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这天。李田世一早起来就忙活开了。她先把昨天已经买好,肥瘦均匀的‘三线肉’在锅里煮过半生熟,再把肉捞出锅凉一会儿。肉凉透了,她就先给肉的皮上抹上红搪。然后拿着肉块儿在已经烧烫的铁锅里吱吱呀呀地仔细烙肉皮,直到把肉皮儿烙得红亮亮、起皱皮。肉皮处理好,整个肉就显出了金红的色泽。她再把肉一块一块地切好片,码在了盘子里备用。又从碗柜里拿出一个大碗来,放好了各类调料调成了一大碗汁儿。汁儿调好以后,又才把早已洗好的水芽菜也切好备用。这芽菜的好坏是做这道大菜的关键点之一,因此必须是精选的没有太多水气的上好芽菜,否则就会影响成菜的味道。
李田世把所有前期工序准备完,就把肉一块一块用筷子夹起来放进调好汁儿的碗里,让每一块肉都充分吸收调料的味道以后再仔细地把肉皮朝下码放进一个个专用来做这道菜的小土碗里。码完一碗,便在肉上结结实实铺上芽菜,再放上锅蒸。
这也就是浮图镇人过年时必上桌的一道传统菜肴被称为“烧白”。李田世做的“烧白”在镇上有极高的知名度。那碗肉在没有从碗里翻过来之前你是看不到肉的。芽菜泛着茶色,浓重的菜香裹挟着肉香直往你鼻孔里穿,让你恨不得立刻见着那藏在芽菜底下的宝贝是个什么模样。随着做菜者以耍魔术的手法,将肉从碗里翻过来,盛进盘里才真让人垂涎欲滴。金黄的肉皮微微起皱,肥肉轻薄,瘦肉贴实,夹起一块来那肉抖抖颤颤,可谓千娇百媚之极。吃一口,那满口的香气便让你从口到心都很纯粹过足了瘾……往往就有刚嫁到镇上的小媳妇们,为了做好这道菜专来向李田世讨教。她也从不吝惜传授,可依然没有人能真正学会了这独特的味道。
金杰还躺在被窝里就被一阵阵芽菜夹着的肉香给弄醒了。他伸个懒腰长长舒了一口气说:“过年了,又大了一岁了。”他从小就最喜欢吃李田世做的‘烧白’,但这也是平日里不会轻易做的菜。一旦闻着了这香味儿,便知道又到了大年三十除夕夜了。
金郁是早就起床去两百米外的水井坎边挑了一桶水回来。见金杰还赖床,便举着挑水的竹扁担冲进来喊一声:“缴枪不杀。”
金杰立刻从被窝里爬起来,跪在床上双手举过头说:“八路饶命、八路饶命,我的投降的有。”
郁捷琳的单位破天荒在大年三十这一天就放了假。她也就难得的睡了个懒觉。刚起床收拾床铺,就听见外屋的两个猴崽子闹腾便探出头说:“再不收拾床,喊神仙也没用哈。”
金郁立刻说自己最乖,水都已经挑回来了。不像有些人,仗着受宠就只晓得偷懒。说着就拿着扁担给了金杰的屁股上一下。恼得金杰直拿眼瞪她却也不敢反驳。
郁捷琳笑着夸了女儿两句,心里却想着过了年真是该申请安装自来水管了。她知道金郁一大早跑去挑水一定是有棒棒跟着她的。孟锦野不论多么野得一塌糊涂,但见着了金郁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可这却让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而更让她心烦的是,昨晚王子君来告诉她,王永正约她今天上午去涂山湖边儿,有话说。她实在不想大过年的又惹得李田世不高兴。
金杰起床以后就主动要求去赵大河的面店儿称面去。李田世一边忙活一边点头说这娃娃懂事了,真乖。
金郁听见了便不依不饶,说李田世偏心。
李田世乐得顾不得洗手就把金郁搂进怀里,说今晚吃“年夜饭”一定多给自己乖孙女儿夹几块肉吃。
郁捷琳下好面就招呼了一家人都坐下来吃。李田世端上碗就骂开了金怀远,说简直是个胡闹的冤家,都大年三十了还不回家,莫不是嫁到厂子里了?
金杰说:“是嘛,他都一个月没回家了。莫非在外头找二妈了?”
只听得噗的一声,金郁就把嘴里的面给吐出来,吓了李田世一大跳。李田世起身拿抹布来收拾了桌上的狼藉,却对郁捷琳说现如今社会风气是乱了。娃儿家家的就晓得乱说这些了。
郁捷琳拿筷子头儿就笑着敲了金杰的头说:“你读书不行,胡说八道倒是自学的哈?”
