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
孟泉林又开了句玩笑:“能当皇妃,对一般人来说,那不是天大的荣耀吗?求之不得的。”景展翼忽然说:“孟师傅要走,我不拦你。我也走,就去削发为尼也心净。不过,能不能再等我几天,我想见我父亲
一面。”孟泉林说:“这怎么不行。徐小姐肯出面,见你父亲一面并不是什么难事。我一听说铁尚书和铁凤父女押解进京了,我也不想马上走了,我怎么也得见他们一面啊。”
景展翼又叹道:“也不知方行子是死是活。”桂儿说:“徐小姐说,她既是建文皇帝的御前侍卫,必定是寸步不离的,皇上跳火海,她岂能不跟着?多半是死了。”景展翼的眼里又泪水盈眶了。
热脸贴了冷屁股
除了方孝孺、景清和铁铉,解缙是朱棣另一位特别敬重的才子。他是洪武进士,曾授中书庶吉士,官不大胆子不小,居然敢上万言书,批评朱元璋政令屡改、杀戮太多,被罢了官,赋闲八年,直到建文朝才又起用。但他一向以为建文帝是个平庸之人,不会有大作为,也没为朱允炆认真出过力,他也称不上建文帝的死党,陈瑛的黑名册上也没他的名字。他是自愿归附新君的,平平淡淡,没人对他评头品足。
朱棣案上放着解缙写的两部书:《文毅集》和《春雨杂述》。
朱棣召翰林解缙在谨身殿上对话,不时翻翻他的著作。解缙坐在朱棣旁边小凳上,一副高傲不驯的模样。
朱棣说:“听说先生一身傲骨,可与方孝孺相提并论?”
解缙很推崇方孝孺的气节,认为士可杀不可辱,人活着总应该有点骨气。他这样想了就脱口而出,不在乎朱棣怎么想。
朱棣想打一打他的气焰,就带笑说道:“可有人对先生也有微词,认为先生归附了朕,是失去了气节,不如方孝孺那样节烈。”
解缙并不介意,他有他的理论,建文皇帝所行,都是不可行的复古,仁政并不是书本上的。解缙有过建言,不为所用。他坦荡地承认,自己当然愿投明主,明主明,则臣子值得尽瘁,他也就能为天下做点事,如此而已,与骨气何干?
朱棣笑道:“说得好。朕问你,洪武朝与建文朝有何短长,你敢说吗?朕问过很多人,都是闪烁其词,怕犯忌,不敢说。”解缙说:“这有什么不敢说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有一利必有一弊呀。”
朱棣说:“请先生试言之。”
解缙便放开来谈。他说洪武帝行猛政治国,重武轻文,自有他的道理。太祖高皇帝起兵时,天下大乱,群雄四起,不用武焉能一统天下?但严猛峻法太过,杀人太多,使官吏胆战心惊,这种时候人们便怀念仁政了,建文帝将年号改为建文,正是与洪武相对,但只知道宽仁而纲纪不立,也是矫枉过正。削藩未尝不对,但决心不大,反酿大祸,这又是建文帝招致天下怨谤并最终崩坏的原因。
朱棣说:“你这人果然胆子不小,居然把两代帝君都鞭挞一顿。”话很重,语气却很温和。解缙却又诡辩,说这并非不恭,而是以史家眼光评判的,他只是提前说出来而已。
朱棣问:“依先生之见,朕该如何立本?”
解缙说:“皇上早有成竹在胸,不必问我,不过是考问我罢了。”
这又有恭维之嫌了。正说着,李谦来报:“山东那个汉子还在奉天门外候着呢,而且这回是通政使赵彝领来的。”
既然这人不屈不挠地想面见朱棣,也许有治国良方献上也未可知,登基之初,朱棣很注意广开言路,就心血来潮,传旨宣他上来。
李谦便站到殿外说:“宣通政使赵彝带人上殿!”传唤声一声接一声地传递出去,不一会,赵彝带一个粗壮的山东大汉上殿来,那人跪倒,颂过“皇帝万岁、万万岁”后,朱棣说:“你起来,有什么事,尽可以经你们府县衙门或通政司上达,你为什么非要见朕呢?”
