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观止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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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卷五汉文

五帝本纪赞

《史记》

【导读】

本文是《史记·五帝本纪》的最后一段,相当于总结,是司马迁关于写作《五帝本纪》的原由和考订有关文献资料的一篇简要的说明文字。

司马迁以黄帝为中国古史的开端,并将远古不同世系的天子组成黄帝、颛顼、帝喾、尧、舜这样一脉相承的血系,依次排列;又将少数民族的首领也写成与黄帝有血缘关系。这对后世的影响是深远的。中华民族从此自认为黄帝的子孙,这就从血统上将中华民族统一起来。

太史公曰[1]:学者多称五帝,尚矣[2]。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3],荐绅先生难言之[4]。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5],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峒[6],北过涿鹿[7],东渐于海[8],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9]。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10],顾弟弗深考[11],其所表见皆不虚[12]。《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13]。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

【注释】

[1]太史公:司马迁自称。[2]尚:通“上”,指年代久远。[3]雅驯:规范典雅,有根据。[4]荐绅:同“措绅”,指土大夫阶层。[5]《宰予问五帝德》、《帝系姓》:古书中的篇名。前者以孔子弟子宰予和孔子问答的形式概述五帝事略。后者是五帝简要家谱。[6]空峒:山名,在今甘肃。[7]涿鹿:山名,在今河北境内。[8]渐(jiān):到达。[9]古文:指古文经籍。汉代把隶书抄录的经籍称为今文经,把春秋战国文字(篆书)抄录的经籍称为古文经。[10]发明:阐发,说明。[11]顾弟:但。[12]表见:指记载的内容。[13]轶(yì):散失。

【译文】

太史公说:学者多引说五帝,五帝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了。但是《尚书》又只记载尧以来的事情,诸予百家叙述黄帝,其文字都不严谨可信,所以士大夫们也都难以说清楚。孔子所传的《宰予问五帝德》和《帝系姓》,有的儒生也不传习。我曾经西边到了空峒,北边过了涿鹿山,东边到了大海,南边泛舟于长江、淮水之上,去到那些前辈们都常常称为是黄帝、尧、舜去过的地方,那些地方的风俗教化固然不相同,但总的说来,与古文经籍的说法相符的比较接近实际。我读《春秋》、《国语》,认为它们对《五帝德》和《帝系姓》的阐发都很明了,只是没有深入地考查,其实它们的记载都不是虚妄之说。《尚书》残缺、脱漏,但是它散失的记载往往见于其他书中。如果不是好学深思,心中真正领会了其中的意思,确实很难向浅见寡闻的人讲述。我把这些材料评议编次,选择那些文字特别雅正的,写成本纪,列为本纪的开篇。

项羽本纪赞

《史记》

【导读】

本文是《史记·项羽本纪》的最后一段,是司马迁对项羽其人其事、功过是非所作的总体评价。

作者一方面肯定了项羽的伟大功绩,另一方面,又尖锐地指出了项羽在政策、策略上的失误和性格上的弱点。这两方面的评价,态度鲜明,颇有见地,充分体现出司马迁卓越的史识。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1]:“舜目盖重瞳子[2]。”又闻项羽亦重瞳子[3]。羽岂其苗裔邪[4]?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5],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6],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7],放逐义帝而自立[8],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9],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注释】

[1]周生:汉代姓周的儒生,事迹不详。[2]盖:大概。重瞳子:两个瞳仁。[3]项羽:名籍,字羽。下相(今江苏宿迁市西)人。秦末起兵反秦,后来杀秦二世,自立为西楚霸王。在与刘邦争夺天下的战争中,被刘邦打败,在乌江自刎。[4]苗裔(yí):后代。[5]陈涉:名胜,字涉,秦末农民起义领袖之一。[6]陇亩:田野,指民间。陇,同“垄”。[7]背:放弃。关:指关中,原秦国腹地,今函谷关以西,西安、成阳一带。[8]义帝:战国时期楚怀王的孙子,姓熊,名心,项羽立熊心为楚怀王,灭秦后曾被奉为义帝。[9]东城:在今安徽定远县南。

【译文】

太史公说:我听周生说:“舜的眼睛大概有两个瞳仁。”还听说项羽的眼睛也是两个瞳仁。项羽难道是舜的后代吗?他为什么兴起得如此迅猛呢?秦朝失修政治,陈涉首先发难,豪杰蜂拥而起,互相争夺,不可胜数。然而项羽没有尺寸土地,他乘着天下大乱的形势在乡野之中起事,经过三年,就率领五国诸侯灭掉了秦王朝,划天下土地,分封王侯,政令都由项羽发出,自号为霸王。他的王位虽然没有保持长久,但是近古以来还不曾有过这样的人物呢。后来项羽放弃关中的险要形势,怀念楚国而建都彭城,又放逐义帝,自立为王,结果却埋怨王侯背叛自己,这就难了!项羽自夸战功,只凭个人的心意行事而不效法古人,认为霸王的事业,要靠武力征伐来统治天下,结果才五年的时间,便最终亡国,身死于东城,还不觉悟,不肯自青,这实在错了!最后还要拿“天要灭亡我,不是我用兵的过错”来推脱责任,难道不荒谬吗?

秦楚之际月表

《史记》

【导读】

《史记》十表,决不是单纯的年代世系表,而是概括全书的精华。它们以表格这种最简明的形式,记叙某一时期的历史、人物,揭示出古今历史变化的规律,反映出作者对天命和历史发展的见解,有很高的资料价值和认识意义。

《秦楚之际月表》为十表之一。本篇文章,即是该表的序言,高度概括地表述了秦汉之间的重大事件和朝代的更替,不仅展示出历史发展、变化的特点,而且揭示了历史变化的客观规律,充分表现出司马迁卓越的历史观。但是,文中认为刘汉王朝是“受命而帝”,反复感叹“岂非天哉”和“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则暴露出司马迁对“天命”的错误认识,是司马迁思想的局限。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1],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2],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3],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4]!

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5],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秦起襄公,章于文、穆,献、孝之后[6],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

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7],销锋镝[8],鉏豪杰[9],维万世之安。然王迹之兴,起于间巷[10],合从讨伐,轶于三代[11]。乡秦之禁[12],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13]?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注释】

[1]虐戾(lì):暴虐。[2]帝祚(zuò):帝位。[3]三嬗:指陈涉、项羽、汉高祖间的变更。嬗,变迁、更替。[4]亟(jí):急速。[5]孟津:古代黄河渡口。[6]章:同“彰”,显著。[7]堕:毁坏。[8]镝(dí):箭头。[9]鈅(chú):诛灭,除掉。[10]闾巷:指民间。[11]轶:超过。[12]乡:同“向”,从前,过去。禁:指销毁兵器,诛灭豪杰等禁令。[13]传(zhuàn):书籍,记载。

【译文】

太史公阅读秦楚之际的历史说:开初兴兵反秦,始于陈涉;用暴力灭秦,则是项羽;治乱除暴,平定天下,最终登上帝位获得成功的,是汉高祖刘邦。五年之间,发号施令的人更替了三次,自从有人类以来,还不曾有过接受天命的帝王变更得如此急速的!

从前虞舜、夏禹的兴起,都积累了善事功德达几十年之久,恩德润泽百姓,代天子施行政事,并且经过上天的考察验证,然后才登上帝位。商汤和武王称王,是因为契和后稷开始,便修仁行义达十多代,即使当武王和八百诸侯在孟津不期而遏并受到他们的拥戴时,他还认为天命不许可,直到后来,商汤才放逐夏桀,武王才杀掉商纣。秦国从襄公时兴起,在文公、穆公时已经名声显著。献公、孝公以后,开始渐渐蚕食六国,经过一百多年的时间,到秦始皇时才兼并了六国。实施德治,一如虞、夏、商、周那样经历了长久时间,运用武力,一如秦那样经历百余年的蚕食兼并。原来统一天下是如此地艰难啊!

秦始皇称帝之后,担心战乱不断,认为这是因为有诸侯的缘故,于是没有分封一尺土地,并且毁坏名城,销毁兵器,诛杀豪杰,想要保有万代帝业,长治久安。可是汉代王业勃然兴起,却起于民间,天下联合讨秦,声势胜过夏、商、周三代。从前秦朝关于废除封国、毁坏名城、销毁兵器等禁令,恰好能够有助于贤能之人扫除灭秦的困难,所以奋发有为就能称雄天下,怎能说没有封地就不能成就王业呢?这就是书传上所说的大圣人吧?难道这不是天意吗?难道这不是天意吗?如果不是大圣人,谁能够在这种形势之下接受天命而成其帝业呢?

高祖功臣侯者年表

《史记》

【导读】

《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是《史记》“十表”中的四个侯表之一。它以侯者为经,以年代为纬,记叙了汉兴功臣(兼及外戚和王子)封候者一百四十余人,到武帝太初年间一百多年的尊宠废辱,借以反映了汉初封侯的政治内容和历史变化。

本文是该表的序文。集中地体现了司马迁对汉初分封功臣的政治内容、目的、结果以及经验教训的探寻和评价。全篇以论为主。从政治和历史的角度,全面论述和总结了侯者尊宠废辱的历史以及经验教训,文字简洁,观点鲜明,层次清楚,发人深省。

太史公曰: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庙、定社稷曰“勋”,以言曰“劳”,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1],积日曰“阅”[2]。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3]。”始未尝不欲固其根本,而枝叶稍陵夷衰微也[4]。余读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曰:“异哉所闻!”

《书》曰:“协和万国。”迁于夏、商,或数千岁。盖周封八百,幽、厉之后,见于《春秋》。《尚书》有唐、虞之侯伯,历三代,千有余载,自全以蕃卫天子[5]。岂非笃于仁义奉上法哉?汉兴,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过万家,小者五六百户。后数世,民咸归乡里,户益息[6],萧、曹、绛、灌之属[7],或至四万,小侯自倍,富厚如之。子孙骄溢,忘其先,淫嬖[8]。至太初[9],百年之间,见侯五;余皆坐法,陨命亡国,耗矣。罔亦少密焉,然皆身无兢兢于当世之禁云[10]。

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未必尽同。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要以成功为统纪,岂可绲乎[11]?观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亦当世得失之林也,何必旧闻?于是谨其终始,表见其文,颇有所不尽本末,著其明,疑者阙之。后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览焉。

【注释】

[1]伐:同“阀”,功绩。[2]阅:资历。[3]爰:于是。[4]陵夷:衰颓。[5]蕃:通“藩”,藩篱,喻诸侯国像护卫天子的屏障。[6]息:滋长,繁衍。[7]萧:萧何。曹:曹参。绛:绛侯周勃。灌:灌婴。四人都是助刘邦夺取天下的功臣。[8]淫嬖(bì):指荒淫放荡。[9]太初:汉武帝年号。[10]兢兢:谨慎。禁:法令。[11]绲(gǔn):将布条缝合到衣服边沿或鞋口等。指勉强求取一致。

【译文】

太史公说:古代臣子的功勋有五等:用德行辅助君主建立政权、安定国家的叫作“勋”,因进言献计立功的叫作“劳”,用武力征战立功的叫作“功”,建立制度,以功劳等第显著的叫作“伐”,累计资历来计算功劳的叫作“阅”。封爵的誓词说:“即使黄河变得像衣带那么细,泰山消磨得像磨刀石那样小,也要使封国永远安宁,让朝廷的恩泽延及后世子孙。”当初封国的时候,何尝没有想到使功臣的基业稳固呢,但他们的后代却渐渐地衰落了。我读高祖给功臣封侯的记载,考察最初封侯及后来丧失爵禄的情况。说:“实际情况与前面听到誓词是多么不同啊!”

