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陌孝远二年,十月十六,宜嫁娶。
“孝远孝远,孝道太远!三年孝期差半年,璃王急急要娶后,荒唐哀哉!堂下各位可知这新王后底细?呔!且由小生给大家细细说来。”
花红柳绿的茶堂,说书人一身喜庆金红铜钱衣,却描了个戏里的大白脸,抄着一方蛤蟆造型的惊堂木,说的眉飞色舞唾沫四溅。
“话得从那七年前说起。景德五年,先王出西关,巡游途中在一处客栈休息,正是伸手五指变四指,凄凄月黑风高夜,一更时分,客栈井中竟传出女孩啼哭。先王仁德,命人下了井,一看,嘿,桶中坐了个美丽小姑娘!尖下巴狐狸眼,黄鹂嗓娇娇相。自哭家中遇劫匪,只求恩公救一救,待得小女十五来,做牛做马定报恩。有高人说此女有妖气,先王不听。果然,这一救就救出了问题!”
惊堂木一拍,四处叫好,说书人笑得脸上哗哗掉粉,“那时这小姑娘不过十岁,回来封为公主,以当今王上妹妹的金贵身份,安安稳稳过了三年娘娘似的安乐日子,可十四岁生辰一过,此女捺不住本性,开始搞得宫中呀,那叫一个乌——烟——瘴——气!”
说书人夸张地掰着手指头,“十四食一岁儿心脏养媚颜,十五喝韶华女颈血练妖术。待得妖法大成,先王福寿已被妖女吸得干干净净!新王登基,妖女及笄不多时,开始渴求男人滋味,又打起新王主意!”
茶楼布局简单,成“五岳合抱”式,当心一个圆台给说书人发挥,四周一些散座,二楼三楼是雅间。
今个儿的说书人脑子活络说话讨喜,话题也是当先最最新鲜的,大家都听得热血沸腾。三楼一个窗户半敞,斜斜挂着帘子的雅间里,气氛却越来越冷,一群不满双十的丫头跪了满地,瑟瑟发抖。
唯一站着的是一个双鬟少女,正是尖下巴狐狸眼,一脸聪明样,此时瞪裂了眼眶,气歪了嘴角,恨恨道,“王……夫人,这人胡言乱语,奴婢替您撕了他的嘴!”
烟青纱帐重重叠叠垂地,四角绣金色团凤,拖曳出午夜的华凉与神秘。里面是个软榻,依稀看到一个慵懒斜倚的曼妙身影。
帘帐外面露出半截鞋尖,软底绣鞋,墨蓝色,金线绣的凤穿牡丹,穿了两三颗黑珍珠,不大,却颗颗圆润,光泽夺目。
那女子低低地笑,万般妖娆,声音却又冷又淡,如同冰凉绮丽的锦绣,“急什么,难得出来一趟,自然要捡些别致的听。至于这人说的是不是胡言乱语……”她吹了吹指甲,扬起下巴笑问,“你知道?”
双鬟丫头身子一软“扑通”跪下,除了拼命摇头竟不敢再说什么,是不是胡言乱语确实只有这一位和王座上那位清楚,其他当事人……坟前草都能扯了盖茅屋了。
“……小生还有个妹妹在宫里当差,她偷偷告诉小生,那夜公主满身黑白丧服,她看的真真的,脚下却踩了双金红色鸳鸯比翼的绣鞋,鞋底是勾魂的桃红色。”
啧啧两声,他吞口茶水继续摇头晃脑,“再说这公主挎了篮补身参汤,直送到守灵的陛下面前。里面不知怎么一阵哐啷作响,陛下突然挥退了所有宫人。第二天公主衣衫散乱而出,晕生双颊,谁都不知道她怎么了……”
说书人越说越欢快,一个听客大笑,两眼生出淫邪绿光,“还能怎么,当着先王牌位跟新王鸳鸯被里红浪翻呗!听起来战况到倒是激烈!我王雄风威武!”
说书人陪笑几声,又道,“后来没多久新王就将公主废为庶人,禁止任何人将二人兄妹相称。再再后来,这满城张灯结彩,也不必小的再说什么。请诸位的赏,下次小生再说说秋荧公主天下第一美人和咱们王上的爱恨情仇!”
