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
这时,一个老妪领着一个打扮得很粗俗的少女过来,那少女看不出准确年龄,脸黑得像锅底。但因为淋了雨,女人用袖子去擦,脸上出现了一道道的黑印,袖头也黑了,细一看,才知是抹的锅底灰,铁凤禁不住惊诧地看着她。这女人赶紧把头扭过去。
这时有几个年轻女人冒雨从斜巷里跑出来,后边竟有几个骑马的官
吏追赶,眼看追上,女人挨了打,还是被衙役拖走了。站在铁凤跟前的老妪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世道!”铁凤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回事?衙役凭什么抓人?”老妪这才认真打量她一眼说:“你是外乡来的吧?难怪不知。”原
来皇上派宫里人来苏州选宫女,苏杭不是出美女吗?他们见着好看一点的就追、就抓,满苏州城鸡飞狗跳。铁凤气愤地说:“有这么选宫女的吗?”她看了以墨涂面的少女一眼,说:“这么说,你女儿也是出来躲灾的?”老妪说:“可不是!不怕公子笑话,好好的人,抹了一脸锅底灰,这真是罪过呀。”铁凤说:“你们能躲得了吗?”
老妪唉声叹气地说“躲一天是一天吧。我女儿是上了他们名册的,得罪了推官,他有意坏我们,说我家女儿赛天仙……唉!我们跑了,我丈夫也得获罪。”铁凤问她丈夫是做什么的?老妪说,是苏州知府里经历司经历(官名),小小的八品官,管管收发上下来往文书。
铁凤忽然问,上头看过她女儿没有?老妪说,那倒没有。
铁凤一时计上心来,她说:“这样吧,你们娘俩也不用背井离乡地逃难去了,他不就是要一个宫女吗?这好办,听我的,马上回家吧,只别让你女儿露面就是了。”老妪半信半疑:“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呀。”铁凤一本正经地说:“你看我像是闹着玩吗?”
老妪同女儿交换了一个眼色,有点认可了。铁凤随这母女俩来到观前街一栋雅致的小院,门口钉着“裘宅”的铜牌。
看得出这是个殷实的官宦之家,铁凤坐在客厅里,除去身上的武器。老妪的女儿已经洗去脸上的污垢,换上了漂亮衣裙,的确是个很美丽的少女。她给铁凤端来一杯茶。铁凤捧着茶,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问:“请问小姐芳名?”少女不好意思地别过脸,说她叫裘丽芳。
铁凤笑嘻嘻地说:“难怪选宫女选到了你头上,我来选,你裘丽芳也跑不掉的。”少女又羞又恼,扭过头去看着她母亲。老妪也一脸不快地说:“公子这话可有点轻薄了,你不是说有办法救我们吗?你不会是来趁火打劫的吧?”这话已经很不客气了。铁凤说:“君子一诺值千金,别拿我当轻薄之徒。”她站了起来说:“请拿出一身好一点的女儿装给我,再借个房间用一下。”
老妪不解地同女儿交换了一个眼色,女儿说:“把他领到仆人房里,我给她拿一套衣服去,看她想干什么?”
奉敕来苏州选宫女的正是纪纲,他住在天下首富沈家。
沈家的园林几乎比皇家园林还气派。在水中央的听雨轩里,纪纲正和沈百万在对饮。沈家名满天下,谁不知沈百万的爹沈万三富可敌国?当年太祖皇帝修南京城,缺银子,还是请沈百万他爹出的钱呢。他爹叫沈万三,他叫沈百万,钱更多!
沈百万向纪纲吹嘘说:“这么说吧,我沈家若是把银子全拿出来,能把天下的粮食一下子买光,让天下人吃不上饭。”
纪纲说:“我信。这次我替皇上选宫女,让你协助,你可得尽力呀。别把好看的美女漏选了,自古苏杭出美女,若选不出西施来,日后让皇上知道了,你我可吃不了兜着走啊。”
沈百万喝了半杯酒,让纪纲放心,苏州谁家有美女都在他心里呢。
纪纲说:“你说有一个八品官的家里有一个美女?你见过吗?”
沈百万说:“没见过,她姓裘,家有美女,苏州人都知道。我本想上门提亲,娶她当小老婆,可这个小芝麻官口气不小,嫌我沈家一股铜臭味。这回皇上选宫女,我第一个就把他女儿列上了。让她进宫去,死不了也见不着,活遭罪,还不如嫁我呢。”
纪纲吩咐沈百万,在登记造册前,先把这个姓裘的美女送他那去过过目。沈百万知道他的“过目”是什么意思,就淫笑着说:“是过过目还是过过手啊?哈哈哈……”纪纲说:“别胡说,给宫里选人,连摸一手指头也不敢呐。这可是欺君之罪,你有钱能使鬼推磨,可就买不来宫女的初夜权。”
沈百万说:“我真就不信。”说罢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啪地拍在了纪纲面前,说:“我就要方才说的那个姓裘的,这个价行不行?”