《尚书·尧典》说:“以前众多的诸侯国和睦相处。”一直延续到夏朝、商朝,有的已几千年。周朝封了八百诸侯,幽王、厉王之后,这些诸侯的后代,有关记载,还可以在《春秋》上找到。《尚书》记载唐尧、虞舜时的侯伯,经历了夏、商、周三代,有一千多年,还能保全自己的地位并作为屏障护卫天子。这难道不就是因为他们坚守仁义,遵奉天子的法令吗?汉朝兴起,功臣受到封爵的有一百多人,当时天下初定,大城名都的人口逃散在外,剩下来可计算的户口只有十分之二三。因此大侯的封邑不超过一万户,小侯只有五六百户。过了几代以后,百姓都回到了故乡,户籍人口繁衍增多,萧何、曹参、周勃、灌婴一类列侯的后代,有的增到四万户,小侯的封邑户口也成倍增加,他们的财富也相应地成倍增长。他们的子孙骄奢淫逸,忘记了他们的祖先,生活荒淫放荡。到武帝太初年间,只不过百来年,如今仍然为侯的只有五人,其余都因犯法而丧命亡国,不复存在了。其原因固然是朝廷的法网也稍微严密了些,但主要还是他们自己没有谨慎地遵守当时的法令。

生活在当今时代,记取古代的处世之道,用来作为自己的借鉴,不是一定要求与古人完全相同。历代帝王,礼法施政各不相同,重要的是以获得成功为根本,哪能强求一致呢?看看列侯得到尊贵宠幸及后来被废弃受辱的原因,也是当今成功与失败的道理所在,何必一定要寻求古代的传闻呢?因此我谨慎地记载高祖封功臣的始末,用表格列出文字说明,但其中还颇有一些本末不详之处,材料清楚的就记载下来,尚有疑问的材料就缺而不载。以后有君子想推求他们的事迹,可以用这个表作参考。

孔子世家赞

《史记》

【导读】

本文是《史记·孔子世家》的最后一段,是司马迁对这位儒家圣人的总评价。

《孔子世家》传写孔子一生,在政治上鼓吹“克己复礼”;在哲学上宣扬“仁义”、“博爱”;在学术上追求真知灼见;反对急功好利,反对犯上作乱;平易近人,循循善诱;积极入世,以天下为己任……对孔子颇有敬爱、崇仰之情。因此,在篇末赞语中,对孔子其人其事作了高度的评价,表现出由衷的推崇敬仰之意。

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1]。”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2]。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低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白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3],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注释】

[1]“高山”两句:引自《诗·小雅·车牵》。高山,比喻道德崇高。景行:大道,比喻行为正大光明。止,语气助词。[2]乡:同“向”。[3]六艺:指《诗》、《书》、《礼》、《乐》、《易》、《春秋》,也称六经,为儒家经典。

【译文】

太史公说:《诗经》中有这样的话:“崇高的山岳让人景仰,宽广的大道让人遵循。”虽然我不能达到这种境界,但是心里却向往着它。我读孔子的著作,想到他的为人。到鲁国去,参观孔子的庙堂、车服和祭祀用的器物,还看见学生按时在孔子家庙演习礼仪,使我徘徊留恋,不愿离去。从天下的君王直到那些贤人,也够多了,他们在世时,荣耀显赫,一旦死去就终了完结。孔于是一个布衣之士,他的名声却流传了十多代,读书的人都尊奉他。从天子王侯起,中国讲说六艺的人,都以孔子的言论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孔夫子可算是达到最高境界的圣人了!

外戚世家序

《史记》

【导读】

《史记·外威世家》记载了汉高祖、文帝、景帝、武帝四朝的外戚家族的盛衰史。本文是《外戚世家》的序。共分两部分:第一部分,密切联系历代帝王的成败与后妃、外戚相关联的事实,强调了婚姻关系是人伦的根本,必须持慎重的态度,必须注重修德。第二部分,突出了帝王婚姻的重要性,认为后妃、外戚之祸危及宗庙社稷和子孙后代,直接关系到国家兴衰治乱,尤须慎之又慎。

这在今天仍有借鉴意义。

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1],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威之助焉。夏之兴也以涂山[2],而桀之放也以妹喜[3];殷之兴也以有娀[4],纣之杀也嬖妲己[5];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6],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7]。故《易》基乾坤[8],《诗》始《关雎》[9],《书》美釐降[10],《春秋》讥不亲迎[11]。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12]。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可不慎与?

人能弘道,无如命何。甚哉,妃匹之爱[13]!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况卑下乎!既欢合矣,或不能成子姓[14],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终[15],岂非命也哉?孔子罕称命,盖难言之也。非通幽明之变[16],恶能识乎性命哉[17]?

【注释】

[1]继体:继承帝统。守文:遵守成法。[2]涂山:国名,在今安徽寿县一带,传说禹娶涂山氏之女,生启,启建立夏朝。[3]妹喜:夏朝亡国之君夏桀的宠妃。[4]有娀(sōng):古代国名。传说帝喾娶有娥氏的女儿简狄为次妃,生契,是殷的始祖。[5]嬖:宠爱。妲(dá)己:商纣王的宠妃。[6]姜原:周始祖后稷的母亲,或作“姜螈”。大任:周文王的母亲。大,同“太”。[7]幽王:西周最后一个君王,荒淫昏乱,被犬戎杀于骊山之下。禽:同“擒”。褒姒:周幽王的宠妃。[8]乾坤:《易经》中的两个卦名。乾为阳,坤为阴。乾坤象征天地、日月、男女等。[9]《关雎》:《诗经》中的第一篇。[10]釐:料理。降:下嫁。[11]亲迎:按古代婚礼,迎娶新娘,夫婿应亲自前往[12]兢兢:小心谨慎的样子。[13]妃(pèi)匹:夫妇;[14]子姓:子孙。[15]要:求得。[16]幽明:指天地有形无形的事物。[17]性命:人性和天命。

【译文】

自古以来接受天命开创基业的帝王,和继承王位遵守法度的君主,不仅仅是他们内在的德行美好,大都还有外戚的帮助。夏朝的兴起是因为有涂山氏的缘故,夏桀被放逐是因为他宠幸妹喜;商朝的兴起是因为娶了有娀氏,纣王被杀死是因为他宠幸妲己;周朝的兴起是因为有姜原和太任,周幽王被擒是因为他和褒姒的荒淫昏乱。所以《易经》以乾、坤二卦作基础,《诗经》以《关雎》列于篇首,《书经》赞美尧嫁女儿,《春秋》讥讽纪侯不亲自迎亲。夫妻之间的关系,是人类道德中最大的伦常。礼仪的使用,婚姻方面最为慎重。音乐协调,就能四时和顺。阴阳变化,是万物生长之源,这能够不慎重吗?

人可以弘扬道,但是对天命却无可奈何。夫妇之爱极不寻常!君主不肯从臣下那儿得到,父亲不能从儿子那儿得到,何况更卑下的人呢?夫妇已经相爱结合,有的不能繁育子孙,有子孙的,有的又不能白头偕老,这难道不是天命吗?孔子很少谈到天命,大概是因为很难讲清楚吧。不能通晓天地万物的变化,又怎么能认识清楚人的本性和天命呢?

伯夷列传

《史记》

【导读】

本文是《史记》七十列传的第一篇,记叙伯夷、叔齐的生平事迹,伯夷、叔齐是商朝末年人,周武王灭商后,他们认为臣不该伐君,决心不食周粟,最后饿死在首阳山。司马迁借叙伯夷、叔齐的事迹及其守节饿死的不幸遭遇,抒发了自己对于人间是非颠倒、黑白混淆、志士无名、恶人善终等各种不合理现象的愤慨,表示了对“无道”的怀疑和否定。

全篇文章,名为传记,实为一篇牢骚不平的杂文。

夫学者载籍极博[1],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2]。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3],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4],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5],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6]。”此何以称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7],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8]、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9]。”“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10]。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11]。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百伯昌善养老[12],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13],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14],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16],采薇而食之[17]。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18],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18],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19],肝人之肉,暴戾恣睢[20],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21]。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22]:“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23]。”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24],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25]!

【注释】

[1]载籍:书籍。[2]虞夏之文:指《尚书》关于虞夏禅让的记载。[3]岳牧:这里指四方部落的首领和九个州的长官。岳:指四岳。牧:指九牧。[4]重器:贵重的宝器,借以象征国家政权。[5]许由:上古时代的隐士。[6]卞随、务光:夏朝时的隐士,相传汤想把天下让给卞随、务光,两人均以为耻,投河自杀。[7]箕山:在今河南登封县。[8]太伯:周文王姬昌的伯父,他认为小弟季历之子姬昌有德,因而出走,以便太王将君位传季历,再传姬昌。[9]是用:因此。希:稀少。[10]轶诗:指下文的《采薇》,诗中有对命运的哀叹。因《诗经》未收入,所以称轶诗。[11]孤竹君:孤竹国的国君。孤竹,商代的一个小国。[12]西伯昌:指周文王姬昌。[13]木主:木制的象征死者的牌位。[14]爰:于是。[15]首阳山:在今山西永济。[16]薇:一种野菜。[17]西山:即首阳山。[18]七十子之徒:孔子授徒三千,通六艺七十二人,号称“贤人七十”。[19]盗跖:相传为春秋时期大盗,或认为是奴隶起义的首领。跖是名。[20]恣睢(suí):恣意胡为。[21]彰明较著:非常明显,容易看清。[22]贾子:指贾谊,西汉洛阳人,杰出政治家、文学家,汉文帝时任过太中大夫。[23]冯:同“凭”,依靠。[24]堙(yīn)灭:埋没。[25]施(yì):延续,留传。

【译文】

学者们涉猎的书籍极为广博,但还要从六经当中去考察,作为可靠的依据。《诗经》、《尚书》虽有缺失,但是虞舜、夏禹两代事情的文字还可以从中看到。尧将要退位时,把帝位禅让给虞舜。从虞舜到夏禹之间禅位,四岳、九牧都举荐夏禹,这才把他置于所担任的职位上试用考察,主持政务几十年,等到功绩建立之后,才把国家的政权交给他。这表示天下是不轻易授人的重器,帝王是天下大统,传授天下竟是这样的难啊!可是有的人却说:“唐尧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并且认为这是耻辱,于是逃走隐居起来。到夏朝时,又有卞随、务光以接受君位为耻辱。”这些事情为什么受到称道呢?太史公说:我登上箕山,据说上面有许由的坟墓。孔子依次记叙古代仁德圣明贤能的人,例如吴太伯、伯夷那样的人,都很详细。我认为我所听到的许由、务光的德行极为高尚,但在孔子的著作中,却看不到关于他们的简略记载,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说:“伯夷、叔齐不计较过去的旧怨,因此怨恨很少。他们追求仁而达到了仁的境界,又有什么可怨恨呢?”我对伯夷的心意感到悲苦,看了他们未被载入经书的诗歌又感到很诧异。他们的传记说: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亲想立叔齐为君。到父亲去世之后,叔齐要把君位让给伯夷,伯夷说:“你继承君位是父亲之命。”于是就逃走了。叔齐也不肯继承君位而逃走。国人便拥立孤竹君的第二个儿子做国君。当时伯夷、叔齐听说西伯姬昌能够很好地奉养老人。便想,何不去归附他呢?可是待他们赶到那儿时,西伯已经去世,武王载着西伯的神位,追称他为文王,向东讨伐商纣。伯夷、叔齐勒住武王的马缰绳,劝阻说:“父亲死了没有埋葬,就动起了刀兵,能算得孝顺吗?作为臣子去杀国君,能说是仁义吗?”武王身边的随从要杀他们。姜太公说:“这是义士啊!”就扶起他们,让他们离去。武王平定殷纣的乱政后,天下归顺周朝,伯夷、叔齐却为这件事感到羞耻,因此,坚持节义,不吃周朝的粮食,并隐居在首阳山,靠采野菜充饥。到饿得快要死的时候,他们作了一首歌,歌词说:“登上那西山啊,采摘那薇菜!用暴力代替****啊,还不知道那错误!神农、虞、夏转眼消逝啊,我将归于何处!唉呀呀,只有一死啊,命运如此衰微!”他们就这样饿死在首阳山上。由此看来,伯夷、叔齐是有怨恨呢,还是没有怨恨呢?

有人说:“上天没有偏私,总是向着好人。”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可以算是好人呢,还是不算?他们如此地施行仁义,保持高洁,却被饿死。再看孔子那七十名优秀的弟子,孔子唯独称赞颜渊好学,可是颜渊却总是处于贫困中,连粗劣的食物都无法保证,而终于年纪轻轻地过早死去。上天报偿好人,究竟是怎样的呢?盗跖每天杀死无辜的人,把人的心肝当作肉吃,暴虐嚣张,横行无忌,聚集党徒几千人。横行于天下,竟然长寿而终,这又是遵循了什么德行呢?这是特别重大而又明显的例子啊。至于说到近世,那些行为不端,专门违法犯禁的人,却终身安逸享乐,富足优厚几代享用不完。有的人举步谨慎,说话小心,走路也不走小道,不公不正的事情就不会发愤去做,像这样的人遭遇祸患灾难,却多得数也数不清。我真是困惑极了,如果说这就是所谓天道,那究竟对呢,还是不对呢?孔子说:“主张不同,就没有什么好互相商讨的。”也就是各人按着自己的志趣行事吧。所以孔子又说:“假如富贵是走正道可以求得的,就是拿着鞭子当马夫,我也愿意干;假如富贵不可求得,那就按照我所喜好的去做吧。”“天气严寒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零的。”整个世界混乱污浊,清高廉洁的人就显现出来了。难道这不正是因为他们重视德行,而轻视富贵的结果吗?

