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雪豹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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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雪豹悲歌(14)

喇叭状小山洞里,果然有一窝幼豹,一共三只,约六七十厘米长,绒毛已经长齐,活奔乱跳,簇拥着北斗母豹,争抢妈妈嘴里反刍出来的肉糜。据资料介绍,雪豹出生头三个月,完全靠母豹的乳汁喂养;三个月后,幼豹胃口增大,光靠母乳营养跟不上了,而这时候幼豹牙齿还不够锋利,还无法直接啃嚼生肉,母豹便吐出半消化的肉糜来喂幼豹;半岁左右,幼豹牙齿长齐,这才开始学着母豹的样,直接从猎物身上撕食鲜肉。从这一点上来判断,这三只幼豹牙口三个月出头半岁还不到。三只幼豹看起来都很健康,油光水滑,胖头胖脑,一面贪婪地吃着北斗母豹吐出来的肉糜营养羹,一面还互相扑过来撞过去地闹腾游戏。

为了方便观察叙述,我给那只闹得最凶的幼豹临时起名叫闹闹,给那只叫声最响的幼豹临时起名叫吵吵,给另一只性格相对较文静的幼豹临时起名叫静静。

过了一阵,北斗母豹肚子里的肉糜吐得差不多了,便在喇叭状小山洞口侧躺下来,给三个小家伙喂奶。温暖的阳光斜照在北斗母豹身上,它频频舔吻怀里的三只小宝贝,色彩斑斓的脸上蒙了一层母性圣洁的光辉。

再看雪妖,刨开几株野黄麻,在松软的沙土里打了几个滚,大概是怕被对面山坡的北斗母豹发现,翻滚时动作幅度很小,沾了一身泥灰后,便躺卧在野黄麻丛中,闭目养神。我知道,食肉猛兽洗泥浴,无非是两个目的,一是用泥沙来清除跳蚤扁虱之类寄生虫,二是用泥沙来掩盖身上的气味。我想,雪妖现在洗泥浴,大概是不想让北斗母豹闻到它的体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已近黄昏,北斗母豹还在喇叭状小山洞守着三只幼豹,雪妖还在野黄麻丛中打瞌睡,什么事也没发生。我眼睛疲倦了,放下望远镜。强巴掏出干粮来充饥,一面吃一面问我:“你说,雪妖干吗要跑到这儿来?”

“哦,它有恋母情结,希望时时刻刻都能待在北斗母豹身边。”我说。

“可它现在离北斗母豹还有一百米,藏在黄麻地里,样子挺诡秘的。”强巴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北斗母豹不允许它靠近巢穴,它只有躲起来。”我不假思索地说,“它躺在黄麻地,至少眼睛还能看得见北斗母豹,比起待在月牙状岩洞来,物理距离缩短了,心理距离也贴近了,感觉自然要好得多。”

“但愿你的分析是对的。”强巴冲我笑了笑,笑得很勉强,笑得很沉重,“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你到底担心什么呀?”我问。

“我总觉得,雪妖到这儿来,不单纯是为了离北斗母豹近一些,而是另有企图。”

“别胡思乱想,”我说,“雪妖还小,无非是不习惯孤独,想和北斗母豹生活在一起。不信你等着瞧,天一黑,它看不见北斗母豹了,就会回它自己的月牙状岩洞的。”

一个小时后,紫色的暮霭漫进荒山沟,夕阳落到山背后,天渐渐黑了下来,北斗母豹起身从洞口移到洞内,喇叭状小山洞一片黑黢黢,什么也看不见了。雪妖虽说视力比我们人类要强得多,但我想,最多也就能看到一团模糊的黑影。可它不知怎么想的,还不动身回它的月牙状岩洞去。没办法,我和强巴也只好舍命陪君子,蜷缩在玛尼堆下过夜。

