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陌。三更天。
十八位白衣翩翩的年轻女官挑着冰灯袅袅婷婷地走进长好宫,大宫女梓菱带着众女跪下,“娘娘,王那边不方便,只怕不能过来了。”
上官白曾经讥讽蕉夏怜,说她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上官昭璃,却还不忘带着各种奇珍异宝,甚至连宫南傲赐予她的十八绝色都一同跟着,真真是准备万全,对璃王可谓情深意重。
这话不好听,但蕉夏怜如今得到上官昭璃极大的纵容,性情益发乖张娇纵,连曾经慈悲雍容的架势都不屑于继续维持,根本不把上官白等人放在眼里,听见也当没听见。
此刻封后大典刚刚结束,蕉夏怜一身宽松的金色凤袍,肩头覆着滚狐毛的雪白大氅,正在专注地剪烛芯,闻言将金剪用力一掷,吓得众女一起低头。她抬起脸,本来消瘦不少的脸蛋在几个月的养尊处优之下重又养得珠圆玉润,俏丽的五官含着一丝厌恶。
“废物!除了日日酗酒,他还会干什么?上官昭璃呢,那个上官昭璃被这个废物藏到哪里去了?!”虽然梓菱说得隐晦,但蕉夏怜轻而易举就明白了事实。她眼底金光漫越,愤怒地一拂袖,将花烛扫落一地。
众女连忙惊慌失措地灭火,梓菱面色平静地倒了一杯温水,双手呈上,“娘娘息怒,如今在羽陌宫中,还请娘娘谨言慎行。”
蕉夏怜转脸不理,眼底浮起淡淡的怨色。从少年流落在外时,她就一直渴望能做他的妻子,今日虽然她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了她爱着的男人,但为什么她心中却没有了曾经的激动和向往,反而只有不尽的嫌弃?
她将自己的疑惑告诉梓菱,大宫女听后却只是淡淡一笑,“娘娘,您也说过,如今的璃王不过是个武功尽废的醉汉,哪里还是曾经英气勃发的璃王?自然再配不上高贵的公主殿下。”
蕉夏怜脸色明明灭灭,咬唇不语,眼前一会儿是昔日青衣俊朗的青年掐着自己的脖颈的样子,眼神危险而冷魅,充满野性的诱惑;一会儿又是浑身酒气的颓废男子醉倒在一地狼藉之中,却偶尔会对她柔和一笑。
梓菱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继续道,“您可还记得,当初国师镇压的魔功之中,曾有一篇助人强行恢复武功的速成奇功,名叫《涅槃》?追月那小蹄子练了之后,据说大有长进。”
蕉夏怜闻言先是一喜,随即柳眉一竖勃然大怒,拍桌而起,“混账东西,那邪功练后人多半活不长,你是在诅咒本宫的夫君?!”
梓菱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压低了声音,“娘娘息怒,就算要将奴婢打杀,也请您先听奴婢一言。”
蕉夏怜本已准备叫人将她拉下去,眼神几番变幻,最后愤愤得坐了回去,闷声道,“说!”
“谢娘娘。深入的东西奴婢不太懂,但于粗浅层面上,璃王练这涅槃对娘娘至少有三个好处。其一,娘娘爱的是曾经的璃王,此法定能助璃王重回昔日光彩,奴婢敢问一句,娘娘是想和现在这个药罐酒坛白头偕老,还是和昔日俊朗夭矫的天之骄子度过最美的青春岁月?”
蕉夏怜缓缓绞紧了绣帕,神色间略有浮动,“继续说。”
“其二,璃王变成如今的模样全是因为上官紫萱那个贱人,便是被她害到这般田地,心中只怕还有她的印痕。若娘娘将璃王失去的东西再还给他,璃王见了娘娘的好,心中权衡,高下立见,娘娘便能完全取代上官紫萱,成为他的唯一。二十年的夫妻恩爱可谓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娘娘是要,还是不要?”