孔子说:“君子最怕的是死后名声不传。”贾谊说:“贪婪的人为财富而丧命,刚烈的人为名节而献身,热衷权势的人为权而亡命,普通百姓只是求得生存。”同是光明的东西,就会互相映照,同属一类的事物,就会互相感应,云跟着龙而生,风随着虎而起,圣人出现就能看清万物。伯夷、叔齐虽然贤明,得到孔子的称赞,名声才更加显扬;颜渊虽然专心好学,因为追随孔子,德行才更加显明。岩居穴处的隐士,或进取,或隐退,都有一定的时运,像这样的人,名声埋没而无人称扬,实在是可悲啊!处于社会低层的人,想要砥励德行,树立名声,如果不依附那些德高望重的人,又怎么能传名于后世啊!

管晏列传

《史记》

【导读】

本文是管仲和晏婴的合传,他们两人都是春秋时期齐国的名相。

管仲相齐,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晏婴相齐,辅佐齐庄公、齐景公,多所规谏,政绩显著。略去了他们的重要业绩,而是选取了许多传闻逸事,刻划了人物的性格特征,反映了司马迁对管、晏二人的钦佩、敬仰、赞美和肯定的思想感情,并且对儒家某些传统思想进行了含蓄的批评。

管仲夷吾者[1],颖上人也[2]。少时常与鲍叔牙游[3],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4],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5],管仲事公子纠,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管仲曰:“吾始因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6],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7],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贤[8],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9]。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10]。”“四维不张[11],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源,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桓公实怒少姬[12],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13]。桓公实北征山戎[14],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15]。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16]。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17],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18]。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19]。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20];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21]。晏子出,遭之途,解左骖赎之[22],载归。弗谢,入闺[23],久之,越石父请绝。晏子戄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厄,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24],而信于知己者[25]。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26],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岂管仲之谓乎?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注释】

[1]夷吾:管仲,字仲名夷吾。[2]颖上:在今安徽颍上。[3]鲍叔牙;春秋时期齐国大夫。游:交往。[4]欺:这里指分财利时多占便宜。[5]小白:即齐桓公,与下文公子纠都是齐襄公的弟弟。[7]召忽:与管仲一起事奉公子纠,事败自杀。[8]多:认为难得。[9]俗:指庶民百姓。[10]服度:遵循法度。[11]四维:指礼、义、廉、耻。[12]少姬:齐桓公从蔡国娶的妾,少姬与桓公游玩,摇荡游船惊吓了桓公,被遣回娘家,蔡君将少姬另嫁,桓公怒而攻蔡。[13]“责包茅”句:齐桓公以楚国不向周王室进献包茅为由,进攻楚国。事见《齐桓公伐楚盟屈完》。[14]山戎;北方少数民族,又称北戎。[15]召公:文王之子,武王贤臣,燕国始祖。[16]“柯之会”:齐桓公攻打鲁国,鲁将曹沫三战三败,鲁国割地求和。齐、鲁在柯(齐国地名)会盟,曹沫以匕首劫持桓公,桓公被迫同意归还鲁国失地。[17]三归:三处建筑华丽的台;反坫:指堂屋两柱间放祭祀和宴会所用的礼器和酒的台。按礼诸侯才能享有这些。[18]晏子:齐国大夫,名婴,字仲,谥号平。[19]莱:国名,为齐国所灭。夷维:莱国城邑。[20]危言:直言。[21]缧绁(léixiè):捆犯人的绳索,此指拘禁。[22]左骖:车子左边的马。[23]闺:内室。[24]诎:同“屈”。[25]信:同“伸”。[26]六尺:大约相当于今四尺二,合公制约一米四。

【译文】

管仲,名夷吾,颍上人。他年轻时常与鲍叔牙交往,鲍叔牙知道他贤明有才干。管仲家贫,常要占鲍叔的便宜,而鲍叔始终友好地待他,不因为这种事情而说他的闲话。后来鲍叔侍奉齐国的公子小白,管仲侍奉公子纠,到小白立为齐桓公时,公子纠被杀,管仲被囚,于是鲍叔向齐桓公推荐管仲。管仲被任用后,在齐国主持政事,齐桓公得以成就霸业,多次会盟诸侯,一举匡正天下,这都依靠了管仲的智谋。管仲说:“我当初贫困时,曾和鲍叔一同经商,分钱财时,自己多拿,鲍叔不认为我贪财,他知道我贫穷。我曾经替鲍叔办事,结果使他更加困顿,鲍叔不认为我愚笨,知道时运有顺利和不顺利。我曾经三次做官,三次被国君辞退,鲍叔不认为我没有才能,知道我没有遇上时机。我曾经三次作战,三次逃跑,鲍叔不认为我胆小,知道我家里有老母亲。公子纠失败,召忽为他而死,我却被囚受辱,鲍叔不认为我不知廉耻,知道我不因小节有失而感到耻辱,却耻于功名没有显扬于天下。生我的是父母,了解我的是鲍叔呀。”鲍叔推荐管仲后,自己位居管仲之下。他的子孙在齐国也世代享有俸禄,享有封地的有十多代,常成为有名的大夫。所以天下的人不认为管仲的贤能,而称赞鲍叔能够了解人。

管仲在齐国当宰相执政后,凭着小小的齐国处在海边的条件,流通货物,积累财富,富国强兵,与百姓同好恶,所以说:“谷仓充实了才懂得礼节,衣食充足了才懂得荣辱,君主遵循法度,‘六亲,才会稳固。”“礼、义、廉、耻不发扬,国家就会灭亡。”“颁发命令像流水的源头,要顺从民心。”所以命令符合下情就容易实行。百姓所希望的,就顺应着给予他们;百姓所反对的,就顺应他们而废止。管仲执政,善于将祸患转变为祥福,将失败转化为成功,重视事情的轻重缓急,慎重地权衡利害得失。齐桓公实际上是怀恨少姬另嫁,向南袭击蔡国,管仲就借此讨伐楚国,责备楚国不向周天子进贡包茅。齐桓公实际上是北征山戎,而管仲就借此命令燕国实行召公时的政今。齐桓公与鲁国在柯地会盟,后来却想背弃鲁国曹沫逼迫他订立的盟约,管仲根据当时的形势劝桓公信守盟约,诸侯因此归附齐国。所以说:“懂得给予便是获取,这是为政的法宝。”

管仲的财富比得上诸侯公室,有建筑华丽的三归台和国君享宴的设施,但是齐国的人并不认为他奢侈。管仲去世之后,齐国仍然遵循他的政令,常比其他诸侯国强盛。以后一百多年,齐国又出了个晏子。

晏平仲,名婴,菜地夷维人。侍奉过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受到齐国人的敬重。他当上齐国宰相后,仍然吃饭没有两种肉食,妻妾不穿丝绸衣服。他在朝廷上,国君有话问他,他就直言相告;没有事情吩咐他,他就正直行事。国君有道,就奉命办事;国君无道,就权衡度量行事。因此晏子在灵公、庄公、景公三朝都扬名于诸侯。

越石父有才德,却在囚禁当中。晏子外出,遇见他,就解下左边驾车的马把他赎了出来,并让他一同坐车回去。晏子没有向他辞别就走了,进了内室,很久不出来,于是越石父请求断绝交往。晏子非常吃惊,整理衣冠道歉说:“虽然我没有仁德,但是帮助你脱离了困境,为什么这么快你就要求和我绝交呢?”石父说:“话不能这么说,我听说君子在不了解他的人那里受到委屈,而在了解他的人那里得以伸展。我身陷囹圄,是那些人不了解我。先生既然有所感悟而赎了我,就算是了解我的人,了解我而对我无礼,还不如处在囚禁之中。”于是晏子请他进府待为上宾。

晏子做齐国的宰相,一次乘车外出,车夫的妻子从门缝中偷看她的丈夫。她丈夫替宰相驾车,坐在宽大的伞盖下面,用鞭子赶着四匹马,神气十足,非常得意。后来车夫回到家里,他的妻子请求离去。丈夫问她什么原因,妻子说:“晏子身高不到六尺,却身为齐国宰相,名扬诸侯,刚才我看见他外出,思虑沉着深远,常有自居人下的态度。如今你身长八尺,不过替人当车夫,可是却自以为满足,我因此要求离去。”此后她的丈夫就谦虚谨慎起来。晏子感到奇怪,就问他,车夫如实地回答,晏子推荐他作了大夫。

太史公说:我读管仲的《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还有《晏子春秋》,其中的言论详细极了。看见他们著的书后,还想看看他们的事迹,所以编写了他们的传记。至于他们的著作,世上已有很多了,因此不再讲述,只讲他们的轶事。管仲是世人所说的贤臣,可是孔子瞧不起他。难道是因为周王室国运衰微,齐桓公既然贤明。而管仲不勉励他实行王道,却帮助他称霸吗?古话说:“发扬君主的美德,匡正君王的过错,所以君臣能互相亲近。”难道这是讲的管仲吗?晏子伏在庄公的尸体上痛哭,尽了臣子的礼节之后才离去,这难道是“见义不为,没有勇气”的人吗?至于他的直言进谏,敢于冒犯君主威严,这就是所谓“在朝想着尽忠,退朝想着补正朝政缺失”的人啊!假使晏子还活着,我即使为他执鞭赶车,也很欣然向往的呀。

屈原列传

《史记》

【导读】

本文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有关屈原的部分。司马迁叙述了楚国爱国诗人屈原忠贞不渝,受谗遭贬,自沉于汨罗江的悲惨遭遇,揭露了楚国上层统治集团的昏庸、腐朽,鞭挞了奸佞小人嫉贤妒能的邪恶行径,无限痛惜楚王的缺乏知人之明,高度评价了屈原的人格和作品,充分表现了司马迁对屈原其人其事的崇仰之情。文章在叙述中不时插入议论,情文并茂,感人肺腑。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1]。为楚怀王左徒[2]。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3],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4],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5]:‘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6]。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7],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8],《小雅》怨诽而不乱[9],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10]。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11],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12],嚼然泥而不滓者也[13]。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原既绌[14]。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15]。惠王患之,乃令张仪佯去秦[16],厚币委质事楚[17],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18]。”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19],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20],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21]。魏闻之,袭楚至邓[22]。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23],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昧。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24],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位,以其弟子兰为令尹[25]。

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翼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26],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泄不食[27],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28],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29]?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30]。”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铺其糟而啜其醨[31]?何故怀瑾握瑜[32],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33],受物之汶汶者乎[34]?宁赴常流[35],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36]?”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沉汩罗以死[37]。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38],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39],为长沙王太傅[40],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41]。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服鸟赋》[42],同生死,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注释】

[1]同姓:屈原的祖先熊瑕是楚武王之子,所以称同姓。[2]左徒:官职,地位较高,仅次于令尹。[3]上官:即靳尚,上官是复姓。[4]属:撰写。[5]伐:夸耀。[6]离:通“罹”,遭受。[7]惨恒(dá):悲痛。[8]《国风》:指《诗经》中的十五国风,多属民间歌谣。[9]《小雅》:《诗经》中的一部分,很是对当时朝政的讽刺和批评。[10]靡:无。见:同“现”。[11]指:通“旨”,意蕴,含义。[12]滋;黑色,污浊。[13]嚼(jiào)然:即“皎然”,洁白的样子。[14]绌:通“黜”,罢免。[15]从:同“纵”,六国合纵抗秦。[16]张仪:战国时期魏国人,以连横主张助秦瓦解合纵策略。[17]质:礼物。[18]商、於(wū):秦国二地名,在今陕西商县和河南内乡。[19]丹淅:河流名称,指丹水(汉江支流)、浙水(丹水交流)。[20]屈匄(gài):楚国大将。[21]蓝田:秦国地名,在今陕西蓝田县西。[22]邓:楚国地名,在今河南邓县。[23]用事者:当权的人。[24]武关:秦国南部关塞,在今陕西商县东。[25]令尹:楚国最高行政长官,相当于宰相。[26]六郡:指汉中地区。[27]泄(xiè):淘去污泥。[28]被:同“披”。[29]三闾大夫:楚国官名,掌管楚国王族事务。[30]见:被。[31]铺(bǔ):吃。醨(lí):薄酒。[32]瑾、瑜:美玉,比喻高尚的节操。[33]察察;洁白的样子。[34]汶汶:昏暗不明。[35]常流:即长流,指江水。[36]温蠖(huò):尘埃很厚,形容污浊。[37]汨(mì)罗:水名,湘江支流。[38]宋玉:屈原学生,文学家。唐勒、景差:都是与宋玉同时代的楚国人。唐勒曾作楚国大夫。[39]贾生:贾谊,西汉初年政治家、文学家,汉文帝时曾任太中大夫(顾问),不得志,后任长沙王太傅,梁王太傅。[40]太傅:官名,辅佐或教导国君、太子。[41]书:指贾谊写的《吊屈原赋》。[42]《服鸟赋》:即《鸱鸟赋》,贾谊作品。

