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
奕原本有些混蛋,加之最近有人传言皇位有传皇六子奕的可能,已经坐卧不安几日了。他此时特别想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借此打消道光帝传位奕 的念头,却又苦于没有机会,正焦躁得不行,长顺恰巧回来。当下,奕听完了长顺的汇报,也没想什么后果,一口应允,同意在宗人府设在宫外的机构,辟出一间小屋来私设公堂,专审那文师爷,一旦审不出什么大事情,就将那文师爷用油锅烹了埋掉,来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造他个千古奇案。文师爷果然上套,而官爷也被奕身边的侍卫们请进了长顺的府里着人看管起来;一旦那文师爷遭油烹,想这官爷也是活不成的了。
私设的公堂由曾国藩亲自设计,预备了各种刑具,又单备了口大锅。曾国藩早就听同僚们说过,但凡做相公的人是最不禁打的,男人女相更是软骨头,就又预备了两根细铁锥子,布置了三个执刑的人,专等那文师爷一到,先把他的屁股扎个稀烂……这一节却是长顺的主
意了。长顺最恨的就是相公,世上就因为有了相公,很多官老爷的人伦便没有了。
两把铁锥子,一口油锅,果然把那文亮治得服服帖帖。
曾国藩当日把这文亮的供状誊得清清楚楚,又让他画了押,便由长顺呈奕。奕看完供状,立时传见曾国藩,把曾国藩夸奖了一番,说使得好计谋。然后,三个人就悄悄地到御花园后书房,曾国藩与长顺在门外候着,奕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一会儿,曹公公出来宣曾国藩、长顺进见。礼毕,道光帝问:“曾国藩哪,你现在官居何职啊?”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臣现在是翰林院从四品侍讲学士兼詹事府右春坊掌印。”
道光帝不动声色地道:“你才是个从四品官员,就开始插手皇族的事了,如果官居大学士还不得把朕也下到大牢里吗?来人哪,先摘去他的顶戴,着内务府严加看管!不得走漏一点风声。”
听完此言,曾国藩顿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晕倒在道光帝的龙案前。皇四子奕
这时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道:“父皇明鉴,此事全是儿臣点头之后才做的呀,曾国藩有功无罪呀!”长顺此时趴伏在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此时才知道这件事做得过于荒唐了。道光帝这时铁青着脸道:“来人哪,把长顺的顶戴也给朕摘去,连四阿哥,都给朕押到内务府看管起来!不准走漏一点风声!”曹公公答应一声“嗻”,便指挥当值太监把三个人抬的抬,扶的扶,弄了出去。道光帝马上又宣八大亲王,惠郡王、顾郡王共十个王爷进见。这顾郡王就是那安格的老泰山,拖着一把不老不少的胡须,因为辈分比道光帝长,进来也没跪拜,只哈一哈腰,便坐下了;其他几位倒都行了大礼,道光帝也赐了座。
道光帝坐直身子,让太监们全部退出去咳了一声,忽然把脸一沉道:“列祖、列宗把这江山社稷给打下来,朕即位以来无一日不操劳维持,唯恐有想不到、做不到的地方,怕损坏这国体对不起祖宗!这大清并不是朕一个人的大清,是大家的大清,各位王爷也都有份啊!朕讲得对不对呀?”众王爷一起躬身回答:“皇上教训的是!”道光帝突然举起文亮的供状忿忿然道:“我族里竟然有人拿着国家的俸禄干着搜刮民财、卖官鬻爵、为西域购洋枪洋炮的勾当,按咱祖宗的家法,应该怎样处置呢?”十位亲王面面相觑,不知皇上在讲什么。年老的顾郡王也不知所指,惊骇最甚。道光帝面向顾郡王问:“老王爷,你是朕的长辈,你说呢?”顾郡王沉思了一下,一字一顿道:“回皇上话,按咱祖宗的家法,
这样的败类是要诛灭九族的。祖宗创这基业多难哪!”惠郡王也道:“这是咱大清的蛀虫啊,不重办不行啊!”道光帝喊一声:“曹公公!”曹公公应声进来。道光帝把文亮的供状递给他说:“念给众王爷听听吧。”曹公公就一字一顿地读了起来。曹公公没有读完,顾郡王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称“死罪”,面色苍白,抖作一团,额头早已明晃晃沁出一层汗珠来。
曹公公刚读完,九位王爷也一齐跪倒,称安格糊涂,不干顾王爷的事。顾郡王这时也缓过一口气来骂道:“这小兔崽子,竟干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用祖宗家法扒他的皮都不解恨!”
