,首恶必办,也就是了,能少杀还是少杀为好。
朱棣说:“朕岂有杀人的嗜好?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建文遗臣中如蹇义、夏原吉和入阁的金幼孜、解缙等七人,都是前朝旧臣嘛,朕也都重用了。也许,朕杀得是多了些……”他的脸上确有懊悔之色。
徐皇后出了一个主意,要朱棣铸一口大钟,铸一口天下无二的大铜钟,刻上铭文、咒语,把皇上的心思全暗藏其中,皇上也就解脱了。
朱棣为之豁然开朗,觉得这真是个绝妙的好办法,就叫它永乐大钟,有了永乐大典,再铸一口永乐大钟,名与声都会传下去。
这天上朝时,朱棣宣布:“朕决定铸一口永乐大钟,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让永乐大钟音韵传播天下。这事,就交给户部去办。”
户部尚书夏原吉出班道:“臣领旨。”但他并不明白铸这口钟干什么。朱棣又说:“有人说朕容不得旧臣,朕起用夏原吉为户部尚书,蹇义为吏部尚书,你们不都是建文朝旧臣吗?在建文朝,你们不过是侍郎,现在反升迁了,朕不念旧恶,唯才是用。望你们不辜负朕望,改革弊端、兴利为民之心,全交给二位了。”
夏原吉、蹇义出班跪拜:“谢皇上大恩,愿为国尽力。”
朱棣说:“如得天下百姓小康,朕之愿也,你们当大臣的,也应以宽仁之风与民休养生息。”众大臣都答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