【译文】

屈原,名平,是楚王的同姓。担任过楚怀王的左徒。他学识渊博,记忆力强,通晓国家兴亡盛衰的道理,熟习外交辞令。对内他与怀王谋划商议国事,发布政令,对外他接待外国使节,与诸侯交往。怀王十分信任他。

上官大夫与屈原官阶相当,为争得怀王宠信,内心里面嫉妒屈原的才能。怀王叫屈原制订法令,屈原起草还未定稿,上官大夫看见了就想夺过去,屈原不给,于是上官大夫借故诽谤屈原,对怀王说:“大王叫屈原制订法令,众人没有不知道的。每颁布一项法令出来,屈原就夸耀他的功劳说:‘除了我谁也干不了。”’怀王很气愤,因而疏远了屈原。

屈原痛心于怀王不能明辨是非,被谗言所遮蔽,以致所见不明,邪恶小人妨害了国事,正直的人难以容身,所以他忧伤愁苦,沉郁深思写出了长诗《离骚》。“离骚”就是遭受忧患。上天是人的始创者,父母是人的本源。人的处境困顿,就会回过头去求助上天和父母。所以人在劳累、痛苦、疲倦、困窘之时,没有不呼叫上天的;在身心痛苦悲惨之时,没有不呼叫父母的。屈原行走正道,行为端正,竭尽忠诚和智慧来侍奉他的国君,讲坏话的人却来离间他们,可以说是处境困顿窘迫啊!诚信而被怀疑,忠诚而遭诽谤,能够没有怨恨吗?屈原创作《离骚》,大概是由怨恨而生的吧。《国风》爱慕美色而不过分,《小雅》讽刺时政而不乱君臣之道。像《离骚》这样的作品,可以说是兼有二者的长处。《离骚》远古称道帝喾,近世称道齐桓公,中间说到商汤、周武王,都是用来批评时政的。阐明道德的博大崇高及兴亡盛衰的道理,没有不详尽体现的。他的文笔简练,辞意含蓄,他的志向高洁,行为廉正。他讲的事物虽小,但意旨重大;举出的事物就在眼前,体现的意义却很深远。因为他的志向高洁,所以他所述及的都是芳香之物;因为他的行为廉正,所以至死不为小人所容。他自己避开污泥浊水,像蝉脱壳一样摆脱污浊,从而浮游于尘埃之外,不染尘世的污垢,他洁白无瑕,是出污泥而不染的人。推求这种高洁的志向,就是与日月争辉也是可以的啊!

屈原被罢黜免官后,秦国想攻打齐国,但齐国和楚国有合纵之盟。秦惠王对此感到忧虑,于是叫张仪假装脱离秦国,献上丰厚的礼物表示愿意为楚国效劳,说:“秦国最恨齐国。齐国和楚国有合纵关系,如果楚国真正能与齐国绝交,秦国愿意把商於六百里的土地献给楚国。”楚怀王贪图秦地而相信了张仪,于是和齐国绝交。楚国派遣使者到秦国去接受土地,张仪欺骗使者说:“我与楚王约好是六里地,没有听说给六百里。”楚国的使者气愤地离开了秦国,回国报告怀王。怀王很恼怒,大规模举兵攻打秦国。秦国出兵迎击,在丹水、浙水大败楚军,斩杀了八万人,俘虏了楚国的将军屈匄,接着便夺取了楚国的汉中地区。怀王于是调集国内的全部军队,深入反击秦军,两军在蓝田交战。魏国听到这个消息,偷袭楚国,到了邓邑。楚军害怕了,从秦国返回。齐国终因恼怒怀王而不援救楚国,楚国陷入极其困难的境地。

第二年,秦国愿意割汉中地区归还楚国,与楚国讲和。楚怀王说:“不希望得到土地,希望得到张仪就甘心了。”张仪听到了,就说:“用一个张仪抵汉中的土地,我请求前往楚国。”到了楚国,张仪又用丰厚的礼物贿赂当权的大臣靳尚,对怀王的宠姬郑袖施展诡辩。怀王居然听信郑袖,又释放了张仪。当时屈原已被疏远,不再在朝廷任重要职位,正出使在齐国,等返回楚国时,他劝谏怀王说:“为什么不杀掉张仪?”怀王后悔了,派人追杀张仪,却没有追到。

后来,诸侯联合攻打楚国,大败楚军,杀了楚国的将军唐昧。

当时,秦昭王与楚国通婚,想和怀王会见。怀王准备去,屈原说:“秦国是虎狼之国,不能信任,不如不去。”怀王最小的儿子子兰却劝怀王去。子兰说:“怎么能拒绝泰国的欢晤呢?”结果怀王还是去了。怀王进入武关,泰国的伏兵就截断他的归路,于是扣留怀王,要求楚国割让土地。怀王很愤怒,不同意,逃跑到赵国,赵国不接纳。怀王只好回到秦国去,终于死在秦国,只得把尸体运回,归葬楚国。

怀王的长子顷襄王继位做国君,任用他的弟弟子兰做令尹。

楚国人怪罪子兰劝怀王到秦国去而没能回来,屈原也痛恨他。尽管屈原被放逐在外,依然眷恋楚国,挂念怀王,念念不忘回到郢都,希望国君能够醒悟,风气能够改变。他那种挂念国君、振兴国家、挽救衰败局面的愿望,在一篇作品之中,多次地表现出来。然而终于无可奈何,不能返回,由此可见怀王始终没有醒悟啊!

国君无论是愚笨还是聪明,贤能还是不贤,没有不想求得忠臣来帮助自己,举拔贤才来辅佐自己的,然而亡国破家相继发生,圣明的君主、兴旺的国家却很多世代没有出现,原因就是国君认为是忠臣的,其实并不忠,国君认为是贤臣的,其实并不贤。怀王因为不懂忠臣应尽的职分,所以内被郑袖所迷感,外被张仪所欺骗,疏远屈原而信任上官大夫、令尹子兰,以至军队受挫,国土沦丧,失掉汉中六郡,自己死在秦国,被天下的人所耻笑。这正是他不能知人善任所引起的祸患啊!《易经》说:“井淘干净了,没有人来喝,使我心中难过,因为井水可以汲饮啊,君王明白了这个道理,大家都能得到福佑。”怀王是那样的不明,哪能享受福佑啊!

令尹子兰听说屈原恨他,非常愤怒,结果叫上官大夫在顷襄王面前说屈原的坏话,顷襄王愤怒地放逐屈原。

屈原来到江边,披散着头发,在水泽旁一边行走一边吟诵。他脸色憔悴,形体枯瘦。一个渔翁看见了,问他说:“先生不是三闾大夫吗?怎么来到了这个地方?”屈原说:“整个世界上一片混浊,只有我干净清白,众人都醉了,只有我保持清醒,因此被放逐。”渔翁说:“圣明的人,不拘泥外物而能随着时代的潮流转移。整个世界一片混浊,何不跟随潮流而推波助澜?众人都醉了,何不吃那酒糟,喝那薄酒?为了什么缘故要坚守如美玉般高洁的德操,而使自己招来放逐的结果?”屈原说:“我听说:‘刚洗过头的人一定要弹掉帽子上的灰尘,刚洗过澡的人一定要抖掉衣服上的灰尘。’谁能让自己洁白的躯体,去蒙受浊物呢?我宁愿投入浩浩的江水而葬身鱼腹,又怎么能让高洁的德操,蒙受世俗的污秽呢?”于是屈原写了一篇《怀沙》赋。他怀抱着石头,自投汨罗江而死。

屈原去世后,楚国有宋玉、唐勒、景差一类的人,都喜好文辞而以赋著称。然而他们都只是效法屈原委婉含蓄的文辞,始终没有人敢于直言进谏。从此以后,楚国一天天被削弱,几十年后终于被秦国灭亡。

屈原投汨罗江后一百多年,汉代有个贾谊,作长沙王的太傅。他从湘江经过,把他写的《吊屈原赋》投入江中,凭吊屈原。

太史公说:我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为屈原的志向而悲叹。我到长沙,寻访屈原投江的地方,不禁黯然垂泪,追想屈原高尚的为人。等看到贾谊凭吊他的文章,又怪屈原,凭他那样的才能去游说诸侯,哪个国家不能容纳?然而他却让自己选择了投江这样的结局!又读到贾谊的《鸱鸟赋》,他把生和死等同看待,不以做官和罢官为意,我又感到茫然若失了。

酷吏列传序

《史记》

【导读】

汉武帝为了强化封建集权统治,重用酷吏,严刑峻法,民不安生。司马迁作《史记·酷吏列传》,主要记叙了汉武帝手下的张扬、杜周等十个酷吏的行事,以及他们与汉武帝之间的亲密关系,揭露了酷吏的残暴,批评了武帝尚法酷刑的统治政策。

作者主张治理国家重在道德教化而轻刑法,只要朝廷施行德治,上行下效,大小官吏奉法循理,约法省刑,因循民利,就能够澄清吏治,达到天下大治。

孔子曰[1]:“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老氏称[2]:“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昔天下之网尝密矣[3],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4],至于不振。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5]?言道德者,溺其职矣[6]。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7]。”“下士闻道大笑之[8]”。非虚言也。汉兴,破觚而为圜,斲雕而为朴[9],网漏于吞舟之鱼,而吏治烝烝[10],不至于奸,黎民艾安[11]。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

【注释】

[1]孔子曰:以下六句出自《论语·为政》。[2]老氏称:以下引文语出《道德经》。老氏:老子,姓李,名耳,又称老聃。著名古代思想家,道家创始人。[3]昔;过去,实际指秦王朝。[4]遁:回避。[5]恶(wū):怎么。[6]溺:丧失。[7]“听讼”三句:语出《论语·颜渊》。[8]“下士”句:语出《老子》。下士:指浅薄的人。[9]斵(zhuó):砍。[10]烝烝:美盛的样子。[11]艾安:太平安乐。

【译文】

孔子说:“用政令来引导,用刑罚来约束,百姓可以避免犯罪却没有羞辱之心;用道德来引导,用礼仪来约束,百姓就会有羞辱之心而行为端正。”老子说:“高尚的道德并不表现为形式上的德,这才是真正有德。”“低下的道德处处表现形式上的德,却谈不上有德;法令越细致越明白,盗贼反而更多地出现。”太史公说:这些话多么确实可信啊!法令,是治理天下的工具,却不是决定政治清明和污浊的本源。从前天下的法网曾经是够严密的了,然而奸邪欺诈的事情仍然经常发生,到最严重的时候,上下狼狈为奸,以至于弄得国势不振。当时,吏治如负薪救火、扬汤止沸,不用强硬严酷的手段,又怎么能够担当职责求得效果和快意呢?那些主张道德的人,已经无所作为了。所以孔子说:“审理诉讼,我和别人是一样的,如果有所不同,那就是一定要使人们不发生诉讼啊!”老子说:“浅陋的人,听到讲‘道’就哈哈大笑。”这可不是假话。汉朝建立之初,砍去棱角使成圆形(废除苛法),削去雕饰镂刻使归于质朴(使政令宽缓阂约),法网宽疏得可以漏掉吞舟的大鱼,但是吏治美善,没有作奸犯科的事情,百姓太平安乐。由此看来,治理国家在于道德教化,而不在于法令严酷。