山东大汉说:“皇上,我家有一函祖传的《战阵图》,相传是韩信所作。我想,给别人也糟蹋了,不懂,皇上武功盖世,又以武力靖难起兵,皇上得了它,那更是如虎添翼,天下无敌了。”
没想到,朱棣并不兴奋,反倒皱起了眉头。他目视解缙说:“这么说,天下百姓都以为朕是穷兵黩武的帝王了?”解缙笑而不语。
朱棣趁机阐释了一套他的主张,自古帝王用兵,都是不得已。他岂愿意看到无辜男儿被驱赶到战场上去送死?他为国泰民安起兵,正是为了天下安定,从今往后不再有刀兵之祸,是以战求和平。今天下无事,正当休养万民,修礼乐,兴教化,唯恐再有战争,而此公却来献什么《战阵图》,莫非是讽喻皇上是个好武的皇帝吗?
这一说,山东大汉愣了,这不是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了吗?通政使赵彝怕有失察之罪,更是吓得面如土色。朱棣把《战阵图》往地下一扔说:“赶快拿走吧,朕这次就不责难你了。”碰了一鼻子灰的山东大汉
拾起《战阵图》抱头鼠窜而去。为了表白自己的罢武修文,朱棣对解缙说:“今年就举行乡试,明年会试,解爱卿你和礼部尚书李至刚商议一下,查查洪武朝旧例,每一科都取多少进士?”
解缙根本不用查,都在他心里呢。他如数家珍地报出数字来,洪武朝取士各科不同,多的时候四百七十人,最少的一科只有三十人。他说洪武帝恢复科举的第一科是在洪武三年,他亲自主持廷试,对一百二十名贡士进行策问,后来停了十年才又开科。朱棣说:“人才是治国根本,不能忽视,第一科就照洪武朝最多的一科取士,洪武帝取四百七十人,我就再多取二人,四百七十二吧。”朱棣又补充说:“记得五年前那一科,太祖皇帝亲自取士,全是江北士子?”
解缙答:“那是丁丑科,因为考官刘三吾舞弊引起的南北榜案,刘三吾发榜的五十一人,全是南方人,被北方士子攻讦告发,说他欺北方人。朱元璋下令复查,结果刘三吾被发配戍边,洪武帝又自己任主考官开了一科,廷试取六十一人,又全是北士,这就是有名的南北榜案。”
朱棣说:“礼贤下士,怎么能分南北呢?广揽人才,地无分南北才对。朕一贯尊儒,士子们愿意为官的,为他们广开仕途;不愿入仕的,尽可去做学问。这也是人尽其才,才有所用。”
解缙提起靖难之役:大军路过孔孟故里,严禁将士入境骚扰,如此遵孔孟之道,天下读书人至今传为美谈。这本是朱棣制造的杰作,唯恐不为人知,一听解缙的评价,很是高兴:“这事你都知道了?”
解缙老实地说:“这也正是我愿意为陛下效力的原因。”
朱棣说:“孔夫子乃万世师表,也是帝王之师。帝王为生民之主,孔子之生民之道,三纲五常之礼,治天下之大经、大法,以救万世,所以他必倡导天下人尊孔。孟子就不行了,孔孟不可以并论。”过一段时间,朱棣要到孔庙去祭孔,还要请解缙和胡俨坐讲《五经》,他要亲自聆听,并将令三品以上文武官吏及翰林儒臣全部赐座听讲。
朱元璋痛恨孟子,因为孟子主张“民贵君轻”,他亲手删过《孟子》,竟删去了一大半,尽管朱棣对其父的做法不以为然,他也不便刚登基就鼓吹孟子。解缙感激地说:“陛下待儒臣,恩礼俱至,儒家太光荣、太荣幸了,国家还愁治理不好吗?”