在山里奔走了一天,挺疲倦的,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虽说时令已是春天,但高黎贡山雪线附近夜晚气温仍很低,春天雾水很重,半夜又刮起风,吹拂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洒下阵阵细密的雪尘。我被冻醒,身上湿漉漉的,冷得感冒了,鼻子痒痒的想打喷嚏,又怕万籁俱寂的夜晚响亮的喷嚏声会惊动北斗母豹和雪妖,只好捏紧鼻子强行忍住,比便秘还要难受。强巴是土生土长的山里汉子,似乎已习惯野外宿营,睡得正香,发出轻微鼾声。

反正睡不着了,我在望远镜上安装红外线夜视仪,去看雪妖,它正在舔自己的前腿。显然,雪尘和露水把它身上的皮毛打得精湿,冷得瑟瑟发抖,也是被冻醒了。何苦要守在这里遭罪呢,北斗母豹搂着三只幼豹已经熟睡了,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你什么也看不见,干吗还不回你的月牙状岩洞去?回月牙状岩洞后,虽然形单影只,孤独寂寞,但起码不再被雪尘和露水淋湿,可以睡个温暖的好觉,也许还可以做个甜蜜的美梦。真不知道它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凌晨四点左右,寒冷不敌瞌睡,我又进入睡眠状态。

突然,我觉得头发疼得厉害,把我给疼醒了,睁眼一看,强巴在扯我头发。

“啧,快松手,你要让我变成秃驴呀!”我倒抽着冷气,咬牙切齿地嚷道。

“嘘——”他食指压在嘴唇,做了一个要我别出声的手势,附在我耳畔说:“你看看雪妖,脸色好像不大对劲。”

我一骨碌翻爬起来,揉揉惺忪睡眼,天已经透亮,晨曦刺穿乳白色的山岚,照出一片朦胧的霞光。我抓起望远镜朝野黄麻地看,哦,雪妖身上蒙了一层亮晶晶露水,半蹲半伏在黄麻丛中,四肢肌肉绷紧,耳廓向前翻转,银针般胡须串着露珠,嘴微微张开,露出尖利的牙齿,眼睛瞪得溜圆,注视前方,前爪在地上下意识抓刨,肩胛骨支棱出来,忽高忽低,完全是一副猎物已进入伏击圈跃跃欲扑的姿势。

我将望远镜往前移动,雪妖正前方山坡上,都是拳头大的砾石和低矮的荒草,不见任何动物,哦,一株草茎上有一只翠绿的螳螂正在缓慢爬动,像雪豹这类大型猛兽,即使肚子空空如也,也不会对小螳螂感兴趣的。

我又将望远镜向前延伸,这才发现,雪妖所高度注视的对象,原来是北斗母豹!北斗母豹侧身躺卧在洞口,正一边给三只幼豹喂奶,一边舔吻梳理着小家伙身上的绒毛。正如强巴所提醒的那样,雪妖神色确实有点不大对劲。按理说,它看到北斗母豹在给弟妹们喂奶,在疼爱地替弟妹们梳理绒毛,应该持一种平和的心境,应该投去祝福的眼光,或者投去羡慕的眼光。退一步说,就算它心理不太平衡,嫉妒三只正在北斗母豹怀里撒娇的幼豹,那也应该是一种比羡慕程度稍深一点的嫉妒,或者说是适度的嫉妒,无毒无副作用的嫉妒,而不应当像现在那样,双眼迸射毒辣的凶光,暗中磨“爪”霍霍做好扑咬准备,仿佛前面喇叭状小山洞里不是生它养它的妈妈和年幼的同胞弟妹,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它究竟想干什么呀,是不是给嫉妒的毒焰烧昏头了呀?

这时候,晨岚消退,明媚的阳光铺满山沟,北斗母豹给三只幼豹喂完奶,将它们赶进喇叭状小山洞,然后在小山洞两侧走了几个来回,就像忠于职守的巡逻哨,搜索每一窝草丛每一块岩石,一面走还一面耸动鼻翼,仔细嗅闻有无可疑的气味。可怜天下父母心,北斗母豹要出门了,为了确保三只幼豺的安全,出门前先要检查巢穴四周有无暗藏的天敌。一只浑身漆黑的过路狗獾从山梁上经过,狗獾属于中型食肉兽,体形和一条狼狗差不多大,对三个月龄以上的幼豹构不成太大威胁,何况离喇叭状小山洞还有七八十米,不在特别警戒范围之内,但北斗母豹还是咆哮一声扑蹿上去,将狗獾撵出荒山沟,这才罢休。忙碌了好一阵,确信巢穴四周太平无事,北斗母豹这才甩动尾巴,迈着轻快的步子,沿着乱石间一条若隐若现的牛毛细路,向荒山沟外跑去。