游侠列传序

《史记》

【导读】

游侠是一群守信义、救危险的英雄好汉,但由于他们往往触犯法令,为统治者所不容,亦为正统人士所排斥,所以他们的事迹大多湮灭无闻。司马迁特意为他们设立了列传,以明显的歌颂态度为游侠正名,为其树碑立传,充分表现出司马迁对游侠的好感和敬佩。同时,司马迁歌颂游侠,事实上也就批判了镇压游侠的****王朝,把自己摆在游侠一边,与****主义统治相对抗。因此,本篇序文具有反****、反强暴、颂反抗、争自由的进步思想倾向。

韩子曰[1]:“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木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2],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3]。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4],羞伐其德[5],盖亦有足多者焉[6]。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7],伊尹负于鼎俎[8],傅说匿于傅险[9],吕尚困于棘津[10],夷吾桎梏[11],百里饭牛[12],仲尼畏匡,菜色陈蔡[13]。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苗[14],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15]。”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跻暴戾[16],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17]”,非虚言也。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18],与世浮沉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19]!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20],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21]。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22],虽时扞当世之文罔[23],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24],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25],令与豪暴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注释】

[1]韩子:即韩非,战国时期法家代表人物。以下出自《韩非子·五蠹》。[2]季次、原宪;都是孔子的学生。[3]厄(è)困:危急和困难。[4]矜(jīn):炫耀。[5]伐:夸耀。[6]多:称道。[7]虞舜窘于井廪:舜未称帝时,他的父亲因偏爱后妻之子而存心杀他,让他修缮粮仓而撤梯烧仓,让他淘井而推土填井。窘,受困。廪,谷仓。[8]伊尹;商汤的贤相,相传他曾经是汤妃的陪嫁奴隶,做过厨师。[9]傅说(yuè):殷王武丁的贤相,早年曾为人筑墙。[10]吕尚:即姜太公。[11]夷吾:即管仲,曾遭囚禁。[12]百里:即百里奚,秦穆公贤相,曾卖身为奴,替人养牛。[13]“仲尼”句:孔子路过匡地,被误作阳虎(匡人的仇人),几乎遇害;由陈国到蔡,又被围而绝粮。[14]苗:同“灾”。[15]飨:通“享”。[16]跖:柳下跖。跻:庄跻。二人均为春秋战国时期的大盗。[17]“窃钩”四句:语出《庄子·肤筐》。[18]侪:同类。[19]间者;这里指杰出的人才。[20]延陵:吴公子季札。孟尝:齐国孟尝君田文。春申:楚国春申君黄歇。平原:赵国平原君赵胜。信陵:魏国信陵君魏无忌。以上四人是战国时期有名的四公子。[21]排摈:排斥,摒弃。[22]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均为汉初很有社会影响的游侠。[23]扞(hàn);违犯。文罔:指法律禁令。罔,同“网”。[24]比周:互相勾结。[25]猥(wěi):滥,杂。

【译文】

韩非子说:“儒生利用经书扰乱法制,游侠依仗武力违犯禁令。”两种人都受到韩非子指责,可是儒生却被世人称赞。至于那些以儒术取得宰相、公卿、大夫职位的人,他们辅佐国君,功绩和名声都已载入史册,因此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至于像季次、原宪,他们是里巷平民,勤苦读书,怀抱独善其身的君子之德,坚守正义,不肯与世俗苟合,当世的人也讥笑他们。所以季次、原宪终生住在陋室草屋里,连粗劣的衣食都得不到满足。他们已经去世四百余年,后世的儒生却不断地怀念他们。如今的游侠,他们的行为虽不合于国家的法制,但是他们说话必守信用,办事必有结果,已经许诺的事情一定诚心诚意去办,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去解救别人的危难。在使面临危亡的人得以保全,面临死亡的人得以生存之后,他们不炫耀自己的才能,耻于夸耀自己的恩德,游侠也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啊!

况且,危急的事情是人们常常会遭遇到的。太史公说:从前舜被困于谷仓和井底,伊尹背着锅子和砧板做厨役,傅说隐匿在傅岩做泥工,吕尚因在棘津卖食,管仲被戴着手铐脚镣囚禁,百里奚给别人饲养牛,孔子在匡地受到威胁,在陈蔡两地绝粮挨饿而面有饥色。这些都是读书人所说的有道德的仁人,他们尚且遭到这种灾难,何况普通的人而处在动荡衰微的乱世呢?他们遭遇的祸害又哪里说得完啊!俗话说:“怎么知道仁义?已经得到了他的好处,他就是有德的人。”伯夷认为周人灭商可耻,因而饿死在首阳山,但周文王、周武王的功德并不因为这个缘故而被贬损;盗跖、庄跻残酷暴戾,但他们的党徒却对他们的义气称颂无穷。由此看来,“窃钩的人受到诛杀,窃国的人封为王侯。只要是王侯家门,就有仁义存在。”这可不是假话。现在那些偏狭的学士抱着短浅的道义,长期孤立于世,哪里比得上那些议论不高、跟随时俗、与世沉浮而获取声誉的人啊!那些平民出身的游侠之辈,信守取予承诺,他们的义气千里传诵,为别人牺牲生命,不顾世人的非难,这也有他们的长处,并不是随便就可以做到的!所以士人在困厄窘迫之时能把性命托付给他们,这难道不是人们所说的圣贤豪杰一类杰出人物吗!假使让乡曲里巷的游侠与季次、原宪比较地位和能力,效力于当世,那就简直不能同日而语了,要从办事见功效和说话守信用来看,游侠的义气又怎么可以缺少呢?

古代的平民游侠,他们的事迹不得而知了。近代延陵季子、盂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这些人,都因为是王侯的亲属,凭借他们有封地和卿相地位的富有尊贵,招揽天下贤士,扬名于诸侯,不能说他们不是贤人。这好比顺风呼喊,声音并没有加快,但是风势把喊声激荡到远处去了。至于民间的游侠,他们只凭修养德行,磨砺名节,使自己名闻天下,而天下没有谁不称赞他们的贤明。这才是很难做到的。但是儒家、墨家都摈弃游侠而不记载他们的事迹。秦朝以前,平民游侠都湮没不闻,我对此深感遗憾。根据我所听说的,汉朝兴起后,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一班人,虽然他们常常违犯当世的法律禁令,然而他们个人的操守却是廉洁谦让的,有值得称道的地方。他们的名声不是凭空建立起来的,士人依附他们也不是无缘无故的。至于那些朋党强宗豪族,互相勾结,凭借钱财役使贫民,仗势欺凌势孤力弱的人,放纵私欲,以求快活,这是游侠也认为耻辱的。我深深惋惜世俗之人对游侠的思想不了解,随随便便地把朱家、郭解和那些豪强暴戾之徒看作一路货色而加以取笑。

滑稽列传

《史记》

【导读】

封建时代,臣下不敢直接劝谏君主,常采用一种婉曲的方法旁敲侧击。他们机智幽默,言明大义,而不犯颜直谏,《史记》称之为“滑(gǔ)稽”。

《史记·滑稽列传》记叙了战国时期齐国的淳于髡、楚国的优孟、秦国的优旃等滑稽之士的传闻逸事。

文章叙事写人,简练精彩,生动传神。淳子髡幽默风趣的言谈举止,其富于形象性、哲理性和启发性的深刻见解,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令人拍案叫绝、感佩不已。

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1]。《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导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太史公曰:天道恢恢[2],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3],数使诸侯,未尝屈辱。

齐威王之时,喜隐,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4],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蜚则已,一蜚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语在《田完世家》中[5]。

威王八年,楚大发兵加齐。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赍金百斤[6],车马十驷,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旁有穰田者[7],操一豚蹄,酒一盂,而祝曰:‘瓯窭满篝[8],污邪满车[9],五谷蕃熟,穰穰满家[10]。’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镒,白璧十双,车马百驷。髡辞而行,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威王大说,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旁,御史在后[11],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若亲有严客,髡带鞲鞠跽[12],侍酒于前,时赐余沥,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间之会[13],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14],相引为曹[15],握手无罚,目眙不禁[16],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17]。日暮酒阑,合尊促坐[18],男女同席,履舄交错[19],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20],微闻芗泽[21],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尝在侧。

【注释】

[1]六艺:即六经,《礼》、《乐》、《书》、《诗》、《易》和《春秋》,为儒家经典。[2]恢恢:宽阔广大的样子。[3]滑(gǔ)稽:指说话圆转自如,外似平易,内藏睿智。[4]蜚:通“飞”。[5]《田完世家》:《史记》篇名。[6]赍(jī):赠送。[7]穰(ráng):祈祷鬼神消灾。[8]瓯窭(ǒulóu):狭小的高地。篝(gōu):竹笼,指盛粮器具。[9]污邪(yé):地势低洼的田。[10]穰穰(ráng):形容五谷丰饶。[11]御史:这里指监视酒政、纠察失仪的官。[12]带:同“卷”。鞲(gōu):袖笼。鞠跽(jì):躬身下跪。巹,同“跽”。[13]州间:乡里。[14]六博:古代的一种棋,双方各执六子。投壶:将箭投入壶中以多少定胜负的游戏。[15]为曹:结伴。曹,辈。[16]眙(chì):直视。[17]参:同“三”。[18]尊:盛酒之器。[19]舄(xì):鞋。[20]襦(rú):短袄。[21]芗泽:同“香泽”,香气。

【译文】

孔子说:“六艺对于治理国家来说作用一样。《札记》用来节制人的言行,《乐经》用来促进社会谐和,《书经》记述往事用来供人借鉴,《诗经》用来表情达意,《易经》用来发现事物的神明变化,《春秋》用来阐明道义。”太史公说:宇宙的规律恢宏广阔,难道不大吗!言谈能巧妙切中要害,也可以解除纷扰。

淳于髡(kūn),是齐国人招赘的女婿,身高不满七尺,说话巧妙,善于辩论,屡次出使诸侯国,从未受屈而有辱使命。

齐威王在位时,喜欢隐语,喜欢无节制地作乐,通宵饮酒,沉溺酒色,不理国事,把政事都委托给公卿大夫。百官政事荒疏、混乱,诸侯纷纷入侵,齐国危急,亡国只在旦夕之间。身边的臣僚无人敢进谏。淳于髡用隐语对齐威王说:“国中有一只大鸟,停息在大王的宫廷,三年不飞也不鸣,大王知道这只鸟为什么这样吗?”威王说:“这只鸟不飞则罢,一飞就要冲上天去;不鸣则罢,一鸣就要惊人。”于是齐威王就召见全国各县的长官七十二人,赏了一人,杀了一人,振奋军队出战。诸侯震惊,都把侵占的土地归还给齐国,齐国的声威持续了三十六年。这些事记载在《田完世家》中。

齐威王八年,楚国大举发兵进犯齐国。齐威王派淳于髡出使到赵国去请求救兵,让他带上黄金百斤、车马十乘作礼物,淳于髡仰天大笑,笑得系在下巴额下的帽带子都断了。齐威王说:“先生认为礼品太少了吗?”淳于髡说:“怎么敢!”威王说:“仰天大笑又怎么解释呢?”淳于髡说:“今天我从东方来,看见路旁有一个祈求田地丰收的人,他拿着一只猎蹄和一壶酒,祷告说:‘高坡上狭小的瘦地,收的谷物装满大筐,低洼的渍水田,收的谷物装满车子,让五谷丰登,粮食堆满我家。’我看见他拿来祭祀的东西太少而希望得到的东西太多,所以笑他。”于是齐威王就把礼品增加到黄金一千镒,白璧十双,车马一百乘。淳于髡辞别威王而去,到了赵国,赵国给了齐国精兵十万,战车千乘。楚国听到这个消息,连夜撤兵而去。