朱棣又说:“建文朝编写的《明太祖实录》多有错误,朕想修改,就请先生主修,不知可否?”解缙道:“臣不胜感恩之至。”
唯一对建文帝痴心的美人
白龙山是一座连绵数十里的荒僻山岭,荒草没人,路断人稀。方行子牵着一匹马从草丛野路中行来,马上坐着疲累的宫斗。
宫斗的嘴唇都干裂了,他问:“娘,还能不能找到父皇了?”没人的时候,他就管方行子叫娘,有人在旁边,他只能叫师傅,因为方行子一直是男装。方行子解下挂在马鞍上的牛皮水袋,打开封口,说:“你喝点水吧,就剩这点水了,省着点喝吧。”
宫斗喝了几口,又把水袋递给方行子:“娘,你也喝点吧。”
方行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我不渴。我现在是男装,不管有人没人,你别叫我娘了,也不能喊我侍卫,就叫师傅吧,别叫顺嘴了。”
宫斗说:“天快黑了,我们又得睡在野外呀?好怕人啊。”
方行子说:“怕什么?你不是有武艺吗?有了武艺就浑身是胆。”接着她说,柳如烟既然陪着皇上拿了度牒、披了袈裟出走,当然要在寺庙里寻他们的踪迹。听当地人指点,这座白龙山上也有山神庙,方行子不想漏掉。宫斗忽然一指前面的山坡:“师傅,你看,那有房子,像是一座山神庙。”方行子举目一看,半山腰真有三间草庐样的破庙,方行子说:“看见山神庙了,快走。”她抽了那马一鞭子,马便小跑起来。
白龙山的山神庙已半颓,山神像也倾倒了,香炉里却有新上过的香,但早已人去庙空,只有门前炉灶里尚有残灰。
方行子和宫斗站在空旷的山神庙前,为不让宫斗过度失望。她说:“这香是新上的,也许皇上来过这里,又走了。”
宫斗说:“这破屋也叫庙?这也许是猎户、砍柴人避雨的地方,不一定是皇上住过的。”他一屁股坐下去说:“我再也走不动了。”
方行子说:“咱还有点米,我去接点泉水,先煮点饭吃,正好有这间破庙遮风挡雨,不必睡露天了。”她向左面走了几步,听见有哗哗水声,拨开狼尾草丛一看,有一小股泉水正从一块巨石下渗出,并形成一个小水潭。她兴奋极了,跑过去,先捧了几捧水喝个痛快,又洗了脸,才用牛皮袋灌水,灌足了,她偶一抬头,发现卧牛石上刻着一首诗,其中有几句引人联想:
阅罢楞岩磬懒敲,笑看黄屋寄云标。南来瘴岭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款段久忘飞龙辇,袈裟新换衮龙袍。百官此日知何处,唯有群鸟早晚朝。
方行子叫道:“宫斗,快过来,皇上真的在这山神庙里住过,这是皇上的诗。”宫斗懒洋洋地过来,看了看石头上的诗,问:“这也没落皇上的款啊。”
方行子说:“他们隐姓埋名还怕露馅呢,还敢题皇上的款?你看,说懒怠敲磬,袈裟新换龙袍,这不都是说皇上当了和尚吗?他现在是法号应天和尚啊。还有,若不是皇上御笔,为什么要说百官此时不知在何处?又为什么会哀叹只有鸟儿来上早朝?”
宫斗说:“可他并没告诉他在哪呀?”方行子安慰他、鼓励他别灰心,既然皇帝一行当了和尚,就一定在庙里,天下的庙再多,也是有数的,只要一个庙接一庙地寻下去,就一定能找到皇上。他们又回到了破山神庙前。方行子拣了些柴草,引着火,把马驮子上的锅坐到灶上,倒上水煮饭。宫斗懒洋洋地躺在草堆上昏昏欲睡。
方行子说:“别睡,吃了饭再睡。”宫斗说:“天下的庙多得像天上的星星,得走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他觉得找不到父皇他们了。
方行子吹着火说:“见着庙就进,总有一天会找到他们的。”宫斗却渐渐失去了耐性:“我们若转遍天下的庙,那不把头发都转白了?”
方行子说:“你别灰心,皇上在,就有希望,就能号令天下。”宫斗说:“若是皇上不在了呢?”
方行子心里陡然一惊,呆了一下,这也是她常常忧心的。她不能不想这个问题。是啊,万一皇上有个三长两短,不在了,她还有盼头吗?
但她马上又振作起来了,她说:“还有你呀,你身上带着皇帝的玉玺,你别小看这一块石头,这就是你日后君临天下的凭证啊。”这想法不仅是激励宫斗的,也同时给了她自己以新的勇气,赋予她更沉重更庄严的使命感,国恨家仇集于一身,她不能有半点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