金杰脑袋上挨了一筷子头儿依旧笑嘻嘻地说:“赵舅舅说了,让你吃过早饭找他去,有话和你说。”金杰从小就知道自己家的舅舅和外公和妈妈没有血缘关系,他也就大小就喜欢在喊舅舅和外公的时候把姓带出来,为此挨了郁捷琳的揍。赵永年却欢喜,说这么个叫法说明了这娃儿与众不同。
郁捷琳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会自己走过来说?当个卖面的经理他还害起懒脚瘟来了。”
金杰说:“赵舅舅生意好得很,走不开。说是要和你商量给赵外公初五做寿的事。”
李田世一听这话就让郁捷琳赶紧去一趟,说老人过寿是大事不要马虎,先去了回来再带孩子们去解放碑逛嘛。
郁捷琳来到赵大河的门市部。正在收拾摊子的赵大河见着女人就笑个不住,说自己真是地下党的交通员了,是不是该得一点儿奖金哦?
郁捷琳笑着就抓了一把柜台上碎面照着赵大河的面门就扔过去,说你就是个瞎眼烂舌头的命。我就知道是你胡说,老汉儿的生日每年都是只吃一晚寿面,炖一锅猪蹄子汤有什么好商量的?
赵大河解下自己的围裙,吩咐员工们把清洁做好就可以下班了。他拉着郁捷琳就往涂山湖边走。走了不大一会儿,远远地就看见了站在湖边看着湖水发呆的王永正。
郁捷琳走过去,拍了男人的肩膀说:“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今天说?过完年你就不上班了?”
王永正转头笑笑,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奋力扔向湖中间说:“你还真说对了,过年以后我就不上班了。”
郁捷琳吃了一惊,说:“你又哪根筋搭错了?就为我入党那点儿事你还真要和老太婆赌气?”
讨论郁捷琳是否可以入党的党委会议,一开始就充满了王永正预言的火药味儿。郁捷琳的老师薛立首先就站起来反对,五十多岁的老女人列举了郁捷琳十几款自由散漫作风的证据,并且再一次说郁捷琳和当事人打成一片很不正常。
按捺不住的王永正腾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想请问薛老师,我们做审判工作究竟是在和老百姓打交道还是和特务打交道?”
薛立愣了一下,说:“当然主要是老百姓。”
王永正说:“对了嘛,既然是和老百姓打交道。我们审判人员不和他们打成一片来尽力化解矛盾,难道说还要坐山观虎斗不成?本来两句话可以解决的事,非要打死几个摆起才安逸哈?”会场里轰的一声就乱了,笑得主席台上的刘副院长眼泪都出来了。
薛立被抢白得有点儿恼羞成怒,说:“捷琳同志作风散漫,经常无故请假。我坚持认为她是不适合成为一名共产党员的。”
王永正说:“捷琳同志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丈夫又在深山里的国营三线建设厂工作,无法照管家里。她不仅要工作,家里事更是一肩挑。请问这偶尔的请假有什么可奇怪的吗?而且档案室里那些摞起来的卷宗已经说明了她的工作作风与工作能力。有些老同志睁眼说瞎话,是应该去五院看看眼睛了。”
薛立被抢白无言以对,却又有人在一旁说这王永正怎么如此熟悉别人家的事儿,简直就是太关心了。
王永正淡淡一笑说自己是春节后就会离开法院的,临走之前不过是仗义执言而已,所以有些同志毫无素质的骚言杂语一点也不会影响自己的心情。这一句话就让会场里瞬时安静下来……郁捷琳看着一汪清粼粼的湖水说你就如此没个肚量的?刘副院长都说了,你的发言体现了党员的觉悟和坚持原则的勇气,还赌气就很无聊了哈。
王永正听了这话就笑起来说自己可没有小肚鸡肠的习惯。自己离开法院是要准备转行去做律师了。
郁捷琳说:“稳定的工作你不要,去干那个什么保障都没有的律师?你是撑糊涂了还是饿傻了?”
王永正搂了一下郁捷琳的肩膀说:“我也不知道。但这事儿我和刘副院长谈过,他也支持我去试试。老专家说凭他的敏感和观察,随着咱们国家法制体系的完善,以后会需要越来越多的律师。我为啥子不赶上这头班车呢?”
郁捷琳被男人搂住却像被电到一样跳开了,望着男人说:“我们说好的……”
男人无奈地苦笑一下说:“好嘛,我错了!不过我要给你说的是,我这回是真要出去闯了,风险再大也不想后退了。”
郁捷琳走到水边蹲下来,将双手放在冰凉的水里泡了泡。她站起身对王永正说:“我尊重你的决定,你能行的。”
王永正又笑一笑,走到女人身边把手里紧紧拽住的两百块钱就塞到了郁捷琳手里。不待女人拒绝,他便快步走开。一边走一边大声唱起了川剧来。浮图镇的男人都有这个爱好。
郁捷琳有些恍惚地往回走就看见一直蹲在路口的赵大河。赵大河手里拿着一支烟,脚底下也丢了好几个烟头。看见了女人就站起身来笑一笑,陪着自己的妹妹往回走。郁捷琳给赵大河说了钱的事儿,觉得这钱拿着沉重。
赵大河把手里的烟头扔掉说:“他对你可是真好,你自己放松些啊。”
女人轻轻叹口气说:“我倒情愿他不对我这么好,做个陌生人多轻松的。”两个人一路上不再说话,一直走到车站看见了早就等在那里的金杰和金郁。
郁捷琳走过去说你们俩也太性急了,不说好了等自己回家再一块儿出门么?金杰说是李田世给轰出来的,说要在家准备“献饭”的肉和菜,免得两个馋猫去偷吃就不好了。
郁捷琳摇摇头,也不再说什么就带着两个孩子进城去解放碑买两件新衣服,这是每年的规矩雷打不动。
金杰从小喜欢跟着妈妈进城最主要的目的地不是三八商店也不是群林市场,而是那一条嘈杂的八一路好吃街。但他身边一大一小的两个女人却拉着他在兴致勃勃地逛着商场,就如同拉着一条鱼。尽管已是大年三十,逛商场的人比平时还少一些,但依然让金杰感到了一阵阵胸口发闷,如同失去氧气的鱼一般。他申请了先去商场外等着。
沿着老旧的木楼梯外往下走,他喜欢一路摸着已经被来去去的人抚摸得很光滑的楼梯扶手往下走,感觉能嗅出时间的香味来。等走到门口一看,等在商场外的全是男人。不管是蹲着还是站着,几乎都人手一支烟地叼着,目光游移而散乱,如一群等着上货的驴。
金杰想,难道自己在还没有步入男人的门口时,就得提前体会一下这打发时间神奇之感么?