“其三呢?”
梓菱见了蕉夏怜嘴角的浅浅笑弧,心中不屑地嗤了一声,脸上却益发恭敬热切,“其三,对娘娘这般天生为凤的尊贵女人而言,多情不过是美貌必须的陪衬罢了。随着时光流逝,再英武的男人最终都会成为丑陋猥琐的老头,璃王也不例外。”
她一直细细观察着蕉夏怜神色的变化,见她似乎有些不悦,急忙又道,“到了那时,只有权力才值得娘娘追求。娘娘如今已有龙子傍身,等璃王失去了陪伴娘娘的资格,娘娘正可趁机垂帘听政,将一国握于掌心。到时候要什么没有呢?便是如同昔日璃王的青年才俊,娘娘贵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还不是举手可得?”
“闭嘴!”蕉夏怜忽然重重一拍桌面,厉声尖叫起来,梓菱心中一惊,匆匆跪下,大悔最后这条说得太早。谁知蕉夏怜竟然没有立即治她的罪,反而有些怔怔的模样,长长的护甲在桌案的漆面上刮出无意识的浅浅印痕,她轻声呢喃:“本宫……还要再想想,再想想……”
梓菱立即一喜,退下之前为蕉夏怜这把火加了最后一根柴,“娘娘该爱的从来不是一个男人,而该是最优秀的那个男人。人间一切最好最美最尊贵,合该都是娘娘的。”
蕉夏怜霍地抬头,而不远处一个正在忙着收拾地面的女子——十八美的二把手蒹葭,不经意般朝这边瞥了一眼。
上官昭璃眯着眼睛靠在瓷轩冰冷的墙上,他歪着头,手一次又一次机械地把酒壶举到头顶,仰着脖子一壶接一壶地倒下。他的身上还穿着大婚的礼服,前襟满是酒香,混合着血的腥甜。
思念像是无数的虫子啃食着他的神经,他那么想她,又那么恨她,心头一阵郁结,他又一次狠狠地把酒灌下去。
一个太监在门外恭敬地道,“殿下,王后娘娘求见。”
他眯了眯眼,置若罔闻。
太监还要再报,蕉夏怜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护在腹前,姿态矜贵脸色微愠地道,“本宫是关心殿下,何况今夜是本宫和殿下的大婚之喜,就不麻烦林公公了。”
林公公立即听话地退到一边,蕉夏怜脸上露出胜利般的微笑,满意地向内走去——上官紫萱,可怜你看不见,你生活了九年的羽陌王宫,本宫不过来了几个月就已经是本宫的天下!
还离着很远的时候,蕉夏怜就闻到了浓浓的酒味,她厌恶地皱了皱眉,用绣帕掩住口鼻,低声道,“拿来吧。”
梓菱立即取出一卷边角微黄却装裱精致的书册,上书《涅槃篇》三字。见蕉夏怜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她的眼底很快地划过一丝讥诮。蒹葭将脖子压得更低,脸上若有所思。
蕉夏莲推开门,先适应了一下里面的黑暗,待看到墙角的上官昭璃后,她立即换上一幅焦急的表情,强忍住胸口涌上的恶心感,避开满地的酒壶快步走到他身前,小心地蹲下。
“夫君,你怎么又喝多了,你叫怜儿这心里……”蕉夏怜低低地哽咽,娴熟地掏出绣帕替他擦拭嘴角胸口,然后亲自将他费力地搀扶到床上。她细细地替他收拾身上的狼藉,直到为他盖好了被子方又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捧了一个托盘进来。
“夫君,这是怜儿做的醒酒汤,你喝一口吧。”
上官昭璃看了她一眼,眼神似乎有些迷蒙,很快又阖上了眼。
蕉夏怜咬咬牙,把他的上半身扶起来,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然后吹了吹温热的汤药,亲手喂给他喝。做完这些,她又取出新的丝帕轻轻地擦去他嘴角的药汁,静坐在他的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