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十三年,陆游长子陆子虞在知江州任上将陆游一生诗作编成《剑南诗稿》八十五卷,并刊刻。陆子虞在《〈剑南诗稿〉跋》中详述编订过程,云:“先君太史,晚自号曰放翁。……尝为子虞等言,蜀风俗厚,古今类多名人,苟居之,后世子孙宜有兴者。宿留殆十载。戊戌春正月,孝宗念其久外,趣召东下,然心固未尝一日忘蜀也。其形于歌诗,盖可考矣。是以题其平生所为诗卷日《剑南诗稿》,以见其志焉,盖不独谓蜀道所赋也。后守新定,门人请以锓梓,遂行于世。其戊申、己酉后诗,先君自大蓬谢事归山阴故庐,命子虞编次为四十卷,复题其签日《剑南诗续稿》,而亲加校定,朱黄涂窜,手泽存焉。自此至捐馆舍,通前稿,为诗八十五卷。子虞假守九江,刊之郡斋,遂名日《剑南诗稿》,所以述先志也。其他杂文论著,季弟子通亦已刊之溧阳。会子虞上乞骸之请,旦暮且去,故有所未暇。初,先君在新定时,所编前稿,于旧诗多所去取,其所遗诗,存者尚七卷。念先君之遗之也,意或有在。且前稿行已久,不敢复杂之卷首,故别其名曰《遗稿》云。嘉定十三年十二月既望,男朝请大夫知江州军州事借紫子虞谨书。”(《剑南诗稿》末附)陆游十分爱惜图书,平时注重图书保护。他常整理书籍,为书拂尘,“流尘闲拂坏垣书。”(《暮春》,《诗稿》卷六十一)又常晒书,《曝书偶见旧稿有感》、《曝旧画》等诗都写到晒书情形。有时,屋漏湿书,他设想堵漏,写道:“漏湿恐败书,起视自秉烛。移床顾未暇,盆盎苦不足。不如卷茵席,少忍待其复。”(《夜雨》,《诗稿》卷四十)陆游藏书经常遭受虫、鼠的侵害,他因此烦恼发愁,诗中写道:“但恨图书阙调护,不胜鼠啮与虫侵。”(《东窗独坐书怀》,《诗稿》卷六十八)“琴缘废久尘常积,书为开稀蠹渐侵。”(《幽居》,《诗稿》卷四十)“短褐坼图移曲折,故书经蠹失偏傍。”(《岁晚》,《诗稿》卷四十一)“检校案上书,狼藉鼠啮迹。食箪与果笾,攘取初不责。侈然敢四出,至暴方册。坐令汉箧亡,不减秦火厄。”(《鼠败书》,《诗稿》卷六十三)他想方设法保护图书,采来芸香草驱虫,“剩采芸香辟蠹鱼”。(《冬夜读书》,《诗稿》卷十八)“剩采芸香辟书蠹”。(《梅雨》,《诗稿》卷二十一)他特意养猫捉鼠,“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惭愧家贫策勋薄,寒毛毡坐食无鱼”。(《赠猫》,《诗稿》卷十五)他为生活上亏待猫而觉过意不去。他还写诗赞扬猫捕捉群鼠的功劳,“服役无人自炷香,狸奴乃肯伴禅房。昼眠共藉床敷暖,夜坐同闻漏鼓长。贾勇遂能空鼠穴,策勋何止履胡肠。鱼飧虽薄真无愧,不向无间捕蝶忙。”(《鼠屡败吾书偶得狸奴捕杀无虚日鼠群几空为赋此诗》,《诗稿》卷六十五)有时,猫偷懒,没有捕鼠尽责,陆游则埋怨气愤:“狸奴睡被中,鼠横若不闻。残我架上书,祸乃及斯文。”(《二感》,《诗稿》卷七十五)陆游藏书丰富,充栋塞屋,触目皆是书。他的书多散乱堆放,不求整齐。他常身陷书围,坐拥书城。诗中写道:“冷雨萧萧涩不晴,乱书围坐正纵横。”(《龟堂杂题》四首其四,《诗稿》卷三十七)“团扇尘埃高挂壁,短檠书史乱成堆。”(《秋晚》,《诗稿》卷四十)“倒掩衡门手自关,老身着在乱书间。”(《斋中杂兴》二首其二,《诗稿》卷四十八)“万事莫论羁枕梦,一身方堕乱书围。”(《怀故山》,《诗稿》卷五十二)淳熙九年(1182),陆游闲居山阴,名书斋曰“书巢”,并特意作《书巢记》一文:
陆子既老且病,犹不置读书,名其室曰书巢。客有问曰:“鹊巢于木,巢之远人者。……今子幸有屋以居,牖户墙垣,犹之比屋也,而谓之巢,何耶?”陆子曰:“子之辞辩矣,顾未入吾室。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吾饮食起居,疾痛呻吟,悲忧愤叹,未尝不与书俱。宾客不至,妻子不觌,而风雨雷雹之变,有不知也。间有意欲起,而乱书围之,如积槁枝,或至不得行,则辄自笑曰:此非吾所谓巢者耶?”乃引客就观之。客始不能入,既入又不能出,乃亦大笑曰:“信乎其似巢也。”(《文集》卷十八)面对家中丰富的藏书,陆游精神上感到极大的快乐和满足,“架上有书吾已矣,甑中无饭亦陶然。”(《炊米不继戏作》,《诗稿》卷五十七)因此贫困清苦,也乐趣无穷。
陆游藏书多经书和史书,他自称“茅屋三四间,充栋贮经史。”(《冬夜读书》,《诗稿》卷十九)陆游家世向重经学,可说是经书传家。《自述》诗云:“遗经在椟传家学,大字书墙作座铭。”(《诗稿》卷四十七)经书在陆游心目中占有至高无上的位置,他认为,“六经如日月,万世固长悬。”(《六经示儿子》,《诗稿》卷三十八)“六经万世眼,守此可以老。”(《冬夜读书》,《诗稿》卷十五)因此,经书是他藏书的首选,除六经(即《诗经》、《尚书》、《礼记》、《乐记》、《易经》、《春秋》)外,他收藏并常读的经书还有《孝经》、《论语》、《孟子》等。他还藏有不少研究经学的著作,如苏轼的《易传》、朱熹的《易传》、郭雍的《易说》、王雾的《论语孟子解》等。陆游收藏的史书中,有正史,又有野史、笔记,集中明确提及的有《左传》、《史记》、《汉书》、《后汉书》、《晋书》、《唐书》、《资治通鉴》、《国史补》、《吕氏杂记》、《九域志》、《吴越备史》、《东京记》、《夷坚志》、《揽舆录》等。陆游重视史书,勤于阅读和思考,撰成《南唐书》十八卷,成为著名史学家。他的《老学庵笔记》、《入蜀记》、《家世旧闻》亦可视为史书。
陆游藏有《韩非子》、《说苑》等子书。陆游家世代崇奉道家、道教,因此,陆游藏书中多道家、道教著作,他自述玉笈斋藏道书二千卷,以《道德经指归》古文为首。(《跋老子道德古文》,《文集》卷二十六)其中常提及的重要典籍有《老子》、《老子传》、《庄子》(《南华真经》)、《黄庭经》、《坐忘论》、《高象先金丹歌》、《天隐子》、《造化权舆》、《饵松菊法》等。陆游还藏有不少佛教典籍,其诗、文中明确提到的有《楞伽经》、《五灯会元》、《释氏通经》、《维摩经》、《肇论》、《普灯录》、《佛照禅师语录》、《天童无用禅师语录》等。
陆游藏书中集部最多,从屈原到当代作家的文集,他多有收藏,其中又多诗集,特别是唐人诗集,“插架半唐诗。”(《老态》,《诗稿》卷六十五)诗文中述及的有《渊明集》、《陶靖节文集》、《鲍参军文集》、《唐御览诗》、《中兴间气集》、《岑嘉州诗集》、《王右丞集》、《孟浩然诗集》、《李太白诗》、《刘随州集》、《柳柳州集》、《皇甫先生文集》、《樊川集》、《温庭筠诗集》、《丁卯集》、《西昆酬唱集》、《林和靖诗集》、《魏先生草堂集》、《三苏遗文》、《东坡集》、《半山集》、《山谷先生三荣集》、《淮海后集》、《曾文清公诗稿》、《周益公诗卷》等,还有《花间集》、《金奁集》、《后山居士长短句》等词集。
陆游收藏不少名人的奏议疏草、家训、家书、手简、语录、铁券文以及图、画、碑、帖等,还有《集古录跋尾》、《原隶》、《书法要诀》、《砚录》、《香法》等艺术类书籍。还藏有《茶经》、《水品》、《相牛经》以及许多医书。陆游治学严谨,重视文字音韵、名物训诂基本功。因此,他注重收藏语言文字方面的书籍,如《前汉通用古字韵编》、《重广字说》等。陆游身处民族矛盾尖锐的时代,立志疆场杀敌,恢复国土,所以喜读兵书,自然注重兵书的收藏。《夜读兵书》云:“八月败坏夕,千载孙吴书。”(《诗稿》卷二十)“孙吴书”即孙武的《孙子兵法》和吴起的《吴子》。《剑南诗稿》中有《观大散关图有感》、《观长安城图》、《夜观秦蜀地图》、《夜观子虞所得淮上地图》等诗,说明陆游藏有不少军事地图。