世界上的事儿总不会让你无聊到底的。金杰正慵懒地看着临近年关都懒洋洋地街景,突然在左前方的拐弯处一个红色的影子闪了一下,分明就是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
金杰追过去,那女子和一个穿黄毛衣的女孩儿却已经走过公路去了。刚想喊一声,那涌过来的人潮便瞬间把女子给淹没了进去,留下些唏嘘。
金杰无精打采往回走,却被另一种香味给吸引住。路边儿上,有个胖大妈守着一个小炉子,炉子上是一锅烧得滚烫的油。她正在麻利地用手里的筷子细细翻动着锅里沉沉浮浮已被炸得金黄的红苕饼。肚子里本来就有些咕咕叫的他立时眼光就有些拉长,脚下就有些不愿挪动。刚掏出钱来要买一个尝尝,却听见金郁在前头喊:“金杰你几岁哟,还要吃这个?”
金杰便对那大妈说再来两个。拿着三个红苕饼,他欢快地对郁捷琳说快吃一个金黄粑粑,特色哟。
郁捷琳笑着接过一个来,咬一口望着金郁说:“你真不吃?”
金郁一把就从金杰手里抢来另一个边吃边说:“好吃。这娃儿乖。”
好吃街上的人也比平日里少了一些,但依然有兴致勃勃的好吃狗儿们穿梭在各个显着喜庆的摊点儿前。郁捷琳带着儿女走进了老字号“高豆花”选了一张木桌子坐下。金杰去排队买了一份排骨汤,金郁守着两包新买的衣服。郁捷琳去那打着“李鸭子”招牌的卤鸭摊点儿买了半边儿卤鸭。鸭肉卤得金黄,刷上麻油、撒了花椒面自就有一种奇异的香味直直地扑出来。再拿油纸一包,可谓是把人诱惑得舌尖直动弹。
一碗滚烫浓香的排骨炖莲藕汤;一盘晶莹剔透的青椒皮蛋;油纸包散开,一堆散发着异香的卤鸭肉,再加上一碗雪白的豆花儿……金杰先给郁捷琳夹了个圆滚滚的鸭腿儿,然后转头就对金郁说:“来!抢吧。”
正在吃得热闹的时候,红衣女子和那穿黄毛衣扎马尾辫儿的女孩儿也走进热闹的店堂里来。她看了金杰一眼便笑了,正是郭星儿。她让黄毛衣先去找一个位置坐下,自己站下来很有礼貌地给郁捷琳问了好。
郭星儿对金杰说:“今天我爸爸那里做法会,你这弟子不去参加?”
金杰笑一笑说:“我啥子都不懂,去了也是捣乱,还不如不去。”没敢说这是郁捷琳的主张,不让他去学这些玄乎乎的东西了。
郁捷琳着实被吓了一跳,怎么也想不到那神叨叨的郭半仙居然会有一个如水晶般灵秀的女儿,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便让郭星儿也坐下来一块儿吃。
郭星儿说自己还有同学在那里等着,就告辞过去。偏又回头冲着金杰笑一笑,这便让金郁乐歪了。她对郁捷琳说自家哥哥一定是早恋了,得教育教育。
郁捷琳拿起自己的筷子就给金郁脑袋上敲一下说:“娃儿家家的,你懂啥子恋不恋的?你也要记住,以后少和三娃子耍。你的高中不好好读,看我怎么收拾你?”
金杰开心极了,就在板凳上不安分起来。不料这长板凳凳腿儿一歪就把他摔到地上,惹得吃饭的食客们一脸的惊诧莫名。
郁捷琳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吃个饭也不老实,几时才长得大哟?刚要起身去拉,郭星儿却跑过来一把将金杰扶了起来。那轻轻的笑声却是如风铃一般动听,清脆得很。
金杰没摔疼但被这一扶就有些晕,一顿饭也就吃得没滋没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