铜钱碎银流水般扔上去,说书人赚得荷包满满,喜不自胜四面作揖,口中还记着嘱咐,“大家吃口饭都不容易,还请各位记着老规矩——出了这个门,说什么话小生都是不认的。”
“哦?那你现在还在门里,可是认定这些话,是你说的?”一片起哄声里,女子似冷非冷,隐隐含笑的嗓音格外清晰。
男人们愣了愣,叫嚷笑骂得更加带劲。男人们对这种高贵冷艳,媚惑天成的声音,一向最没有抵抗力。
说书人隐隐觉得不祥,转念一想:嘿,黄花闺女根本不会来这种地方听艳书,想必是哪家贵妇深闺寂寞,看他还算顺眼想要引为入幕之宾……艳福当前,他急忙道,“认,当然认,不知夫人……”
“我叫住你,自然要赏你……”女子格外咬重一个“赏”字,冷媚娇娆,不少男人眼睛都红了,嫉妒地嚷嚷他好福气。
说书人三两下揩干净脸上的****,上前恭候。
烟青帘帐后又伸出一根纤细手指,莹莹如玉,指尖新涂了凤仙花汁,鲜红欲滴。
那手指向着说书人一点,双鬟丫头颤颤巍巍爬起来,从袋子里取出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金疙瘩,强撑出高傲姿态,挪到窗边冷喝道,“你接好了。”
金色弧线划过,说书人准准接住,不住地点头哈腰。
女子声音里却有了些不悦,“再赏。”
双鬟丫头脸白了白,又掏了掏,摸出一块成人拳头大的,咬牙一砸。
砰!
血花四溅!
说书人知道坏了,金子一扔,拔腿就跑。
“御……卫队!”双鬟丫头高喝,角落中呼啦啦窜出一大片黑影,瞬间守住了所有门窗。
两个丫头各执一柄金丝嵌翡翠的纤长玉勾,一左一右拉开帘帐,女子袅袅婷婷起身,她一袭窄腰宽袖,收肩撒摆的漆黑长裙,左肩和裙裾上各有一圈银丝刺绣,朵朵九瓣莲花尊贵雅致。
墨色长发垂至后腰,不添珠饰,有如一泓潋滟墨泉。
一看到那花,所有人大惊失色抖如筛糖,当今新王后最爱的九瓣莲纹!
说书人已经被人强行按在地上,女子直接从他身边走过,眼波不动,声音清泠,“聚众闹事,闲话是非,让京都府封楼。法不责众,剩下的人,你们如果管好自己的嘴,我既往不咎。”
众人死里逃生,三跪九叩,头也不敢抬。
“至于他,议论皇族,诟病先皇,污蔑新王,斩。”走到门口,女子脚步一顿,回眸一笑嫣然无方,“查他哪个妹妹在宫里当差,对她开放我一切宫殿,若一日之内把那双金红绣鞋找出来,赏。找不出,杀。”
“娘娘饶命,小的杀了不要紧,可我都是胡言乱语,我妹妹年方十岁,哪里能进宫当差?”
“十岁?”女子轻轻嗯了一声,招手让领命而去的宫女回来,说书人正千恩万谢,她淡淡打断,“找口井,寻个桶,让他妹妹坐进去,哭一晚。如果哭声不停,第二天早上还活着,就放了。”
“传言早就风云帝京,娘娘有本事把我们全部抓了杀了堵这悠悠之口!”说书人垂死挣扎。
“好。”女子轻飘飘应下,“哪些茶楼在传,哪些人在说。只要你说的出来我就让御林军上门查,但只要有一字不实欺骗于我,罪加一等,改为凌迟。”
宫人们齐声应是,说书人恨恨闭嘴。他哪里记的清楚,况且御林军上门查,如此动静人家可能等着你来杀人吗?
双鬟丫头殷勤地掀开门帘,女子款款走出茶楼,漫不经心留下一句,“记住,我不叫妖女,我叫霏霏。”
她挽唇一笑,面纱微微扬起,露出精致的下颌一角,浅粉唇瓣轻启,“雨雪霏霏的,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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