陆游藏书最多的是古书,但他厚古不薄今,也注重本朝图书的收藏,从他的诗、文中得知,他收藏有前辈及同时人如朱敦儒、吕本中、曾几、杨万里、范成大、尤袤、朱熹、辛弃疾、周必大、韩元吉等人的著作,他的诗如《读近人集》、《读前辈诗文有感》,说明他收藏并常读同时代人的著作。陆游厚古不薄今的藏书思想是值得肯定的。
陆游藏书种类多,范围广。同时注重特色,尤重经书、道书和唐诗的收藏,既专且博;既重纯理论著作,又重实用性、生活性的图书;既重古籍,又重今籍。这样,他的藏书全面、合理,利于治学和创作,避免了“偏食”之弊。
陆游是当时有名的藏书家。因此,不少藏书家都请他为自己的藏书楼作记,他为友人写了《吴氏书楼记》、《桥南书院记》、《万卷楼记》,还作有《题唐执中书楼》诗。他对宋代著名藏书家情况非常熟悉,在《万卷楼记》中,他提到韩琦及其万籍堂、欧阳修及其六一堂、司马光及其读书堂,又提到“最擅名”的四大藏书家宋绶、李淑、吕大防和王钦臣,说他们的藏书“或承平时已丧,或遇乱散轶,士大夫所共叹也。”(《文集》卷二十一)关于藏书与读书的关系,陆游认为藏书是为了读书,《读书》诗云:“客来不怕笑书痴,终胜牙签新未触。”(《诗稿》卷十四)只藏不读,藏书只是个摆设,自欺欺人,陆游对这种人是不屑一顾的。在嘉定元年(1208)七月为友人朱敬之作的《万卷楼记》中,陆游批评“近世浅士乃谓藏书如斗草,徒以多寡相为胜负,何益于学?”(《文集》卷二十一)藏书是为了学和用,而不是以多少竞胜负。“藏书充栋读至老,因愿少出苏黎元。”(《连日大寒夜坐苦饥戏作短歌》,《诗稿》卷三十一)陆游多藏书是为了多读书,多读书是为了天下苍生。
陆游藏书多,但他不是“掠贩家”一类的藏书家,藏书不是为了赢利发财,不是商业行为。他藏书是为了读书治学,不是附庸风雅,装点门面。他藏书多,自然读书多,读书多,自然学问大、见识高,他勤学苦读,善于思考,勤于著述,终成为伟大的文学家。他的诗文内蕴丰厚,颇具书卷气。元代刘曛称赞陆游诗文说:“凡此皆以议论为文章,以学识发议论。非胸中有千百卷书,笔下能挽万钧重者不能及。”⑨他的诗、文在一定程度上是学者之诗、学者之文。陆游精于图书的购置、鉴别、编目、校勘、抄录、辑补、刊刻、典藏、保护,是集收藏、考订、校勘、赏鉴、著述、刻印于一身的真正学术意义上的藏书家。对作为藏书家的陆游,学界应予以必要的关注。
作为藏书家,陆游藏书、读书之余,还留下不少题跋文字。他在所作藏书题跋中追述自己的家世渊源。他为高祖《修心鉴》作跋云:“初,公生七年,家贫未就学,忽自作诗,有神仙语,观者惊焉。晚自号朝隐子,尝退朝,见异人行空中,足去地三尺许。邀与俱归,则古仙人嵩山栖真施先生肩吾也。因受炼丹辟谷之术,尸解而去。然其术秘不传,今惟此书尚存。某既刻版传世,并以《七岁吟》及自赞附卷末,庶几笃志方外之士读之,有所发焉,亦公之遗意也。”(《跋修心鉴》,《文集》卷二十六)陆游非常珍惜家族先辈的著书、藏书及抄书,每每在题跋中详述其来历。《先左丞使辽语录》云:“右先楚公《使辽录》一卷,三十八伯父手书。伯父自幼被疾,以左手书,然笔力清健如此。平生凡抄书至数十百卷云。”(《文集》卷二十七)《跋家藏造化权舆》云:“右《造化权舆》六卷,楚公旧藏,有九伯父大观中题字。淳熙壬寅,得之故第废纸中,用别本雠校,而阙其不可知者。两本俱通者,亦具疏其下。六月四日,山阴陆某谨记。后十有四年庆元元年八月十二日重校,凡三日而毕,时年七十一。”(《文集》卷二十七)《跋资暇集》云:“吾家旧有此本,先左丞所藏,书字简朴,疑其来久矣。