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4)
朱棣和杨荣站在河边,望着天边紫色的暮霭,朱棣说他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尊天神,这天神的模样又特别像道衍法师,他破窗而入,站在他的床前,问了朱棣这样一句话:作为天子,庇佑天下生灵免遭涂炭,是最大的德政,杀生与杀恶,谁分得清?他问杨荣,尊神何出此言?这是什么意思呢?
杨荣知道朱棣是怀念死去的道衍法师了,但杨荣明显摸到了皇上的脉搏,他想罢兵回朝,却又想找个堂皇的理由。
这是劝导朱棣的良机,杨荣必须紧紧抓住。他说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陛下历来好生恶杀,与天神同德。皇上五征漠北,固然为的是除暴安良,但岂不闻“火焚昆岗、玉石俱焚”的道理?百姓毕竟是无辜的。而打仗,平民百姓总是要遭殃的。
朱棣望着西天的薄暮沉思良久说:“你说的话正合朕意,有罪的只是阿鲁台一人,不应当殃及百姓。你可草拟勅诰,责令传旨蒙元各部
落,告诉他们,罪止阿鲁台一人,其余人都可不问,让他们不要惊慌,我大军所过之处,绝不允滥杀无辜。”
杨荣便答应一声。他走后,朱棣坐到了草地上,面对着跳动着浪花的小河出神。李谦走来,说:“皇上,总旗官王瑜专程从北京赶来,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奏报皇上。”朱棣问他是哪个王瑜。
李谦说:“他舅舅就是兴州屯军高以正啊。”朱棣这才点了点头。让他过来陛见。
王瑜急趋几步,来到朱棣面前跪下:“皇上万岁,万万岁,微臣王瑜见驾。”
朱棣说:“你要上个什么折子呀?这么急如星火地追到北地来?”
王瑜奏道:“回皇上,此事过于机密,非同小可,故不敢写在纸上,才来面奏。”朱棣说:“那你起来,跟朕说吧。”王瑜又把不信任的目光投向李谦,李谦知趣地走到远处。
王瑜奏报的内容吓了朱棣一跳。王瑜的舅舅高以正勾结常山护卫指挥孟贤、钦天监王射成,散布“天象易主”流言,制造了伪诏,单等皇上……说到禁忌处,他急忙打住,吓得不敢往下说了。
朱棣说:“怎么不说了?”王瑜说:“臣实在不敢说出口。”
朱棣说:“你不敢说,朕替你说,他们单等朕一死,就拿出伪诏、假遗嘱来欺骗天下臣民,推翻太子而自立,对不对?”
王瑜说:“皇上圣明,正是这样。更有甚者,他们唯恐皇上龙体康健,得知皇上常常服药,又想在皇上药里下毒……”朱棣说:“好,你能出首你舅父,是大义灭亲。朕当记在心上,你先下去歇息。”
王瑜叩头谢恩走后,朱棣立刻对李谦下令:“马上叫杨荣到行在来,朕要单独召见他。”
死敌都说他有作为
茫茫沙漠里,地是黄的,天是黄的,连风也是黄的。
方行子、孟泉林和桂儿三骑马越过沙岗,从地平线处走来,在微弱的阳光衬托下,像三个剪影。风吹沙滚,天地间一片浑黄,充斥着鸣沙声。方行子和桂儿都是男装,每个人都显得十分干渴疲惫,嘴唇都干得
裂开了口子。
透过朦胧混沌的光线,孟泉林发现了天际有一片蓝汪汪的东西在闪烁,像是海市蜃楼。桂儿也看见了,她高兴得叫了起来:“水!”于是三匹马箭一样冲过去。
有水,就滋养了一块不大的沙漠绿洲,绿洲中央是碧水青青的小湖。水在沙漠里就是生命,因为这点水,这里一片生机盎然,水草丛生,各种水鸟、野禽在这里起落、繁衍,尤其以生存力顽强的野鸭子居多,它们成群飞起来时,居然盖住了湖面。
方行子他们在有水草的绿洲停下来,在沙山脚下,这个水面不大的湖泊就像一块镜子镶嵌在金色沙漠当中。方行子驻马,她担忧地说:“就怕又是个咸水湖。”但她又否定了自己,野禽不也喝不了咸水吗?