威王非常高兴,在后宫摆下酒宴,召见淳于髡,赐给他酒喝。威王问:“先生能饮多少酒才醉呢?”淳于髡答道:“我饮一斗酒也醉,饮一石‘酒也醉。”威王说:“先生饮一斗酒就醉了,怎么能饮一石呢?其中的道理可以说出来听听吗?”淳于髡说:“在大王面前您赏赐的酒,监视酒政的官站在旁边,纠察失仪的官站在后面,我胆战心惊,俯身伏地而饮,饮不到一斗就醉了。倘若父亲有贵客,我卷起袖子躬身跪着,在他们面前侍奉饮酒,他们时时赏赐我残酒,我举杯祝酒,屡次起身,饮不到两斗酒就醉了。如果是朋友交往,好久不见,突然相逢,高兴地叙述往事,互吐衷肠,可以饮五六斗酒才醉。至于乡里集会,男女混杂坐在一起,行酒缓慢,还下棋,投壶,互相招呼,结为一群,握妇女的手不受责罚,目不转睛地注视她们也无人禁止,前面有掉下的耳饰,后面有遗落的发簪,我心中暗自高兴,可以饮上八斗才有二三分醉。傍晚时分,酒席将散,把壶里的剩酒合在一起,大家挤在一块儿坐,男女同席,鞋子、木屐纵横满地,杯子、盘子乱七八糟,堂上的烛光熄灭了,主人留下我而送走其他的客人,侍女解开丝罗短袄的衣襟,可以隐隐闻到一股香味,这个时候,我心里感到最欢乐,能够饮一石酒。所以说:‘饮酒过度就会生乱,玩乐过头就会生悲。’一切事情都是如此。这话说明事情不能走到极端,走到极端就会衰败。”淳于髡以此讽谏齐威王。齐威王说:“好!”于是取消了通宵达旦的夜饮,任命淳于髡作接待诸侯的主客大夫。齐国的王族宗室举行酒宴时,淳于髡常常在场监督。

货殖列传序

《史记》

【导读】

本文选自《史记·货殖列传》的篇首部分,是司马迁从大量的社会现象中,考察了人们从事的各种活动的终极动机所得出的结论,典型地体现了司马迁关于社会生产和交换方面的经济思想。

文章明确指出,老子“小国寡民”的思想已不能适应社会的发展,是行不通的。人类的本性就是要追求物质利益。只有积极从事生产和交换,才能富国强民。

文章集中地反映了司马迁重视社会经济活动、主张发展工商经济的朴素唯物论思想。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輓近世涂民耳目[1],则几无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2],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3],虽户说以眇论[4],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夫山西饶材、竹、榖、、旄、玉石[5],山东多鱼[6]、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楠、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7],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8],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较也[9]。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10],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11]?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12]。”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13]。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馀,拙者不足。故太公望封于营丘[14],地潟卤[15],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繦至而辐凑[16]。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17],敛袂而往朝焉[18]。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19],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归[20],位在陪臣[21],富于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

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22]。”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主,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23]!

【注释】

[1]涂:闭塞。[2]刍(chú):以草料饲养的家畜。豢:以粮食饲养的家畜。[3]俗:风气。渐:逐渐侵染。[4]眇(miǎo)论:微妙的道理。眇:通“妙”,微妙。[5]山西:今太行山以西的地区。榖毂(gǔ):楮树,皮可造纸。:苎麻一类野牛植物。旄(máo):牦牛尾,可作装饰。[6]山东:今太行山以东的地区。[7]梓(zǐ):树木名。连:通“链”,铅矿。犀(xī):指犀牛角,珍贵药材。玳瑁:一种像龟的爬行动物,可作装饰品。[8]龙门:地名,在今山西河津县西北,陕西韩城市东北。碣石:山名,在今河北境内。旃(zhàn):通“毡”,一种毛织物。筋角:制弓的原料。[9]大较:大略。[10]虞:虞人,古代掌管山林水泽的官,这里泛指开发山林资源的人。[11]验:验证。[12]匮:缺乏。[13]辟:开发。[14]营丘:古代地名,故地在今山东昌乐县东南。[15]潟(xì)卤:土壤含盐碱重。[16]繦(qiǎng):穿钱的绳子。辐:车轮中间集中于车毂上的直木。[17]岱:泰山。[18]敛袂(mèi):整理衣袖。[19]轻重:贮积货币调节物价。九府:掌管钱币的九个官府。[20]三归:管仲所筑的三归台。[21]陪臣:诸侯对天子称臣,诸侯大夫对天子自称陪臣。[22]“仓廪”二句:语出《管子·牧民》篇。[23]编户:编入户口册的平民。

【译文】

《老子》说:“天下盛世达到了顶点之时,邻国可以彼此望见,鸡鸣狗吠的声音可以互相听到,老百姓都认为各自的食物甘美,衣着漂亮,安于他们的习俗;乐于他们的事业,直到老死都不互相来往。”到了近世,如果仍按这一套去行事,就等于堵塞人民的耳目,那几乎是行不通的。

太史公说:神农以前的情形,我不知道。至于《诗经》、《尚书》己叙的情形是这样,从虞夏以来,人们的耳目想尽情享受声色的美好,口中希望个享肉食的美味,身体贪图安逸舒适,而心里却夸耀着权势的光荣,这种风气浸染民众已经很久了,即使用老子高妙的言论去挨户劝说,也终究不能有所改变。所以最好的办法是顺其自然,其次是因势利导,再其次是教育他们,又其次是约束他们,最下等的办法是与民争利。

太行山以西的地区盛产木材、竹子、楮树、野麻、旄牛尾和玉石,太行山以东的地区多产鱼、盐、漆、丝和音乐美色,长江以南出产楠木、梓木、姜、桂、金、锡、铅、丹砂、犀牛角、玳瑁、妹玉、象牙、皮革,龙门、碣石,以北盛产马、牛、羊、毡裘、筋角,铜和铁分布千里,往往逢山便有,像棋子一样密布。这只是大略情况。这些物产都是中原人民所喜爱的,是世间穿着、饮食、养生、送死的东西。所以要靠农民生产才有吃的,靠虞人才能开发山林资源,靠工匠才能制成器物,靠商人才能使物产流通。这难道有政令教化去征发召集吗?人们各自发挥自己的能力,竭尽自己的力量,而获得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所以物价低贱了,生产运输的人少,预兆着价格上涨;物价昂贵了,生产和运来的必多,预兆着价格下降。人们各自勉力从事工作,喜欢自己所做的事情,就好像水向下流,日夜不停,不用召集而自己会来,不用索求而自己把东西拿出。难道这不是符合规律而自然发生的证明吗?

《周书》说:“农民不种出庄稼就缺乏粮食,工匠不做工就缺乏器物,商人不出来经商就会使粮食、器物、钱财三样宝贵的东西断绝交流,虞人不开发山泽资源就缺乏财源。”财源缺乏就使山林水泽不能得到开发了。农、工、商、虞四个方面,是人民衣食的本源。本源大就财富多,本源小就财富少。这四个方面,上可以富国,下可以富家。贫和富的门路,没有谁能剥夺和给予,聪明的人富足有余,笨拙的人衣食不足。从前姜太公吕望封在营丘,土地含盐碱很重,人口稀少,于是太公鼓励百姓致力于纺织刺绣,充分发挥技能技巧,经营鱼和盐,于是各地的百姓和财物纷纷归往齐国,像钱串一样,络绎不绝,像车辐集中,八方汇聚。所以齐国制造的帽子、带子、衣服、鞋子充满天下,东海到泰山之间的诸侯整饰衣袖恭谨地前往朝拜。后来,齐国中道衰落,管仲出来修明了太公望的政治,设置调节经济的九府,桓公因此而成为诸侯的霸主,多次召集诸侯,一举匡正天下,而管仲也有三归台,他的职位是诸侯的大夫,而他的财富却超过诸侯国的国君,从此齐国的富强一直延续到威王和宣王。

所以说:“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产生于富有,废弃于贫穷。所以君子富有,好行仁德;小人富有,可以尽力。潭深,鱼就会在里面生长;山深,野兽才会去那里出没;人富,仁义就会依附于他们。富有的人得势就会更加显赫,失势便客人也不去了,因而很不高兴。有句谚语说:“家有千金的人,不会犯法处死在街市。”这不是没有根据的说法。所以说:“天下和乐热闹,都是为获利而来;天下喧闹纷乱,都是为获利而往。”兵车千乘的国王,食邑万户的诸侯,食邑百家的大夫,尚且还要担心贫穷,何况是普通百姓,编入册籍的平民呢?

太史公自序

《史记》

【导读】

本文是司马迁为《史记》所作的序言。

文章以对话的形式,阐明了司马迁创作《史记》的目的、动机和宗旨,抒发了司马迁忍辱含垢、发愤著书、叙述历史、委鉴后世的愤郁之情和奋发之志。

文章笔带锋芒,语含感情,文辞高古庄重,具有浓厚的抒情色彩,给人以很大的感染和激励力量。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生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1],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上大夫壶遂曰[2]:“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3]:‘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4],诸侯害之,大夫壅之[5],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6],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7],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8],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9],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10],建封禅[11],改正朔[12],易服色[13],受命于穆清[14],泽流罔极[15],海外殊俗,重译款塞[16],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于是论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17],幽于缧绁[18]。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19],演《周易》;孔子厄陈、蔡[20],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21],厥有《国语》;孙子膑脚[22],而论兵法;不韦迁蜀[23],世传《吕览》;韩非囚秦[24],《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25],至于麟止[26],自黄帝始。

【注释】

[1]绍:继。[2]壶遂:汉代天文学家。与司马迁一起编定《太初历》。[3]董生:指董仲舒,司马迁的老师。[4]司寇:官名,掌管刑狱纠察。[5]壅(yōng):堵塞。[6]是非:褒贬评论。[7]指:通“旨”,意蕴。[8]经事;常事。[9]伏羲:传说中的三皇之一。[10]符瑞:上天所降的祥瑞。[11]封禅:古代帝王在泰山祭祀天地的典礼。[12]正朔:指历法。正,一年中的第一天;朔,一月中的第一天。[13]服色:指各种服用器物的颜色。古代改朝换代,规定本朝崇尚的正色,以作为服用器物的颜色。[14]穆清:指上天。[15]罔:无。[16]重译:辗转翻译。款塞:叩关。款,叩;塞,关塞。[17]李陵之祸:汉将李陵降胸奴,司马迁为其开脱,武帝怒,将司马迁处以宫刑。[18]缧绁(léixiè):捆绑犯人的绳索。[19]西伯:即周文王,文王被商纣王拘禁在羡里,推演八卦为六十四卦,为《周易》主体。[20]厄(è):困厄,灾难。孔子周游列国,从陈到蔡,被围困而断粮,返回鲁国后作《春秋》。[21]左丘:即左丘明,春秋时期鲁国史官,据说《国语》为左丘明所作。[22]孙子:战国时期著名军事家,遭庞涓妒忌而被割去膝盖骨。膑(bìn):割去膝盖骨的酷刑。[23]不韦:即吕不韦,曾作秦始皇丞相,因获罪罢职,贬谪蜀郡,曾召集宾客编《吕氏春秋》。[24]韩非:战国末期韩国公子,到秦国后,被李斯陷害,死于狱中。生前著《说难》、《孤愤》等,辑入《韩非子》一书。[25]陶唐:唐尧。尧初居陶丘,后迁唐地,所以称陶尧、唐尧、陶唐氏。[26]麟:鲁哀公于十四年猎获麒麟,孔子认为麟出非时,停止撰写《春秋》,汉武帝于元狩元年获白麟,司马迁模仿《春秋》,将《史记》止于这一年。

【译文】

太史公说:“先父说过:‘从周公死去五百年后有了孔子。孔子死去以后,到现在五百年了,有谁能够继续叙述太平盛世的历史,考定《易传》,续写《春秋》,探求《诗经》、《尚书》、《礼记》、《乐经》的本源呢?’这意思就是在此时吧!我怎敢推让啊!”

