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几片枯叶飘过巴丘。中军帐内,大都督勉强支撑重病之躯,写着绝别之书。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了吧。帐外,月夜如此美丽,景色如此迷人,空气如此……自由……又怎能一直卧床?既知生命将尽,当醉心山水,不问世事,又岂能在帐中等死?
大都督任由自己走出营寨,走出这禁锢了他十五年的牢笼。说是牢笼,也不尽然。这“牢笼”,是自己心甘情愿走入的,没有胁迫,没有挣扎,有的是使命,是情谊,还有一点小小的幸福。在这乱世中,每个人都想有一番作为。而大都督已然实现了。为了伯符的理想,也为了自己的才学,将这一潭死水掀起波澜,在这丹青史卷上洒下血泪。
如此,我周瑜也不枉在这乱世走一遭了!大都督如是想着,不觉来到了江边。
望着这一江烟水,不由得想抚琴一曲。这江水,依旧如此,与当日相逢,那日离别之时相似。可是,当日之人,却不在此。
孔明,你在荆州可好?
大都督没有想到,到了这个时候,唯一记挂的,不是主公,不是夫人,而是孔明——挚友,也是宿敌。
长河之吟,如梦如烟,似笑非笑,若歌若泣。
江东周郎善琴,琴音悠长,山光潭影为之曳,事故人心为之移。今重病不治,亦不差分毫。
在这灯明星亮之时,握瑾怀瑜,奏一曲绝唱,是为孔明,也是为周郎。琴韵湮没在滚滚波涛中,在传到彼岸前,早已中断。
但是,知音间的共鸣是斩不断的。
任凭滩涂险阻,任凭波涛汹涌,也会从这世间开辟一条只属于彼此的路——心灵之路。千里之遥,亦在咫尺。即便各为其主,即便兵戎相向,即便几番欲置对方于死地,也不能断绝彼此的相知相惜,也不能打破彼此的誓言夙愿。
待到绿树成荫,花开遍野之时,天下再无有征伐。当临长江,共饮浊酒一杯,再续旧日情缘。
相逢一笑,可泯恩仇。
周郎仍是风雅美公子,孔明仍是淡泊隐鸿儒。二人酌酒于月下,论琴于花前,笑谈古今,纵横黑白,为当时名士。
可如今,周郎已近黄泉,而孔明去只能隔江相望。
周郎,一路走好!
孔明满怀悲伤,却也只能在彼岸空叹一句。声音如琴音一般,被江水阻断。但心声已融入江风,吹入对方心中。
孔明,你还能记挂着我。此生,我无憾了。周郎收到了孔明的心意,会心一笑。可是,口中是鲜血却不断涌出,如这江水般奔流不息,永不回头。
天年尽矣!
这江水,便是江东才俊的归所,是周郎的归所。
遥望长江,战北,可一统天下。这是当日与伯符定下的约定。只是周郎,已无缘见证这江山的结局,无法见证主公的辉煌!想来,主公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刚即位时的稚气,依然不减。君临天下的勇气与智慧,日益增长。此刻离去,也可放心了,也不负伯符所托。
伯符,我就要来陪你了。周郎笑了,似有不舍,但也超然。
天空,渐渐发白,魂魄将离散。
落叶,掉入长江,随波到彼岸。
彼岸,白衣谋士,手执羽扇,凭栏伫立。当落叶飘过眼前时,不由得心痛了。
周郎去了,乘风归去,随长江到东海,直到天际。今生,能与周郎相识,又何尝不是一段奇缘?如今缘尽席散,人各东西。在周郎生命的最后一刻,无憾了吧!只可惜,亮不能相伴。
或许,未见到临终之悲切,也是幸事。至少,不会过于悲痛了。
泪水是无法止住的。故人不再,当自勉,莫使今生遗憾。
周郎,您的夙愿,就由我来替您完成吧!一统天下,使百姓不再离散。只要天下安定,百姓是不会计较天下之主是何人,国号是什么的。您也不会在乎的吧!孔明的泪,未干,却有了一丝微笑。
“军师,主公有请。”小卒传报,使孔明的思绪,暂时收回,悲伤之情,姑且隐藏。
孔明擦干了眼泪,整理了仪容,雅步复命。
荆州城内,刘备宴请孔明。关羽、张飞陪同。
席间,笙歌不断。主公,举杯未饮。
眼前之景,虽不算繁盛,但与当年相比,已然不差。遥想当年,与关、张二人相识,盟誓于桃园,共扶社稷,一统天下。后奔波四处,终无所依。徐州陶谦,荆州刘表,可谓一方霸主。而他,都曾接任过。虽然只是一时的,但总是拥有过的。名望声誉,不会随着城池的丢失而丢失,只会与日俱增。大汉皇叔,是仁德忠义的象征,已是百姓心中不可磨灭的存在。
这一切,少不了关、张二人的鼎力相助,也少不了江东周郎的情义相鼎。
如今,周郎病逝。作为友方,理应派人前去吊唁。
论计谋,孔明是荆州首屈一指的。但是,论外交的能力和经验,以及在江东氏族中的名望,却不如庞统。这次的人选,应当是庞统。
可是,孔明与周郎的过往……似乎应该让孔明去。
这位一向重人情的皇叔,纠结了。举棋不定时,就决定请孔明过来,让孔明决定。
“孔明,江东周郎病逝。我等作为友邻,理应遣人前往吊唁。依你之见,当遣何人?”主公如此问,就已做好让孔明前去的准备了。因为,孔明与周郎的情缘,即便过了三生三世,也是剪不断的。
“主公,依亮之见,当遣庞统。”孔明没有犹豫:亮的使命,是替主公夺得这天下,不能被个让人感情左右。
吊唁,虽是处于自愿,可算私事。但是,孔明和周郎都不是普通百姓。原本为吊唁逝者的仪式,如今却成了外交。孔明和周郎,各自在不同的阵营。周郎是位高权重的大都督,又是对方主公的姻亲。孔明若去,虽不失礼,但心中的感情,岂能抑制!定会奔涌而出,如长河之水。过于诊治的感情,会使双方为难,也会为孔明自己与死去的周郎带来负面影响:意气相投,可视为暗中勾结;互通有无,可视为通敌叛主……邦交,是不容许有这样的情况发生的。
所以,还是让士元(庞统)去吧,替我送周郎最后一程,也不枉相识一场。孔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有些无奈,也有些释然。
孔明没有犹豫,刘备倒是愣了一下,并坚定了一个信念:孔明可以做到大义为先,是值得托付的人!将来,定要重用他!
“好了!既然问题都解决了,主公和孔明也不要这样干坐着了!喝酒吃饭吧!”张飞举起酒杯,自顾自的喝起来了。
“益德,你就知道吃饭喝酒,哪里像个读书人!”关羽自己喝着酒,也不忘了调侃一下张飞。
“我就是这样的!所以,小时候我爹很喜欢骂我。现在,主公喜欢骂我!”张飞边喝边答,倒真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飞:几分?是很多!)
主公笑了,云长笑了,孔明也笑了。
果然,只要与益德共饮一杯,心情就会变好。这位将军就是这样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说他就知道吃饭喝酒,也不尽然。轮战功,他不比任何一个将军少;轮武力,也可以和关羽过上几十招;论智谋,也能与孔明共同研讨;轮统率,貌似少了些民心。
他总是说:“主公是主公,民心向着主公就可以了。会失民心,但一定要我做的事,就交给我来做吧!”君子坦荡荡,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
荆州的宴席,一向如此:好聚好散。或许,这就是孔明愿意为之忧殚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