等各位发泄过了,道光帝才道:“朕也知道,这肯定是安格背着顾郡王干的。可李纯刚私藏禁书一案,朕搞了个三法司会审,竟然也没有审出实情,连朕也蒙了!如果没有老王爷讲话,能审不出实情?”
顾王爷边磕头边道:“请皇上恕罪!奴才糊涂!奴才让安格那兔崽子蒙了!”道光帝却对曹公公道:“曹公公,传朕的话,在内务府西偏房,安上几张床,你扶着几位王爷到那里先歇着吧,天晚了,就都不要回去了。”
几位王爷这才退出去,跟着曹公公向内务府的西偏房走去。
安格重案终有定论
王爷们前脚退出,道光帝后脚便开始派兵遣将,连夜去直隶,捉拿安格等人,又用八百里加急,给宁夏将军格伦发去一道密旨,着格伦接旨日起,发重兵包围回王府,不得走脱一人,将回王的家产悉数抄没,军械着人押送进京云云。又往奉天府发去密旨一封,着奉天府立即将安格的弟弟安广等人缉拿归案,不得走脱一人。真正叫雷厉风行。
办理完这些,已是拂晓,道光帝这才离案伸了一个懒腰,起身向院内不远的内务府走去。侍候在门外的太监们急忙跟随。
到了关押皇四子、曾国藩、长顺的地方,道光帝停下脚步,对跟随的太监道:“传谕御膳房,熬三碗人参莲子汤,赏给四阿哥、曾国藩、长顺压惊。喝完了汤,就让他们回去歇息吧。告诉他们,谁要是把昨天的事泄露出去一个字,朕割他的舌头砍他的脑袋!去吧。”
道光帝则朝内务府的西偏房走去,王爷们都在那里歇着。
曾国藩被拖进内务府的小耳房时,才苏醒过来。只感觉周身经气逆转,遍体奇痒,挽起袖子一看,已有密密麻麻的红点子生出来了。一会儿,四阿哥与长顺也被送进来,曾国藩才稍稍有些心安。
但那奕一进来就冲曾国藩大发脾气,又狠狠地踹了曾国藩一脚,曾国藩被踹得趴伏在地,一声也不敢出。
奕骂道:“曾国藩哪,曾国藩,你掉脑袋不打紧,把我也给绕进去了。从一开始我就说这涉及王府的勾当不是好玩的!你和小顺子全然不把我这个四阿哥当回事,这回出了事不是?”骂完了就抹眼泪,抹够了眼泪又接着骂。先骂曾国藩,又骂长顺,骂完长顺,再骂安格。长顺也被骂得不敢吭一声。奕混闹了大半夜,闹得自己也觉着讪讪的,才让侍卫给铺了垫子,歪着睡过去了。忽然,三名御膳房的太监捧着三碗参汤走进来,嘴里说道:“奉皇上圣谕赏四阿哥、曾国藩、长顺参汤。”碗就端到每个人的面前。奕一骨碌爬起来,两眼把那参汤端详了许久,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我不喝鹤顶红,我要见皇阿玛!”捧碗的太监一声不响。曾国藩跪着磕了一个头,嘴里说着“谢皇上”,便双手接过参碗一口一口地喝了进去。长顺也说了句“谢皇上”,也把参碗接过来,一仰脖子倒了进去。两个人视死如归的气概,倒把奕狠吓了一跳。来传谕的太监这时见曾国藩、长顺二位把参汤喝完,便道:“传圣上口谕,准曾国藩回府,准长顺回府,谁敢把这事漏出一个字,割舌头扒皮砍脑袋!”
两个人急忙叩头谢恩。但曾国藩突发的癣疾已把他折磨得浑身颤抖起来,几乎要把持不住,恨不能有把铁挠子,拼着性命不要,大挠上一场才舒服。他哪里知道,参汤是热性的补品,是各种皮癣的大敌,得癣疾的人最忌热、忌腥、忌补,这碗参汤下去,他岂能把持得住!
他站起身,忙不迭地冲四阿哥和长顺说一句“下官先行告退”,便快步走出内务府。到了街上,叫了乘二人小轿,吩咐一声,抬上他飞也似地回府。曾国藩走后,长顺冲奕打了个躬,说一声“奴才也先行一步了”,也走出去。奕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接过碗,一口一口喝了小半碗,便独自回了后宫。曾国藩一下轿,周升便从门房飞跑了出来搀扶。周升感觉老爷浑身都在颤抖。一进厅堂,曾国藩大踏步迈进书房,口里嚷着“可痒死我了”,让周升快翻出从四川带回的膏药,先结结实实地贴上。周升掀起曾国藩的衣服,见老爷的全身已是通红的了,周升脸色顿变。“爷,咋这么重?”周升心痛地问,眼圈红红的。曾国藩喘息了半天才道:“周升啊,我抗不住了,你快过来给我挠挠吧!”周升答应一声,便一下一下地挠起来。挠了好大一会儿,曾国藩的全身还是抖个不停,无奈之下,曾国藩才道:“周升啊,通知张妈烧一锅盐水吧,你给我拎进来。告诉老太爷和太太,我歇息一会儿再出去,这回癣疾来得太猛,我实在受不住了!”