桂儿说:“上天保佑,咱带的水可一滴也没有了。”
孟泉林先跳下马,奔到水边,掬了一捧水尝尝,高兴地说:“来吧,可以喝个够了,是甜水。”三个人蹲在湖畔痛快地掬水喝了一气,马儿不等主人去牵,早咴咴地叫着奔到浅水里喝起水来。
方行子从驮子里取出干粮,分给他二人,坐下来吃。桂儿则解下几个大皮囊,逐个重新灌满了水。
方行子望着延伸到天边的茫茫沙海说:“也不知这里离朱棣大军还有多远。”孟泉林没出声,他站起身,绕着小湖走了一会,低头拾着什么。等他把拾来的东西扔到方行子面前时,方行子才看清,原来是一堆干马粪。桂儿不明白,孟师傅拣马粪干什么呀?臭烘烘的。
孟泉林只是笑笑。方行子拾起一团马粪,用手掰开看看,说:“这马粪还没干透,说明是新粪,大军过去没多久。”
孟泉林说:“对,一定在这里补充过水。”
桂儿佩服他们的聪明说:“只要有影就追得上。不过我不明白,千里迢迢地在没人烟的大沙漠里受罪,只是为了替朱高煦送什么玉玺,值得吗?”方行子说:“这是面见朱棣的唯一办法了。上次她说送玉玺给朱棣,骗了他,他把这玉玺可当成了大事呀。当官把印丢了,这官就别想当了,当皇上也一样。”
桂儿说:“他会一眼认出你们的,也许不等咱们动手,早被御前侍卫们砍成肉泥了。”
方行子早想好了,她和孟泉林都不好出面,到时候全靠桂儿了,朱
棣对桂儿本来没什么更深印象,再更了男装,更认不出她来。方行子和
孟师傅就不出面了,她问桂儿敢不敢。
桂儿说,为了给景小姐报仇,死了也不怕。
方行子倒在湖边,仰望着天上的流云,想一想,自己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耗去二十二年的精力,只为追杀一个朱棣,这到底是值不值得?孟泉林不会后悔,他认为无所谓值得,也无所谓不值得。他为全家人报仇,蓄志已久,仇报了才能心安。一生一世只办这一件事,也是震烁今古的大事。
方行子并不偏执,平心而论,她承认朱棣是个很有作为又很有人情味的皇帝,建文帝削藩把自己削翻了,而朱棣削藩风平浪静。他五出漠北加固了边防,几下西洋与各国通好,修《永乐大典》,与民生息,纵不能说永乐朝是太平盛世,也算是国泰民安吧……如果抛开私仇,应当承认,他比建文帝有气魄,是个有作为、有建树的帝王。
孟泉林笑了,方行子怎么一下子又悲天悯人起来了?既然朱棣这么好,还刺杀他干什么?那我们可以打道回府了。
桂儿也不赞成方行子,她说:“可不能心软啊!我们几个至今仍是被追捕缉拿的朝廷要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朱棣也没忘了杀我们。”
这倒是真的,迁都北京时,举国同庆,朱棣曾大赦天下,从刑部大牢到各府县监狱都腾空了,但特赦谕旨里,又单单把方行子和孟泉林二人从大赦名册里勾掉,方行子还该对他发善心吗?
方行子说她方才的一番话,是以未来史家眼光评论的,不掺杂私仇。他一口气杀了方家亲友八百多口人,这血海深仇不报,她活在人世间都是耻辱。公与私是两回事。
桂儿这才松了口气:“我以为你要打退堂鼓了呢。”
不求长生不老
过了六十五岁寿辰,朱棣的健康每况愈下了。一多半时间卧在行军帐床上。这天,御医刚服侍他吃完药,见杨荣进来,朱棣挥手让御医走开。杨荣行过大礼,例行公事地问:“皇上服了药,龙体见强吗?”
朱棣抬抬手说他好多了,只是劳累,并无大病,不要听太医们夸大
其词,在太医们眼里,人人都像病入膏肓了。说罢勉强笑了笑。
杨荣说:“虽如此,皇上身体时常违和,且年事已高,不可不注意保养。”近年来,早有人劝朱棣践行养生之道,他只是舍不得有限的时间而已,并非不想长寿。
杨荣正为此事来陛见,昨天有人向他荐了一个方士,据说他有延年益寿之方剂,他劝皇上不妨召来试试。
朱棣摇手,不想试。朱棣历来不信长生不老之术。他看得很透,世上从没有长生不死之人,秦始皇、汉武帝英明一世,却难免糊涂一时,晚年怕死,求什么长生药,吃仙丹,还不是害了自己,贻笑后人?朱棣认为,人能清心寡欲,使气和体平,疾病自少,要养正气,正气完,邪气也就无法入侵了。五年前,福建一个姓徐的方士,自称他有灵济宫的仙方,吹嘘他的仙方如何灵验,那次朱棣倒是服了他的药丸,结果害得他服下去出现痰塞,差点送了命,从那以后,谁一提方士、仙药和长生不老,朱棣就嗤之以鼻,再也不上当了。杨荣一听他的鸿篇大论,也就不敢再说下去了。
朱棣从床上坐直身子,说杨荣来得正好。他用非同小可的语气命他马上昼夜兼程回北京,去办一件大事,不要声张,不要动用军队,也不用锦衣卫,只用东厂的人,朱棣已备好密诏。杨荣心里暗吃一惊,他问:“是,圣上。不知是什么机密的事要臣回去处置?”
