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其实也不过白驹过隙。
上官昭璃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下去,或者说所有的医官都早就认为他撑不下去了。然而,这个一统天下的皇却展现了惊人的毅力。
总有人暗中赌他活不过某个秋冬,但来年春夏,他仍然活得好好的。
有的人说他是贪恋人间富贵,可他早早把上官灼浩立为太子,赋予监国大权。然后自己幽居瑾宫,很久很久才能在朝堂上看到一两封他的手书。
太子的人选也让所有熟知内情的人大跌眼镜,血火中用命拼来的如画江山,上官昭璃竟然就这么干干脆脆地交到了一个生父不知的孽种手中。
而百里玦依然住在宫中,依然没有任何的封号名分,他几年前曾经出宫远游,没过多久就名扬四海,宫人朝臣见之,都尊称一声公子。
公子是天下共同认可的最高象征,至今只得两位。
第一位,是天下一统后就失踪的秋荧左相,雁落玄。
但太子之位最后的归宿还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上官灼浩一夜之前还是所有人鄙夷的软弱无用之人,一夜之后就成为了让所有人不得不仰视的存在。
文武双全,心深似海,能屈能伸,甚至也有铁腕手段,却又矛盾地怀着一份天下大爱。在百里玦和上官昭璃的调教下,这是一个完美的帝王继承人。
上官白最先反对上官灼浩即位,甚至已经密谋政变,试图夺回上官氏的天下,最后却成为最先臣服于他的实权人物。
太子监国,不住东宫,上官昭璃直接让他住进了皇帝象征的天政宫。
“浩儿,母后没有听错吧?你刚刚对本宫说了什么?”蕉夏怜一身华丽的宫装,正气得颤抖如风中落叶,食指定定指住对面的储君,上面画了金色莲花,却盖不住发黄的指甲。
她染上了某种烟瘾,一日日地用那黄金膏,如今已经骨瘦如柴,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灰色,看起来像一副骷髅架子。时不时还会突然翻白眼,抽搐一般停不下来。
立太子之后,情绪起伏最大的大概就是她了。原本高兴的都要疯了,似乎江山万里,滔天权势,那些出现在她梦里无数次的情景,都已经递到了她面前,触手可及。
然而,她最后却发现,挡住她的路的最后一块石头,是她的儿子——她竟被自己的儿子骗了十多年。她以为他是草包,从来不关注他,但因此和心腹议事时也不曾避讳过他。
结果,他一登上太子宝座,就开始动手减除她的羽翼!她生的好儿子,已经明确用行动告诉了她,只要有他在一天,她就不会有机会染指皇权!
后来,她消沉之下迷上了黄金膏,但这逆子居然……
年轻的太子穿着淡紫的便装,袖口干干净净——他嫌金银丝线勾龙纹太奢靡,已经命人改了。他放下朱笔,抬头迎上母亲愤怒下发抖的指尖。
容貌长开之后阴柔之色已经大减,虽然没有上官氏招牌般的冷峻五官,气质却和上官昭璃年轻时很像,那一双眸子清冷如凝着一块冰,瞳孔中只有黑潮起起落落,深不见底。
他为母亲如此失礼的行为而皱眉,却还是尽着儿臣的本分,“母后息怒,那黄金膏当真不好,太医也是这个意思,您还是戒了吧。”
蕉夏怜森森怪笑一声,吊着眼睛从眼角看他,“戒了?为本宫好?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你早就忘了是谁怀胎十月生了你,为了这么个位子,你已经认了那贱人做母!抱过了上官昭璃和那贱人的腿,你想戒的就是本宫的命!”