上大夫壶遂说:“从前孔子为什么写《春秋》呢?”太史公说:“我听董先生说:‘周朝政治衰微,孔子做鲁国司寇,诸侯害怕他,大夫排挤他,孔子知道自己的话没有人采用,政治主张不能实行,于是就对二百四十二年的历史论断是非,作为天下的标准,贬抑天子,斥责诸侯,声讨大夫,以此来阐明王道罢了。’孔子说:‘我想把观点记载在空泛的言论中,还不如表现在具体的事件中深切显明。’《春秋》这部书,上则阐明夏禹、商汤、周文王治世的道理,下则辨明人事的纲纪,判别嫌疑,明辨是非,消除犹豫,褒扬善行,谴责邪恶,称道贤人,鄙视不肖,保存灭国,继续绝世,补救残缺,振兴衰废,这是王道的重大内容。《易》说明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所以擅长于讲变化。《礼》阐述人伦关系,所以擅长于讲品行。《书》记载先王的事迹,所以擅长于讲政治。《诗》己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雌雄、男女,所以擅长于讲风化。《乐》建立礼乐的根据,所以擅长于讲和谐。《春秋》辨明是非,所以擅长讲治人。因此,《礼》用来节制人的行为,《乐》用来抒发和畅的感情,《书》用来叙述往事指导政事,《诗》用来表情达意,《易》用来阐明变化,《春秋》用来阐明道义。把乱世挽回到正道上来,没有比《春秋》更切近的了。《春秋》文字几万,要义几千,万事万物的分合变化,都在《春秋》之中。《春秋》这部书中,弑君的有三十六次,亡国的有五十二个,诸侯逃跑流亡不能保住他的国家的多得无法计算。考察其中的原因,都是因为失去了根本。所以《易》说:‘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又说‘臣弑君,子弑父,不是一朝一夕的原因,它的起始和发展已经很久了。’所以做国君的,不可以不知道《春秋》,不然,前面有谗人而看不见,后面有奸贼而不知道。做臣子的,不可以不知道《春秋》,不然,掌管日常事务而不知道适当地处理,遭逢事情变化而不知道权衡轻重缓急。做君主、做父亲的,如果不通晓《春秋》的意义,一定会蒙受首恶的罪名。做臣子的、做儿子的,如果不通晓《春秋》的意义,一定会陷入篡位弑君弑父而受诛戮,得到一个死罪的名声。其实他们都认为是好事才去做,只是因为不懂得《春秋》要义,结果做错了,被加上法律条文上的罪名而不敢推卸。不通晓礼义的要旨,弄得国君不像国君,巨子不像巨子,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国君不像国君就会受到臣子的侵犯,臣子不像臣子就会受到诛戮,父亲不像父亲就是无道,儿子不像儿子就是不孝。这四种行为,是天下最大的过错,用天下最大过错的罪名加在他们身上,他们也只能承受而不敢推卸。所以《春秋》是礼义的本源啊。礼,是防范于坏事发生之前;法,是施行于坏事发生之后。法纪的作用容易被人看见,而礼教的预防作用却难于被人们了解。”

壶遂说:“孔子的时代,上面没有圣明的君主,下面的人才不得任用,所以创作《春秋》,传下文章来断定礼义,当作一种王法。如今先生您上遇圣明的天子,下面的人能够坚守职位,万事都已具备,全都各得其所。先生的论著,想用来阐明什么呢?”太史公说:“嗯,嗯,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我听先父说:‘伏羲的时代最纯厚,创作了《易经》的八卦;尧舜的时代最兴盛,《尚书》记载了它,礼乐兴起于那时;商汤周武王的时代很兴隆,诗人作了诗来歌颂;《春秋》称赞善人,贬斥恶人,推崇夏、商、周三代的盛德,褒扬周朝,不单是讽刺而已。’汉朝兴起以来,到当今的圣明天子,获麒麟,封泰山,改历法,变服色,受命于上天,恩泽流传无穷,海外不同的风俗,通过辗转翻译,入关请求进献拜见的不可胜数。臣子百官,竭力颂扬圣德,还不能说尽他们心中的情意。士人贤能而不任用,是国君的耻辱;天子圣明而他的仁德不能广泛传播,是主管其事的官吏的过错。并且我曾经担任太史令这种官职,废弃天子的明圣和盛德不记载,埋没功臣世家贤大夫的功业不记述,背弃先父的遗教,罪过没有比这更大的啊!我所以说的是叙述过去的事情,整理相传的史料,不是所谓创作,先生把它和《春秋》相比,是不对的。”

于是整理编写这些文章,过了七年,太史公遭到李陵之祸,幽禁狱中。于是深深地叹息道:“这是我的罪孽啊!这是我的罪孽啊!身体毁伤没有用了!”退一步仔细深思说:“《诗》、《书》隐约含蓄的原因,是想表达他们的思想啊。从前西伯被拘禁在羑里,推演了《周易》;孔子在陈、蔡遭受困厄,创作了《春秋》;屈原被流放,写下了《离骚》;左丘双目失明,才有《国语》;孙子割掉膝盖骨,才写了兵法;吕不韦贬谪到蜀国去,世上才流传他的《吕览》;韩非囚禁在秦国,才有《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有才能的人为了抒发他们的忧愤而作的。这些人都是意气郁结,不能实行自己的主张,所以记述往事,希望未来的人借此了解自己。”于是我终于记述了陶唐以来的事情,下到当今天子捉获麒麟为止,上自黄帝开始。

报任安书

司马迁

【导读】

本文是司马迁给朋友任安的一封回信。当时司马迁因李陵事件受宫刑,出狱以后,任中书令。任安曾写信给他,要他“慎于接物,推贤进士”。司马迁满怀悲愤地写了这封信,把长期积压在心底的痛苦和愤慨一一倾诉出来。

司马迁在信中倾诉了不能荐举天下豪俊的苦衷,叙述了李陵事件的始末,遭受宫刑的原由,受刑屈辱的过程,对汉朝是非不分、忠奸不辨、严刑峻法、刻暴寡恩,表示了极大的愤慨。继而,剖析了自己隐忍苟活,创作《史记》,以求“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宏伟抱负。

整封书信,叙事、议论和抒情交织在一起,用各种长短不齐的散句、对偶句和排比,把一腔悲愤表现得淋漓尽致。它是中国古代散文史上的杰作,感人至深,流传广远,影响极大,千古不朽。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1],少卿足下:

曩者辱赐书[2],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3],若望仆不相师[4],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5]。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6],虽才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志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7],涉旬月,迫季冬[8],仆又薄从上雍[9],恐卒然不可为讳[10],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僭于欲利[11],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12],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13];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14];同子参乘,袁丝变色[15]。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16],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

仆赖先人绪业[17],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18];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19],可见于此矣,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20],陪奉外廷末议[21],不以此时引纲维[22],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23],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材,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卫之中[24]。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25],故绝宾客之知,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26],素非能相善也。趋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其短[27],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28],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29],乃悉征其左右贤王[30],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31],更张空考[32],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33]。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34],诚欲效其款款之愚[35]。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36],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37],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38],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39]。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40],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恕者[41]!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颓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42],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43],文史星历[44],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俗又不能与死节者次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趣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菙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45]:“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46],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47]。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菙,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48]。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易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49];淮阴,王也,受械于陈[50];彭越、张敖[51],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52];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53];季布为朱家钳奴[54];灌夫受辱于居室[55]。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56],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57],以稍陵迟[58],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59],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60],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

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

【注释】

[1]牛马走:像牛马般被驱使的仆人,这是司马迁的自谦词。走,等于说仆人。[2]曩(nǔng):从前,过去。[3]勤勤恳恳:诚恳的样子。[4]望:怨。仆:我。[5]钟子期、伯牙:都是春秋时楚人。伯牙善弹琴,钟子期最能欣赏了解他的琴音。后来钟子期死了,伯牙破琴断弦,终身不再鼓琴,以为世无知音。[6]大质:身体。[7]少卿:即任安,字少卿,西汉荥阳人。征和二年,戾太子发兵杀江充等,当时任安任北军使者护军(监理京城禁卫军北军的官),太子命令任安发兵,任安接受了命令,但闭门不出。太子事平,任安被判腰斩(即下文所指“不测之罪”),后来获赦。[8]迫季冬:靠近十二月。汉律,十二月处决犯人。[9]雍:地名,在今陕西凤翔。[10]不可为讳:死的婉辞,指任安死。[11]憯(cǎn):同“惨”。[12]比:比并,放在一起。数(shǔ):计算。[13]“昔卫灵公”下两句:卫灵公和他的夫人同车出游,请宦官雍渠同车,孔子坐后面的车。孔子感到很耻辱,说:“我没见过像好色那样好德的。”于是离开了卫国。[14]“商鞅”下二句:商鞅是靠秦孝公宠信的宦官景监引见而得官的。赵良:当时秦之贤者。他认为商鞅得官的方法不当,曾劝说商鞅引退,商鞅不听。[15]“同子”下二句:同于指汉文帝的宦官赵谈,司马迁为避父讳,改称他为同子。袁丝:姓袁,名盎,丝是字。汉文帝时人,官至太常,他任中郎时,见赵谈参乘,就伏在汉文帝的车前谏阻,说:“我听说天子只和天下的豪杰英雄同车。”参乘:陪坐在车上。变色:这里指严肃、郑重。[16]竖:宫廷供役使的小臣。[17]绪业:遗业。[18]搴(qiān):拔取。[19]无所短长:等于说无所长,即无所建树。[20]厕:夹杂,谦词。下大夫:周代太史属下大夫,这里是谦词。[21]外廷:汉代把官员分为外朝官(丞相以下至六百石)和中朝官(大司马、侍中等)。太史令属外朝。[22]纲维:指国家的法令。[23]阘茸(tàrǒng):下贱,指下贱的人。[24]周卫:即宫禁。[25]戴盆何以望天:戴着盆子与望天,二者不可得兼。比喻自己一心营职,就无暇再管私事。[26]李陵:汉景帝、汉武帝时名将李广的孙子,善射骑。李陵曾任侍中,司马迁当时任太史令。都是能出入宫门的官。[27]媒糵其短:把李陵的过失酿成大罪,指陷人于罪。[28]单(chán)于:古代匈奴对其君王的称呼。[29]旃裘:匈奴人穿的衣服,借指匈奴。旃,同“毡”。[30]左右贤王:左贤王、右贤王,都是匈奴王之号。[31]沬(huí)血:以血洗脸,等于说血流满面。[32]弮(quān):弩弓。[33]上寿:进酒献祝辞。一般是指在宴会上向尊者进酒祝寿。这里指祝捷。[34]惨怆(chàng)怛(dá)悼:都是悲伤的意思。[35]款款:忠诚的样子。[36]绝甘分少:好的东西自己不要,稀罕的东西分给别人。[37]彼观其意:观彼之意。[38]指:意思。[39]睚眦(yázì):怒目而视。[40]贰师:指贰师将军李广利。[41]恕:同“诉”。[42]饵(èr):居次。蚕室:指像蚕室那样的密封之室。受过宫刑的人怕风寒,所居之室必须严密而温暖,就像养蚕的屋子一样。[43]剖符丹书:古代君王颁发给功臣的凭证。后世子孙可凭此免罪。[44]文史星历:都是太史令掌管的事。星:指天文。历:历算。[45]传:指古书,这里指人。[46]槛:养兽之圈。[47]渐:浸渍,指浸渍的结果。[48]徒隶:狱卒。惕:怕。息:喘息。[49]五刑:割鼻、斩左右趾、打杀、斩首、把骨肉剁成肉酱。[50]“淮阴”三句:韩信被封为楚王,有人告他谋反,刘邦用计逮捕了他。[51]彭越:高祖时的功臣,后被吕后所杀。张敖:汉高祖功臣张耳之子,继父爵封为赵王。因被诬告谋反而被囚禁。[52]“绛侯”三句:汉惠帝和吕太后死后,诸吕专权,图谋颠覆汉朝,周勃与陈平等共诛诸吕,拥立文帝,后被人诬告,曾一度下狱。诸吕,指刘邦的妻子吕太后的亲族吕产、吕禄等。请室:请罪之室。[53]“魏其”四句:魏其侯窦婴在平定七国之乱中有大功,后与丞相田蚣不和,下狱,被杀。赭衣:囚犯的衣服。三木:颈、手和足上的刑具。[54]季布为朱家钳奴:季布,项羽的将领。项羽失败后,季布隐姓埋名,卖身到朱家为奴。[55]灌夫受辱于居室:武帝时的将军灌夫,因得罪丞相田虫分,拘在居室。居室,官署名。[56]罔加;受到法令的制载。罔,同“网”,法网。[57]绳墨:这里指法律。[58]以:同“已”。稍:渐。陵迟:颓败。[59]臧获:泛指奴隶。[60]曼辞:好听的话。曼,美。

【译文】

太史公、愿为您效犬马之劳的司马迁再拜陈述。少卿足下:

以前承蒙您赐给我书信,指教我谨慎地待人接物,把推荐贤才当作自己的任务。信中的情意和语言诚恳真挚,如果您责备我不听您的指教,而遵循世俗之人的话,我实在不敢如此。我虽然才能低劣,也曾经从旁听到过长者的遗风。只是自己认为遭受腐刑而身残,处在宦官的可耻地位,稍有举动就被人指责,想对事情有所补益,结果反而招来损害,因此独自愁苦郁闷,又能向谁诉说?俗话说:“为谁而为之?叫谁来听从?”钟子期死后,伯牙终身不再弹琴。为什么呢?士人为知己的人出力,女子为喜受她的人打扮。像我这这样身体已经残缺了的人,即使怀才如随侯珠、和氏璧,德行如许由、伯夷,终究不能以此为荣,正好被人耻笑而自取其侮。来信应该答复,适逢我跟随皇帝东巡回来,忙于卑贱琐碎的事务,彼此见面的时间很少,忙忙碌碌,没片刻空闲,可以让我对您尽吐胸怀。如今少卿遭逢不测之罪,过一个月,就到了处决犯人的十二月,我又将忙着跟随着皇帝到雍地去祭祀,恐怕您的不幸突然降临,这样我将终不能向您抒发自己的愤懑之情,使您与世长辞的灵魂抱怨无穷。因此,请让我向您简略地陈述偏狭浅陋的意见。您的信久未答复,请不要见怪。

我听说:修养本性,是智的象征;施人以爱,是仁的开端;不苟取舍,是义的表现;懂得耻辱,是勇的标志;树立名声,是行的至极。士人具有这五种品德,然后可以立身于世,排在有道君子的行列。所以祸患没有比贪求私利更悲惨的,悲哀没有比心灵受伤更痛苦的,行为没有比辱没祖先更丑恶的,耻辱没有比宫刑更大的。在宫刑之下获得余生的宦者,地位不能和任何人相比,这不是一个时代的事情,已经是由来已久的了。从前卫灵公与宦官雍渠同乘一辆车子,孔子感到耻辱而离开卫国去陈国;商鞅因为依靠宦官景监的引见而做官,贤人赵良为之寒心:宦官赵谈与汉文帝一起坐车,大臣袁丝严正谏阻。自古以来人们就鄙视宦官。即使那些只有一般才能的人,事情牵涉到宦官,尚且都要挫伤意气,何况那些慷慨有志之士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才,又怎能让受过宫刑的人,去推荐天下的英才豪杰啊!