朱棣叹了口气说:“还能有什么事?王位之争。高煦这几年总算安分下来了,没想到老三高燧又开始觊觎大位,他竟敢制伪诏,又想下毒害朕。”
杨荣说:“皇上,此事宜审慎。即使有,也一定是属官所为,必非赵王本心,皇上训诲的皇子都是尊奉仁义孝悌的……”
朱棣苦笑:“你不必这样安慰朕。古往今来,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太多了,好像皇位、权力是有魔法的,一旦附身,什么灭绝天伦、人伦的事都干得出来,这样的先例比比皆是。先生会比朕不明白吗?”杨荣不敢多说什么,仍说恐是传闻。
朱棣便又出示了赵王给朱高煦的密函,约他一同起事,成功后以长江为界,平分天下。这显然是朱高煦出首揭发的了,所以朱棣说,到了紧要关头,还是老二可靠。
朱棣命杨荣回京后,向东厂出示他的手谕,立即将朱高燧府围住,
将府中属官一网打尽,特别要将助纣为虐的首恶高以正、孟贤、王射成
立即捕杀,不必经过都察院和刑部审问。杨荣说:“遵旨。那,赵王怎么办?”朱棣说:“先夺其护卫,软禁起来,等朕回銮时再做处置。”杨荣说:“臣遵旨。”
到此为止吧
当朱棣带着病弱之躯率军来到答兰纳木儿河谷时,但见这条季节河静静地躺在天穹下,风吹草低,荒原茫茫,一望无际。
朱棣坐在豪华而笨重的大辂中,向大漠深处瞩望着,想着杨荣回京去逮捕赵王的事,忽然一阵灰心丧气,觉得索然无味,强烈的孤独感朝他袭来,比沙漠上出没无常的沙暴还可怕。他贵为天子,到头来连亲儿子都不与他一条心,焉能不心灰意冷?
将军陈懋过来奏道:“陛下,末将已派人四出察看,阿鲁台军杳无踪迹,连马蹄印,车辙印也没发现,可能他们已离开此地很多天了,也许阿鲁台根本没到过这里。”
朱棣说:“试想,官渡之战,曹操之所以能大败袁绍,为什么?是曹操先烧毁了袁绍的粮草辎重,咱们轻骑突进太远了,一定要保护好粮草,特别是在大沙漠里。”陈懋答:“是,皇上。”
英国公张辅奏道:“据成山侯王通在河侧山谷间仔细侦察,方圆三百里的荒原里,没有阿鲁台敌兵一点痕迹。请陛下给臣一月粮草,臣愿率本部人马深入追击,一定捉拿阿鲁台归案。”他的意思是让朱棣原地休息。朱棣沉吟着说:“我们出师塞外已久,人困马乏,塞外寒冷季节又来得早,一旦有风雪之变,归途尚远,不可不虑。”
张辅并没领会朱棣的意思,他说道:“但现在才是六月天啊,北地再冷,总不会六月下雪封冻吧?”
金幼孜显然已领会了朱棣的内心所想,就揣摩着朱棣的心思提出建议,他以为,五征漠北,敌人已闻风丧胆,官军未到,阿鲁台早已逃窜到天涯海角去了,足见天朝国威之伟力。这已足矣,只要他们心存恐惧,不再越境侵扰,我朝应与之罢兵修好,用兵与用抚,异曲同工。
此言正合朱棣心意,他马上应和说,古王者制夷狄之患,驱赶而已,并不主张穷追不舍。更何况阿鲁台残兵所剩无几,逃进茫茫广漠之地,就如同沧海一粟,微不足道,也不一定非追杀得一个不剩不可。他得体恤几十万将士。
说到后来,朱棣明确说出“到此为止吧”,下旨说,明日即行班师。将领大臣们面面相觑后,人人面露喜色。
朱棣又令张辅安排好回师之事,让大家吃饱,明天起,从翠云屯分两路班师,张辅随朱棣率骑师走东路,武安侯郑亨领步卒走西路,两路大军在开平会师。张辅等将领响亮地答应着:“遵旨。”
玉玺,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