纪纲瞪大了眼睛:“我的天,一万两?”沈百万问:“怎么样?”
银子当然好花,可也不能不要命。纪纲唯恐一旦漏了风,脑袋就保不住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吗?沈百万说,你留下那个,不会说她有暗疾?不会说失过身?落选就完了,理由就在人编了。
纪纲动心了,他说:“到时候看吧。”
万里挑一的美人儿
当铁凤从仆人房间走出来时,老妪和她女儿裘丽芳全都愣了,眼前的铁凤已成了一位光彩照人的美女,铁凤粲然一笑,更显得袅娜妩媚,铁凤问道:“伯母,你看我顶替你女儿应召进宫,能不能混得过去?”
裘丽芳说:“和你一比,我算什么,你真是仙女下凡啊。”老妪惶惑地说:“你到底是女是男?”裘丽芳说:“娘,你还看不出来吗?早该看出她是女儿身的。”老妪过来拉着铁凤的细腻光滑的手,爱抚地说:“姑娘,你告诉
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想替我女儿进宫去吗?”铁凤笑吟吟地说:“这么大的事,能开玩笑吗?”她女儿裘丽芳大惑不解地说:“那我就不明白了,谁会愿意到暗无
天日的宫里去呢?你为什么要替我?”
铁凤说:“人各有志。不瞒你们说,我身怀绝技,武功超群,又擅琴棋书画,尤擅歌舞,我进宫去,自信必能取悦君王,得到宠幸,不当母仪天下的皇后,也必封贵妃。当然了,如果当一辈子扫院子、刷马桶的下等宫女,那就没意思了。”裘丽芳看了她娘一眼,很信服地说:“娘,你别说,这位姐姐还真能办到。”
老妪说:“那我们得怎么报答你呀?”铁凤嘻嘻哈哈地说:“不用报答,等着借光受封吧,裘大人官升几级不说,连老夫人也得封诰命夫人。”
老妪说:“我哪敢做这个梦啊。不犯事,不让我女儿进宫就行了。姑娘得想好,日后别后悔,这可是你自个愿意呀,可不是我们娘俩把你推入火坑啊。”铁凤说:“这个自然。”
铁凤想进宫去,当然是想谋杀朱棣为全家人复仇。这是她选择的捷径。她所以不想再跟方行子走,是她失去了耐心,她对方行子的曲折崛起能否成功不抱希望,她的性格决定她想急功近利。
进宫的期限临近了。打扮好的铁凤安静地坐在客厅里,盛妆之下,她显得更端庄更秀美了。裘丽芳母女都围着铁凤转,她是裘家从天上掉下来的恩人啊。铁凤说:“叫丽芳快藏起来吧。不是马上要来接人了
吗?你在这不是露馅了吗?”裘丽芳不知怎样谢铁凤了,她抱住铁凤,泪眼迷离地说:“好姐
姐,我一生都给你烧高香了。”说着给她跪了下去。老妪只能祝愿姑娘到了宫里能走鸿运,一步登天。铁凤沉吟片刻说:“有一句话,你们得按我说的做,不然我对不起
你们。”老妪说:“你对我们家有恩,还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
铁凤说:“伴君如伴虎,我若飞黄腾达,你们自然也跟着沾光;我若是走了背运,你们也会受牵连,所以我进宫后,你们告诉你家老爷快把那八品小官辞了,全家人离开苏州,远走高飞吧。”
这话说得裘丽芳母女惶惶不安,正在她们不知所措时,门外人声鼎沸,老妪推了裘丽芳一把,女儿连忙向后院跑去。纪纲和沈百万把从人全留在了门外,他二人闯了进来,沈百万大叫:“美人呢?我替皇上相看相看。”
沈百万看了一眼端庄秀丽的铁凤,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说:“我说纪指挥使,这才叫倾国倾城啊,想不到裘老官这个鸡窝里飞出这么一只凤凰来!”纪纲也凑上去看,说:“唔,是很美。”心里却想,我怎么看着眼熟呢?但他没往深里想,铁凤即使活着,也不会傻到自己重新跳火坑的地步啊。况且长相相近的人多了。但他还是咕噜了一句,怎么好像在哪见过呢?铁凤嫣然一笑说:“大人看走眼了吧,我自幼养在深闺,从不出门半步,大人怎么会见到过我呢?”
老妪说:“天下人长相相似的多的是呀。”纪纲说:“那倒是。”他
对老妪说,“行了,人相中了,恭喜你了,你家男人呢?”老妪说:“被知府大人委差去收河捐了,不在家。”纪纲说:“有言在先,送到南京后,如果验不上,再送她女儿回
来;验上了,也会留一个时间让她们母女告别。”沈百万粗鄙地说,这样的美人万里挑一,别想退回来了。老妪装着擦眼泪说:“这可是摘了我心肝呀。”铁凤站起来,反倒落落大方地说:“娘,你别难过,女儿真若是得
到皇上欢心,皇上也会开恩让你常到宫里去看我的。”纪纲说:“你女儿就是开通,别人家女儿离家门时,大多跟号丧似的,知书达理就是不一样。”说罢向外面喊着:“备轿!”
