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上,霏霏所住的房间还未灭灯。桐油灯明晃晃的灯芯照着窗纸,只有笔墨纸砚规整的影子投射其上。
本以为可以隔着窗纸好好看看她……雁落玄静静地望着那朦胧灯影,轻轻叹了一口气,清澈的瞳仁却看不出外露的情绪。正如他的声音,始终温文淡雅,隐隐含笑。
“阿瑾,你睡了吗?”
房中没有人回应,雁落玄将双手平托着的靛青色古琴移到胸口斜抱,腾出一只手叩了叩门。
他耐心地候了一阵,依旧无人回应。
雁落玄垂了眼微微踌躇,今晚宫南傲因为宫里有事没有在,把他在左相府的耳目清走也不容易……若是再晚,等到宫南傲或者他的隐卫回来,再想给她送琴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再三犹豫之后,雁落玄低声说了一句“阿瑾,我进来了”便自行推开了门。
他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琴,按照她的要求,这琴说是乐器不如说是杀器。要是不小心磕着碰着,都有危险。
自宫南傲住到隔壁,雁落玄就没再怎么接近过霏霏,然而,进门后他却没有借机四处环顾,规规矩矩目不斜视。走过床边,他眼角余光扫到她常穿的素白绣鞋,脸一热,赶紧偏头看着书桌的方向。
雁落玄放下琴就准备离开。
然而走到门口,他却脚步一顿。
不对,阿瑾一向浅眠,他进来了她不可能没有察觉!
雁落玄猛地转过身去,几步走到床边。他顾不上看女子的睡容,直接探手去抓她的腕脉。
肌肤触碰的瞬间,他内敛平滑的眉猛地一挑,这温度……九幽寒冰也不过如此。
宫、南、傲!
雁落玄隐忍地闭上眼睛,紧了紧下巴,一向温和的面容透出一股凛冽的味道。
霏霏此刻正在做梦,无数面孔走马观花一般飞快浮现,连同无数陌生的场景,汇成一个无底深渊,吸引着她不断地下坠。心底传来陌生的刺痛,她想要按着心口用力呼吸,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所有画面都有同一个主角,正是梦中曾经出现过的诡异新娘。霏霏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当初险些以为那自杀的小姑娘就是自己,现在再看却似乎不怎么像了。
她太无忧无虑,天真美丽,纵使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却绝对没有人会把她们两人混淆。
面容娇俏的年轻帝姬穿着终年如一日的雪白宫装,恍如一只快乐的白蝶,在每一个她所见的场景中翩跹而过。眼角上挑的凤眼好像盛着清澈的湖水,倒映月光星芒以及世间最美好的一切,熠熠生辉。
她笑,虽然没有发出声音,却连眼波都是笑着的。
梦中大多数时候的声音都朗朗如风,清越如水,来自一个少年,反复呼唤一个名字。
湿漉漉的白衣帝姬在葱茏花影间扬起脸,献宝一般捧出盛夏第一朵芙蓉花,一根清瘦的手指点在她眉心,拂去晶莹的水珠。
他轻笑。
“阿瑾。”
觥筹交错的大殿,迎接强大临国世子的宴会上,世子幕僚起哄,直说国君最宠爱的小公主能歌善舞,玄衣世子眼神冷淡不屑,轻描淡写吐出“冬狐”二字。
冬狐舞,天下不过三人能舞。
王座上的暮年国君整晚都在陪笑,此刻更被说得脸色暗红,呐呐不语。眉目稚嫩的白裙少女突然摔杯而起,冷笑,“冬狐何难?”
转眼舞台清空,乐声渐歇,一舞倾城的公主攀着白色绫罗飘然而去,万众瞩目,人人震惊倾慕。她却在半空中忽然回首,向一个角落轻轻眨了眨眼。小狗一般讨好的表情,一如曾经芙蓉花后露出的笑颜。
还是那只消瘦的手,手背多了一条浅色的伤疤,捡起地上一枚不起眼的宝石扣,狠狠攥在掌心。
他低语。
“阿瑾。”
再见已是隆冬,朔风肃杀,千军万马隔断两个人无声的对视。
世子娶妃的婚书放上国君案头的同时,将军府接到了清晨紧急出征的诏书。
帝姬拢着一件大氅,奔跑时依稀看得到单薄的内裙,宫女踉踉跄跄地跟着,手中还提着公主精致的绣鞋。
很难想象,一个娇生惯养金枝玉叶的纤瘦少女,冰天雪地之中赤足跑起来,竟然能够那么稳那么快。
可就算这是她最快的速度,远处一身银甲的少年将军仍然面目模糊,她甚至还没有出城门。副将反复催促,那人终于把手用力一挥,随即决然转身,率领大军绝尘而去。
她在他身后跌倒,他把手覆上眼睛,风中有破碎的呜咽声,他听不清,两个字最后一次在唇齿间碾过。
“阿瑾。”
宫女终于追上,紧张地把她架起来,生怕她会做出其他什么过激之事。
冻得脸色通红嘴唇青白的少女颤了颤,突然大哭起来。她一直在笑,从来没有哭过,哪怕母后去世时都没有,因为有他在,这一次却哭得那么猛那么凶,唇儿哆哆嗦嗦一直说着什么。
宫人附耳去听,伺候小帝姬从小到大的老宫女沉默地抱紧了她冰冷的身体。
她说,“为什么不让我等你?”
疼爱小女儿的老国君早就许下了诺言,只要他为了自己的女儿有一句抗议,他就算倾国承担世子的怒火,也绝对会保住他们的姻缘。
帝姬一直在耐心地等待,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是笑容满面的,她那么相信他会抗旨。
一觉醒来,她等来了他毫无反抗准时出征的消息。
霏霏一直默默地看着,默默地痛着,带点讥诮的笑,也不知在嘲弄谁。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小世子妃出人意料地顺从。
霏霏已经知道结局,看着这一场喜庆热闹,就好像在看一匹注定坠崖的马,义无反顾地冲向死路。这种感觉,很不好。
好不容易到了新房之中,端坐的帝姬将盖头随手掀开,露出妆容精致的脸。这个妆是养她长大的老宫女画的,叫“笑面花”,就算人在哭,看起来也是笑着的。
她知道,这位视她为亲生女儿的宫女是担心她脸色不好,新婚夜就被世子嫌弃。真是煞费苦心,但她却注定对不起她这份苦心。
她悠悠地站起来,悠悠地把一壶用做合卺酒的梨花白全部灌进口中,顺手拿过剪烛花的小巧剪刀,悠悠地修了修龙凤花烛的烛芯,手一抖刮花了凤凰的眼睛,她没有任何惋惜地叹了一口惋惜的气,踉跄着坐回床沿。
然后,她亲手握着剪刀,将刀锋一分分刺进眉心。血缓缓地淌出来,她却笑了起来,几分灵动几分顽皮,上挑凤眼带着从未有过的妩媚妖冶。
“你不让我等你,黄泉碧落,我却偏偏要等你。”
她一字一顿,红唇染着眉心滑落的腥冷血气,比起甜蜜爱语,更像一句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