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繁花昨日谢,
相思如缕刻人间。
无法否认,却必须否认,就算我们都记得。
上官昭璃的动作顿了顿,依旧沉默如铁。他继续替她整理大氅,然后像是不经意一般环住了她的腰,停顿了片刻,终于按着她的背将她用力拥进怀里。
她撞进他的胸膛的时候,他闭上了眼,身体好似被一束电流瞬间击中,每一块肌肉都不由缓缓紧绷,仿佛下意识在抗拒在抵御——抗拒抵御一种把他变得和往常不在一样的变化。有什么在裂开,有什么在松动,有什么在沸腾,有什么空寂了三年的东西,在这一刻圆满。
“呵。”怀中的女子没有反抗也没有迎合,任由他近乎粗暴地将她抱住,她只是抬起头,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抵达遥远的天际,然后落下——
落在停留在数里外模糊的千军万马上,落在于射程之外勒马驻足的两道人影上,落在手上的青筋都隐隐绽出的宫南傲身上,落在他泛着妖紫杀气的狭长眼眸上。
霏霏已经连自嘲的笑都已经扯不出,近乎麻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如果她真的什么都看不到,就算他杀了她的孩子,或许她依旧会在这个三年来的第一个拥抱之中,很投入很沉醉吧?
要是什么都看不到……多好啊。
上官昭璃终于很慢很慢地松开她,她没有察觉出其中告别的意味。按照他和宫南傲的约定,他和雁落玄过来,他亲自带霏霏下去换。他再次叫那两个侍卫过来,命令他们带霏霏下城楼。
“慢!”一声响亮的冷喝突然从城下传来。
上官昭璃转回身,皱眉从城头往下看,却见宫南傲不知何时已经抽出了佩刀,一道流光闪烁的晶红,静静横在身旁男子的颈上。雪白长衣的男子被人用白绸覆住了双眼,但那晶莹的肤色,澄澈的气质,赫然就是雁落玄。上官昭璃搁在城垛上的手不由微微攥紧,怒道,“傲王,你想做什么?”
宫南傲这几个月来也算是人生之中第一次焦头烂额,总是披散的如绸青丝以嵌玉金冠束起。由于日日往来于烈日下军营中,赛雪容颜晒黑不少,减弱了五官间的阴柔,却依旧眉眼风流,魅色不改。
“本王在考虑是否要违约呀。”他妖冶一笑,目光之中是毫不掩饰的狂怒之色,倏地敛去笑意,森冷道,“叫那个女人过来,本王有话要问她!”
他这样的口吻近乎发号施令,上官昭璃挑了挑眉,挥手让侍卫把已经在下楼梯的霏霏带回来。
女子果真回转,长长的金发随风飘舞,明丽而高贵,身上黑色的大氅偶尔翻卷,露出里面暗金的缎面。她就在那里静静地立着,金色的凤眸对着他的方向,无悲无喜。明明知道她看不见的,但不知为何,他总有种其实她正在看着他,甚至看透他的不适感。
人回来了,宫南傲却收敛了身上阴沉凉薄的怒意,放下了佩刀。他的唇角动了动,似乎想笑,最终却没有。狭长的眸子极为深邃,目光沉沉地望着她,有一丝恳求,很淡很淡,淡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霏霏的指甲刺破了掌心,血流出来和指甲上的鲜红花汁融在一起,看起来颇为诡异。对于宫南傲这样一个冷心冷清,无论是谁在他眼中都只等于一个利益的数值的人,这么一丝恳求,意味着什么?