越说越离谱了,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上官灼浩眉心越皱越紧,他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压抑着不悦与疲倦,试图尽量温和地和她说理。
“母后,您永远是这天下的国母,孤的娘亲……”
“乖徒,你还和这疯子纠缠什么,她侮辱你我的生母为贱人,也就是侮辱了你,你还不替自己雪耻?”一道含笑的声音自门外传入,百里玦毫无避讳地进来,幽魅狭长的眼眸噙着一丝刺骨的森寒。
上官灼浩简直一个头两个大,眼看蕉夏怜的情绪已经被他略略安抚了下来,百里玦一来却火上浇油,顿时将她引爆。
“贱人!”猜测被那人的儿子证实,蕉夏怜眼睛一翻一翻,抖了半天好歹没晕过去,两道眼泪刷地落了下来。上官灼浩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她张着尖尖的十指便要扑上去撕扯百里玦。
“啧,永远都是这么两个字,我已经听烦了呢。”妖美不似人类的男人冷冷眯眼,他一双眼睛汇集了世间最妖娆的两双眼的优点。
自然上挑的眼线,挑出时刻含笑般的弧度,眼角隐隐天生胭脂色,由深至浅,层层叠叠至鬓角。眼珠黑如点漆,此刻却暗生漩涡,泛起紫罗兰般的浓紫色。
“别!”上官灼浩急忙大叫,远远奔过来,甚至带翻了身旁的香炉。
已经晚了。
百里玦弯起唇角,下半张脸笑得有些顽劣,上半张脸却像是冻住的死神面具。直到她冲到身前,他方才抬起手,像她方才那样,冲她一指。
蕉夏怜尖锐的指甲立时定在了半空,他嫌弃地看了看那精美的莲纹,眼底掀起更深的怒色。
神力随心念流转,蕉夏怜突然凄厉地惨叫一声,只见手指一根根在她眼前缓缓弯曲。
她完全收不回自己的手,也控制不了那些自己向后翻折的骨节。姿态高贵又闲散的青年,随意的一指,她便如同被人碾压的蝼蚁,动弹不得。
“喀擦。”清脆一响,左手拇指的第一个指节已经承受不住,断了。随即第二个指节也开始呻口今,三人耳中都只有那骨骼绷到极限后,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蕉夏怜又开始翻白眼。
“够了!”亲眼看着自己的手指关节慢慢地,一一地,断在自己面前,这是何等酷刑?上官灼浩额前青筋跳跃,再看不下去。
百里玦瞥他一眼,慢吞吞地道,“不急。”
上官灼浩收到他眼中的警告,只能咬牙死忍。
眼看她左手的指节全部断完,上官灼浩已经快要忍不住冲上来了,百里玦才懒洋洋地吹了一口气。
“啊啊啊啊!”右手的指节全部在同一时间断裂,蕉夏怜痛得撕心裂肺,终于昏倒在地。
上官灼浩一个箭步上前,接住她倒下的身体。先大声宣召太医,又把门外等候的皇后宫人叫进来,众人一阵忙乱将蕉夏怜安置好之后,他才转过身,盯住了百里玦。
百里玦无辜地眨眨眼,“乖徒,为师脸上有脏东西么,你看得这么目不转睛?”
他认为自己的性格还是很好的,比他母亲那一辈的几个人都好多了,就事论事,不迁怒不记仇,随时都很有分寸。看,都不拦着他宣太医的。要换了他传说中的爹来,绝对要蕉夏怜血溅当场,甚至再把她的儿子也弄个半残。
上官灼浩当然懂百里玦的意思,正因如此,他才简直气炸了肺,方才太医说,蕉夏怜的骨节都碎成了齑粉,以后十指都彻底废了,只能跟面条似的垂着。他也不喜蕉夏怜,但那无论如何都是他的生母!
百里玦亦是敏锐至极的人物,神色顿时不悦起来,“上官灼浩,蕉夏怜是你娘,我也不是无父无母的人,你乱发脾气之前,最好先用你那榆木脑袋好好想想,谁先找的死!”
上官灼浩深吸一口气,他已经不再像儿时那样,一面对百里玦就忍不住暴躁冲动了,沉默半晌,终是苦笑起来,“你说的我当然知道,百里玦,咱们好久没有酣畅淋漓打一架了吧。”
百里玦眼珠一转,突然凝了屋外一眼,“今日怕是不行,我明个来找你罢。”
他的脾气确实不错,虽然也挺邪气狠戾,但只要别公然去掀他的逆鳞,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很好说话。正如之前明明说要把娘亲仇人的儿子——上官灼浩当做玩物,最后却也老老实实兢兢业业把他教成了一代人杰。
所以现在,只要上官灼浩承认了错在蕉夏怜,他也可以不用神力,同他一战,容他“为母报仇”一番。
要知道上官灼浩的功夫虽然是百里玦教的,但百里玦更多的是在研习术法,而上官灼浩专攻武术,日日勤练。两人谁输谁赢都没有定数,输了的人也有被暴打一顿的觉悟。
但是,今天确实不行。他有客人呢。
百里玦笑得狐狸一般,上官灼浩跟他一同长大,自然清楚,那是百里玦全身戒备的表现。什么事,会让这总是懒散从容的人紧张成这样?
他直觉已经不是他能干涉的范畴了,以眼神频频示意一旁的书架,然后冷冰冰扔下一句,“祝你被人超度,早日涅槃。”
百里玦看怪物一般看了他一眼,“乖徒,你眼睛抽筋?”
书架背后有暗道,打不过就跑,他先出去召集涅磐军!上官灼浩忍不住又有了些恼意,他不管了,这混蛋,真的去死好了!一扭头,大步走了出去。
等上官灼浩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百里玦皱皱眉,转回头来,一道修长的身影已经立在了他的面前。
虽然他们容貌有着很多不同,但他一不小心还是会以为自己正在照镜子。那种入骨的魅劲,以及他们同样泛着莹莹妖紫的瞳孔,真是该死的如出一辙。
“你就是我那个对我娘始乱终弃的爹了吧?”百里玦觉得对面那个人看到他以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僵得跟木头似的,来了半天都不曾动过。若他不先出声,他大概要跟他对视到地老天荒。
见他依旧不语,百里玦挑挑眉,一只手不动声色地背到身后,“喂,你是来超度我,助我涅磐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