周升赶忙走出去找张妈烧水,又到上房告诉老太爷和太太欧阳氏,说老爷回来了。
回到门房,周升才发现自己的十个手指头已血迹斑斑,这才又赶忙到厨房去洗手。
国华、国潢听说大哥回来了,就急忙过来请安,正瞧见大哥赤裸着满是红点的上身,两手在膀子上拼命抓挠,其痛苦之状,不忍视睹。
这时,周升正提着一大桶温盐水走进来。放下桶,又跑出去把曾国藩专泡身子用的大木盆拎进来。见周升把水倒进盆里,曾国藩顾不得许多,几下便除掉长裤,只着一条短裤就蹲进盆里,两腿无一处不是红斑累累。
曾国藩泡进水里好大会儿,才对国华道:“大哥这次癣疾尤重,几乎失态。我泡一会再去跟爹请安。爹这几日可好?你们两个费心了。”
国潢、国华边擦眼泪边道:“大哥尽管泡吧,爹挺好的,吃得、睡得,就是爱一早一晚站在门外望大哥的影子。”
曾国藩闭上眼睛,尽情享受这温盐水给他带来的惬意。已经懂事的儿子纪泽也悄悄地走进来,偷偷地问两位叔父:“爹怎么了?”国潢、国华谁也没有言语,一人握了他一只手,慢慢退出书房。书房里只剩周升一人站在盆边,侍候着。
曾麟书知道儿子回来了,也想进书房看看,正迎着国华、国潢领着纪泽出来。
曾麟书小声问:“你大哥要紧不?”
国潢叹了一口气道:“大哥的癣疾这回可是不轻,全身都长满了。爹,您老得想想办法,大哥这身癣疾时好时坏的,多影响前程哪!”
曾麟书重重地叹口气,许久才道:“你大哥这身癣疾怕是一辈子也治不好了。你大哥生下来就有这身癣疾,为这,你祖父特地卖了五斗高粱请陈火眼给看过。陈火眼一见就说你大哥是蟒蛇转世,是注定要受这癣病磨难的,怎么能治好呢?不要说爹出门遍访名医,就是你大哥,找的名医还少吗?难道你大哥真的就该遭这身癣的磨难?咳!”想了想又对国华道:“到用功房告诉少荃几个,说他们的先生回来了,都来问个安。他们几个整日在我面前唠叨,也是惦记呢。”
国华答应一声“是”,便向用功房走去。又等了两刻光景,曾国藩才更衣走出来。
曾国藩先向曾麟书叫了声“爹”,又问了问饮食起居,恰巧这时李鸿章等十几名举人走出来,都一齐向老师问了安。曾国藩随便问了问近日的功课,又一面解释近几日没有归府的原因,无非是公事忙云云,便约定晚饭后要看他们的功课。这才一步步走进内室看夫人欧阳氏,见了欧阳氏,才知老泰山欧阳小岑已于一天前到苏州访友去了。欧阳氏照例称丈夫为夫子,叫着夫子,又掀开衣服看他癣疾,见前后心都贴了膏药,知道已不甚痒,这才放下心来。又让黑妮通知厨下加个菜,就也无甚话说。曾国藩略坐了坐,便起身来到举子们的用功房,认真地批阅起弟子们的功课来。
第二天,曾国藩照例坐轿去翰林院办公。一上正街,却见街面两边黑压压挤了无数的人,说是看钦犯的。曾国藩的轿子挤不过去,就只好也停下来看。忽听得“来了来了”,曾国藩急忙掀起轿帘,见一队八旗兵先走过来,都背着崭新的洋枪,气昂昂地约有四五排,过后是四五排背大刀的人,背大刀的过去后就是马队,马队的后面便是木笼囚车,当先一人身材胖大,头发已散开,光着脊梁蹲在囚车里,两个眼睛溜溜地转,后面跟着的几十辆囚车里有男也有女,囚车的后面,却是用绳子连在一起的人,头发也都披散着,百余名的样子,密密麻麻看得不分明。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人群才慢慢散开,意犹未尽。
曾国藩赶到翰林院时,很多官员的轿子也都刚刚到,想必也是被那围观钦犯的人群困住了的,所以来得都有些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