只要能跟朱棣对着干,无所谓是皇子还是草寇
方行子一行四人风尘仆仆地一直向北走,这天来到沂蒙山下。为图方便,程济和柳如烟又是游方和尚打扮,方行子仍扮男装,唯一的一匹马上驮着行李,坐着小皇子宫斗。
大山挡住了去路,翻山的路像一条飘带缠绕在山腰。山脚下,有一个村子,村口石碣上刻着“魏夼”两个字。小村子鸡宁犬静。方行子说:“前面要翻山了,到前面村子里去买点吃的,再上点水
吧,省得翻山没力气。”程济主动要去。宫斗喜动不喜静,他从马背上跳下来,也要跟去。方行子嘱咐他跟紧程师傅,小心被狗咬着。宫斗抽出背在身后的宝
剑说他有利剑在手,武功盖世,不怕。程济拍了他一下,大家都乐了。方行子见他们进村去了,就把马背上的驮子卸下来,放开马去野地里吃青草。她和柳如烟两个人便坐在一棵大树下乘凉。柳如烟说:“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就凭程济一句话,我们就翻山越岭地去找什么唐赛儿。”
原来从普济寺出发前,程济从道衍长老口中得到一个消息:山东这年遭灾,民不聊生,有一个会法术的女人叫唐赛儿,趁机迷惑饥民,踞青州揭竿起义,让朝廷头疼不已。而这唐赛儿恰恰是程济的远房表姐,方行子正走投无路,便萌生了借重义军的念头,这不是现成的反朝廷之路吗?于是他们商议后,决定北上山东,投奔唐赛儿。
方行子说:“我虽不认识唐赛儿,可她既是程济的远房表姐,总不
算陌路人,能揭竿而起反朝廷,这人一定是很有本事的。”柳如烟说:“我们去当草寇吗?”方行子并不认为草寇就低人一等,朱元璋追随郭子兴起兵时,元顺
帝不也视之为草寇吗?今天还有人认为明太祖是草寇吗?
这倒也是。按柳如烟的意思,是想到云南去,或者到交趾郡去,那里山高皇帝远,可以过一生无所求的安逸日子,过过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强似这样颠沛流离。
方行子不依。想起她家遭难的亲族八百多口人,她的心就痛苦不
堪,她说她过不了柳如烟说的那种陶潜式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
那也不能所托非人啊。柳如烟总觉得让程济几句话就说活心了,去投奔唐赛儿,是盲人骑瞎马乱撞,唐赛儿能成什么气候?
方行子却很自信,她不能成气候,你我能成气候啊。我们所以能成气候,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可以号令天下的皇子。这也不是没道理的,柳如烟便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孟泉林和景展翼带着桂儿先于他们投奔了唐赛儿,如今正在青州卸石棚寨聚义厅里商讨破敌对策。
景展翼并没死,苏州知府的布告不过是向皇上邀功而已,随便处决了一个女巫,却上奏皇上,说是钦犯景展翼。
这唐赛儿,三十多岁年纪,一身尼姑装束,剑眉星目,有一股男人的豪爽劲,她身背双剑,看上去身手不凡。她坐在圆木垒成的聚义厅长桌的一端,头领们分坐两侧粗糙的白茬木凳或木墩上。
孟泉林入伙后,被聘为军师,还真出了些好主意,又能领兵布阵,深受唐赛儿信任。开会时,他和景展翼总被安排在前面最显要的位置上,桂儿站在景展翼身后。
自青州起事以来,已有了两万多兵马,官军前来平定他们的青州卫指挥高凤也叫他们打死了,官府不会善罢甘休,今后怎么办,是守着这卸石棚寨,还是去占青州,打济南?从前他们没军师,自从孟师傅和景小姐来入了伙,出了不少好主意,她们才越来越壮大了。这回唐赛儿还是先请他们二位出主意。
孟泉林的看法是,还得收拢民心,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唐赛儿问:“怎么收买人心,你说。”景展翼说:“给灾民粮食,开仓放粮。”
孟泉林正是这个意思。唐头领为什么能在青州一呼百应举起大旗?就是因为山东最苦,水灾、旱灾连年不断,疏浚运河几十万民夫又都是山东承担,救灾粮全被贪官污吏侵吞,百姓不造反就得饿死,所以义军首先应当赈灾。官府不救灾反而害民,义军给他们粮食吃,他们就会站到义军一边。
唐赛儿说:“不愧是军师!就这么办,可把义军分成几股下山,抢官府粮仓,就地放粮,就地招兵买马。”
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