她不敢想。
风在此刻忽然停了。
他启唇,声音沙哑含涩,“小菲儿……”
霏霏望着这样的宫南傲,在这一刻她竟觉得他很可怜。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语调,那样的心情,她也有过,感同身受。看来,他是真的很想要她的这个孩子。
佛说: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天若有情天亦老,就算他们都有情,天无情,他们依旧求不得。
她第一次认真地和宫南傲对视,几番犹豫,最终开口,“宫南傲,我尽力了,但他和我们的缘分太浅,强求不得。”
宫南傲浑身一僵,黑眸之中猝然冰封千里,不过瞬间却有滚烫岩浆冲破冰层,那种冰与火在他眼底碰撞的奇异感觉仿佛让人看到了地狱长河。良久之后,一阵低沉的笑从口中溢出,他蓦地后仰,束发的金冠无声裂开,墨黑长发呼啦一声散落满身。红衣张扬如同蔓延的血火,袍角衣襟齐齐无风自动,“哧哧”绽开数道裂痕。
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城上城下静默无声,唯有那一道红色的身影几近颠狂地仰首长笑。笑得苍天也似摇摇欲坠,厚土也似簌簌崩裂,笑得所有将士都更紧地攥紧了手中的武器,不寒而栗。
那艳绝天下的王恣意狂笑,却无人欣赏他的绝代风华,只觉得惨淡而疼痛,撕心裂肺。霏霏苦笑,原来宫南傲也不是无情的魔,他同样会痛。可她很担心他痛过之后,会要求天下都陪他一起于地狱深处行走一遭。
“尽力?缘分太浅?强求不得?”宫南傲的笑声终于停下,嘴角一线艳紫血痕,如同融化的名贵口脂,衬得他的面容魅得惊心动魄。他眼眸幽邃,却仿佛看陌路人一般看着霏霏,那一声声如同质问的反问刺痛了她。
讥诮,不屑,讽刺,失望……最终,宫南傲却什么都不曾再对她说,他深吸一口气,殷红嘴角噙一抹宜喜宜嗔的笑。
然后他手臂一横,继续将佩刀割在雁落玄颈上,“上官昭璃,你这笔交易本王不做了。当着你的面,本王在此立下休书,从今以后你的王妹上官紫萱和本王再无任何关系,他日相见,以叛国罪格杀勿论。”
他邪惑一笑,“若是当真想要换回雁落玄,三日后,鎏尊台,本王等你来。”
说完之后他再不曾多看她一眼,制住雁落玄一同回驰,直到回到他的军队之前。晶红流溢的长长佩刀缓缓高举,即使隔得再远,仍然在阳光下反射出熠熠的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随着长刀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直指向前,宫南傲闭上眼,用尽所有力气大喝,“攻……”整装待发的千军万马立即向前冲出,掠过他的身侧,他们裹挟的风扬起了他如墨的发,遮住他所有的表情,滔天潮水一般狠狠拍向紧闭的城门。
宫南傲没有看眼前的战况,他勒马转身,佩刀无声地跌入尘埃之中。刚刚那一刀到底是发出进攻的指令,还是决然斩断他对她全部的执着和情意,他不知道。
不知这么走了多久,他忽然反手一鞭狠狠抽在马上。骏马嘶鸣着人立而起,扬蹄飞奔而出。
一人一骑,如风狂驰,影长日未高。
一滴泪落,溅于蹄下,湿了离离草。
一句低语,终被湮没,喊杀声如潮。
“小菲儿,你令我,爱错你。”
“王让你进去。”守城战开始之后,霏霏又被人带回了之前的军帐。还没有把帐帘掀开,她便听到其中传出一阵笑声,有男子,有女子,还有……那种属于新生的婴儿的,还算不上明晰的笑声,咿咿呀呀,像在吐泡泡。
她浑身一震,猛地扯开帐帘,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它扯下来。里面的人都被这样的动静惊得静了静,抬头看见这么一个模样的霏霏,又被吓得静了静。
素白霜衣的男子冲她柔和一笑,眉眼温润如玉,“别来无恙,阿瑾。”
竟然是——雁落玄!
霏霏已经顾不上震惊他的存在了,她的眼神直勾勾地落在了被几个大人围在中间的一角红色上。婴孩吐泡泡咂嘴的声音更加清晰,她却不敢动了,甚至无法抬腿上前,生怕这不过是一幕幻景,一动眼前的一切便会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