我依赖祖先的遗业,能够在京城做官,已经二十余年。我自己想:对上,我不能奉献自己的忠信,具有奇谋异才的声誉,以取得皇帝的信任;其次,又不能拾君王遗漏,补君王过失,举荐贤能,使那些隐居岩穴的隐士得到任用;对外,不能在军队的行列中充数,攻打城市,野外作战,立下斩将拔旗的功劳;对下,不能在平日积下功劳,取得高官厚禄,为宗族亲友增光。这四个方面没有一样成就,只能随声迎合取得欢心,无所建树,由此即可看见了。从前我也曾侧身于下大夫的行列,奉陪在外廷,发表些微不足道的议论,没有在那时整顿纲常法纪,尽自己的一份心力,而今残缺之躯,成为打扫台阶的差役,处在下贱的地位,竟想昂首扬眉,议论是非,这不是轻视朝廷,羞辱当代的士人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还说什么啊!还说什么啊!

事情的本末是不容易弄明白的。我少年时缺乏非凡的才能,长大后没有得到乡里人的称誉。幸蒙皇上因我祖先的缘故,使我能贡献自己微薄技能,出入在宫廷之中。我认为头戴木盆又怎么可以抬头望见天空,所以断绝与宾客的交游,忘掉家里的私事,日夜思量竭尽自己低劣的才能和力量,一心一意地努力做好本职工作,以期得到皇上的亲近和信任。然而事情却大大出乎自己的愿望,情况完全相反!我和李陵,同在朝廷供职,平时相处并不亲密。我们的爱好和志趣不同,不曾在一起饮过一杯酒,很少亲密地在一起欢乐相处。但是我看李陵的为人,是一个能够守住自己节操的奇士。他侍奉父母很孝顺,与士人交往守信用,处理钱财很廉洁,对待取舍讲义气,分别尊卑,谦让有礼,态度恭俭,对人谦卑,经常想着奋不顾身,以生命去殉国家的危难。这是他平时养成的,我认为他具有国士风范。作人臣的,能出于万死而不顾一生的考虑,奔赴国家的危难,这已经不凡了。现在办事一不恰当,那些只顾保全自己性命和妻子儿女的臣子,便立即夸大他的过失,我私下确实感到痛心。况且,李陵率兵不满五千人,深入匈奴的兵马之地,足迹到达匈奴王廷,犹如在虎口边投下诱饵,向强大的匈奴勇猛挑战,向处居高临下的众多敌军进攻,与匈奴单于接连交战十多天,所杀敌军超过了自己军队的人数。敌人连救死扶伤都来不及,匈奴的君主和长官都感到震惊恐怖,于是全部征集左贤王、右贤王的兵士,发动会射箭的人,举国进攻而包围了李陵。李陵辗转奋战千里,箭射完了,归路断绝,救兵不来,士卒死伤遍野。然而李陵振臂一呼,勉励士兵,士兵无不奋起,大家流着眼泪,满面血污,暗暗哭泣,又张着空弓,冒着白刃,向着北面争先与敌人决一死战。李陵的军队没有覆没的时候,使者来朝廷报捷,汉朝的公卿王侯都举杯祝贺。几天后,李陵兵败的战报传来,皇上为之感到饮食无味,上朝听政很抑郁烦恼,大臣担忧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我没有私下考虑自己地位卑贱,看见皇上悲伤愁苦确实想奉献自己诚挚的愚见。我认为李陵一向与士兵军官同甘共苦,能够使人为他效死卖力,就是古代的名将也不能超过他。他虽然因战败而身陷匈奴,看他的意图,是想得到适当的时机来报效汉朝。战事已经无可奈何,但他大量挫败匈奴之兵,功劳也足以清楚地显示于天下。我想把心中这些愚见禀告皇上而没有机会,适逢皇上召见询问,我就把这些意见禀告皇上以说明李陵的功劳,想借此宽解皇上的思虑,堵塞诋毁李陵的坏话。我没有完全说明白,皇上没有理解,以为我是在诋毁贰师将军李广利,为李陵辩护,于是把我交给延尉审判。我的耿耿忠心,终于不能表白,因此我犯了诬上的罪名,结果皇上听从了狱吏的判决(定为宫刑)。我家里贫穷,没有财物可以用来赎罪,朋友也没有谁来营救的,皇上左右亲近的人也不替我讲一句话。人不是木头石块,独自落入狱吏手中,深深囚禁在监牢里,痛苦向谁诉说啊!这真是少卿您亲眼看见的,我的遭遇难道不是这样吗?李陵已经活着投降,败坏了他家族的名声,而我又随后被置于蚕室,更被天下人看着耻笑。悲痛啊!悲痛啊!这事真难对俗人述说一二。

我的祖先,没有立下不朽的功勋可以让子孙免罪,掌管文史资料和天文历法,近乎卜官和巫祝之类,这原本不过是国君所戏弄,像乐工伶人一样养起来,为世俗之人所轻视的职务。假使我伏法被杀,不过犹如九牛而丢失一毛,同蝼蛄蚂蚁有何不同?而世俗之人又不能把我的死与坚守气节而死的人相比,只认为我计穷智短,罪恶极大,因此无法免罪结果自赴死路。为什么呢?是向来地位低贱所造成的。人总有一死。有的死得重于泰山,有的死得轻于鸿毛,这是因为死的价值不同。首先不能辱没祖先,其次不能辱没自身,其次不能侮辱脸面,其次不能被人用言辞来侮辱,再次不被捆绑身体受辱,再次是换上囚犯的赭衣受辱,再次是戴上木枷被人杖打受辱,再次是剃光头发、颈戴铁圈受辱,再次是毁坏肌肤、砍断肢体受辱,最下等的是处以腐刑受辱,这是最大的耻辱啊!《札记》说:“刑不上大夫。”这是说士大夫的气节不可不勉励啊。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慑害怕,待落入兽圈陷阱中时,就摇尾巴向人求食,这是人对它长期施以威力约制渐渐使它驯服下来的。所以士人中有画地为牢也绝不进入的,有即使木制的狱吏来审罪,也绝不去面对他的,而是早有定见,准备未遇刑就自杀,以免受侮辱。如今手足交叉,戴上木枷,暴露肌肤,遭受杖打,深深囚禁在监牢之中,在这个时候,看见狱吏就用头撞地磕头,看见狱卒就胆战心惊。为什么呢?这是长期的威力约制造成的。到了这种地步,还说不受辱,这就是人们说的厚着脸皮了。还有什么值得尊贵的呢?西伯周文王,是诸侯的首领,曾被关押在羡里;李斯,是秦国的丞相,受尽了五种残酷的刑罚;淮阳侯韩信,封为楚王,在陈地戴上镣铐;彭越、张敖,身为王侯,被关入监狱抵罪;绛侯周勃,诛灭吕太后的家族,权势超过五霸,后来却被囚于请室;魏其侯窦婴,是一位大将军,后来却穿上了罪犯的赭衣,颈上、手上、足上都戴上了木枷;楚将季布受髡钳的刑罚后卖给朱家为奴;灌夫因为得罪丞相田蚡而在居室中受到侮辱。这些人都位至王侯将相,名声远扬邻国,等到降罪处罚,不能下决心自杀,结果落入狱中。这种情形古今一样,哪里有不遭受侮辱的呢?照此说来,勇敢和怯弱,是地位决定的;强大和弱小,是形势决定的。这很清楚,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人不能趁早自杀,以逃避法律制裁,志气逐渐衰颓,等到遭受鞭打之时,才想到保全气节而自杀,这不是已经晚了吗?古人之所以对士大夫慎重施刑,原因大概就在这里吧。

人之常情没有不贪生恶死,思念父母,顾念妻子和儿女的。至于那些被义理所激发的人又有所不同,那是有不得已之处。而今我却不幸,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孑然一身,孤立于世。少卿你看到我对妻儿又怎么样呢?勇敢的人不一定为气节而死,怯弱的人若仰慕道义,又何处不能勉励自己呢?我虽然怯弱,想苟活下去,也颇懂得舍生就义的道理,为什么竟至于自己落到关入监狱而遭受侮辱的地步呢?何况那些奴才和婢妾,尚且能够自杀殉节,何况我已到了不得已的境况之中呢?我所以暗暗地忍受侮辱,苟且偷生,囚禁在粪土一样肮脏的环境而不拒绝苟活,是遗憾自己心中的意愿没有完全实现,耻于了此一生而著作不能传于后世。

古代那些富贵而名声磨灭的人,多得没法记载,只有那些卓越不凡的人才名垂后世。文王拘囚在羡里而推演《周易》,孔子遭受困苦而写作《春秋》,屈原遭到放逐而创作《离骚》,左丘明失明而编写《国语》,孙子被割掉膝盖骨而著述兵法,吕不韦放逐到蜀地而世上流传《吕览》,韩非子被囚在秦国而有《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圣明贤能的人为了抒发胸中的愤懑而作的。这些人都是情意郁结,理想不得实现,因此记述往事,希望未来的人以此作为鉴戒。就好像左丘明瞎了眼睛,刊、子断了双足,终究不能为世所用,才退下来著书立说以抒发他们心中的愤懑,希望留下这些文章来表现自己的才能和主张。我私下不谦逊,近来凭借自己笨拙的文辞,搜罗天下的遗闻轶事,略微加以考订,综述它们的本末,考察它们的成败兴亡的规律,上从轩辕黄帝开始,下至现在,写了表十篇,本纪十二篇,书八篇,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共计一百三十篇。还想用以探求天和地的关系,通晓古今的变化,成为有独立见解的一家之言。草稿尚未完成,恰好遭到这场大祸,因惋惜这部书不能完成,所以受到极严厉的刑罚也没有怨恨。倘若我果真著成这部书,藏在名山之中,传给可传的人,流传通都大邑,那么我就偿还了先前忍受侮辱的旧债,届时即使万次被杀,难道还有什么后悔!然而这些话只能对聪明的人讲,很难对世俗的人谈啊!

负罪的人不易立身处世,下贱的人多遭怨谤非议。我因讲了几句话而遭遇这场祸患,深为乡里耻笑,并且侮辱了祖先,还有什么面目再到父母的坟前?即使过了百代,侮辱更加厉害!因此我愁肠一日九回,又岂能自己引退到深山之中去做隐士呢?所以只好随着世俗浮沉,随着时势上下,从而宣泄心中极度的烦闷。而今少卿指教我推举贤士,这不是与我私下的想法相背吗?现在我即使想自己选用美丽的言辞来粉饰自己,也是无益的,世俗的人不会相信,反而正好自取耻辱。总之,死了之后是非才能有所定论。

信中不能完全表达我的心意,只是略微陈述一些浅陋的想法。谨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