首曰‘陇西李匡文济翁编’,‘匡’字犹成文也。久已沦坠。忽尤延之寄刻本来,为之怆然。”(《文集》卷二十八)《跋四三叔父文集》云:“先楚公捐馆时,叔父未成童,已从章贡黄先生安时学丧礼,覆讲无小差,盖天资精敏如此。谨附书于遗文之后,以示后人。”(《文集》卷二十九)《先楚公奏检》云:“旧有海陵时录白元本,巨编大字,有先左丞亲书更定处,今不复存。此本绍兴中先少师命笔史传录者。”(《文集》卷三十一)《跋祠部集》云:“祠部叔祖诗文至多,今皆不传。此小集,得之书肆,盖石氏所藏也。”(《文集》卷三十一)《跋世父大夫诗稿》云:“世父大夫公自幼得末疾,以左手作字,性喜抄书,尝抄王岐公《华阳集》百卷,笔笔无倦意。岂特其书可贵重哉,亦可见其为人矣。”(《文集》卷三十)《跋苏氏易传》云:“此本,先君宣和中入蜀时所得也。方禁苏氏学,故谓之毗陵先生云。”(《文集》卷二十八)陆游重视图书的修补、装订。遇残坏书籍,往往手加装辑,题跋中亦多述及,《跋尹耘师书刘随州集》云:“佣书人韩文持束纸支头而睡,偶取视之,刘随州集也。乃以百钱易之,手加装褫。”(《文集》卷二十六)随处留意,竟有偶得,亲手装褫,爱惜有加。《跋陶靖节文集》云:“张绩季长学士自遂宁寄此集来,道中失调护,前后皆有坏处,遂去之,而存其偶全者。末有年谱辨正,别辑为编云。”(《文集》卷三十)在《跋历代陵名》中,陆游批评刻书不校的时弊,云:“近世士大夫所至,喜刻书版,而略不校雠,错本书散满天下,更误学者,不如不刻之愈也。可以一叹。”(《文集》卷二十六)陆游对所藏书籍往往详加考订,辨伪指谬。《跋唐御览诗》云:“右《唐御览诗》一卷,凡三十人,二百八十九首,元和学士令狐楚所集也。按卢纶墓碑云:‘元和中,章武皇帝命侍臣采诗,第名家得三百一十篇。公之章句奏御者居十之一。’今《御览》所载纶诗正三十二篇,所谓居十之一者也。据此,则《御览》为唐旧书不疑。然碑云三百一十篇,而此才二百八十九首,盖散逸多矣。”(《文集》卷二十六)确定该本为唐旧书。《跋后山居士诗话》云:“《谈丛》《诗话》皆可疑,《谈丛》尚恐少时所作,《诗话》决非也。意者后山尝有《诗话》而亡之,妄人窃其名为此书耳。”(《文集》卷二十六)《跋坐忘论》云:“此一篇刘虚谷刻石在庐山。以予观之,司马子微所著八篇,今昔贤达之所共传,后学岂容置疑于其间。此一篇虽日简略,详其义味,安得与八篇为比。兼既谓出于子微,乃复指八篇为道士赵坚所著,则坚乃子微以前人。所著书渊奥如此,道书仙传,岂无姓名,此尤可验其妄。予故书其后,以祛观者之惑。”(《文集》卷二十八)从陆游的藏书题跋中,可以看出他的阅读兴趣和藏书特点。陆游自幼年起就对读诗有着特殊的爱好,且终其一生不衰。他作有《跋岑嘉州诗集》、《跋渊明集》、《跋西昆酬唱集》、《跋温庭筠诗集》、《跋东坡诗草》、《跋半山集》、《跋林和靖诗集》、《跋孟浩然诗集》等文,可见陆游收藏了大量的诗集。
陆游还喜读《易》,他在《跋蒲郎中易老解》中叙易学源流,说:“《易》学自汉以后寝微,自晋以后与《老子》并行,其说愈高,愈非《易》之旧。宋兴,有酸枣先生以《易》名家。同时,种豹林亦开门传授,传至邵康节,遂大行于时。然康节欲以授伊川程先生,乃拒弗受,而伊川每称胡安定、王荆公《易传》,以为今学者所宜读,惟此二家。王公乃自毁其说,以为不足传,著论悔之。《易》之难知如此。夜读蜀蒲公《易传》《老子解》,喟然叹曰:‘公于《易》与《老子》,盖各自立说,迹若与晋诸人同而实异也。’书以遗其族孙申仲,试以予言请问,信何如也?”(《文集》卷二十九)《跋潜虚》亦论述学易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