毫无疑问,北斗母豹是要去履行作为母亲的另一项义务,到月牙状岩洞去与雪妖见面,带领雪妖狩猎,传授丛林生活的知识和经验。

北斗母豹从雪妖藏匿的野黄麻地下方经过,我注意看了一下,雪妖身体蹲伏得更低了些,脑袋也缩进茂密的黄麻丛,好像很担心被北斗母豹发觉。这不奇怪,它是违背北斗母豹的禁令,私闯北斗母豹设置的气味警戒线,偷偷摸摸跑到这里来的,自然要藏藏掖掖,不能被北斗母豹发现。

很快,北斗母豹在弯弯曲曲的荒山沟走远了,身影闪进残雾和怪石间,再也看不见了。雪妖从野黄麻丛中腾地站了起来,抖掉身上的沙土,伸了个懒腰。现在不需要再藏匿了,可以舒展筋骨自由活动了。

我想,雪妖肯定晓得北斗母豹是到月牙状岩洞找它去了,从逻辑上推测,它应当蹿上山脊用最快的速度从另一条路回它的月牙状岩洞去,尽量赶在北斗母豹前面到达月牙状岩洞,这样就不会露出破绽。它是能做到这一点的,如果它想做的话。

雪妖果然迈开大步走起来,但却不是往荒山沟外的月牙状岩洞去,而是直奔北斗母豹的巢穴——喇叭状小山洞。它动作诡异,一边跑还一边扭头朝荒山沟外张望,好像怕北斗母豹会突然出现似的,用贼头贼脑这四个字来形容,一点也不冤枉它。

“坏了,雪妖要杀害这窝幼豹!”强巴焦急地说。

“这……这可能吗?”我被强巴可怕的判断吓了一大跳,说话都有点结巴了,“它……它没理由这么做……做的呀。也许……也许它只是……只是想认识一下这窝幼豹,哦,它……它从没见过这三只幼豹。”

我语无伦次刚说完这番话,雪妖已蹿到喇叭状小山洞前,龇牙咧嘴,后肢微微蹲屈,尖利的指爪从爪鞘伸张开来,完完全全面对猎物急欲杀戮的姿态。再看三只幼豹,已从雪妖凶神恶煞般的面部表情和杀气腾腾的眼光中意识到死神正在向它们逼近,吓得灵魂出窍,想逃跑吧,洞口被雪妖堵死,无处可逃,闹闹和吵吵挤成一团,闭着眼睛相互抱着对方的头,好像这样就可以减轻死亡的恐惧,静静用稚嫩的爪牙拼命抓咬洞壁,大概是想临时在坚硬的花岗岩上挖条可以藏身和逃生的地道,那当然是徒劳的。

雪妖脸颊两侧的毛恣张开来,血盆大口瞄准闹闹的脖子……

再也没什么可怀疑的了,雪妖确实是在趁北斗母豹离巢之际行凶作案。

情况紧急,我来不及多思考,完全是受下意识支配,一下从玛尼堆后面跳出来,挥舞双手大叫:“雪妖,不能啊——”

“啊嗬——啊嗬——”强巴也用手卷成喇叭状,高声喊叫起来。

虽然作为一个动物学家,面对野生动物内部的冲突争纷,应严格保持中立态度,不该粗暴干涉雪豹内政,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制止眼前这场杀戮。有四点理由使我无法对雪妖这种行为采取容忍或放纵的态度:第一,这并非由饥饿引起的杀生,完全是由狭隘的嫉妒心引发的疯狂报复,赤裸裸的谋杀,触犯了血亲间不得互相杀戮这条动物界普遍适用的禁忌;第二,北斗母豹在育幼期间,在抚养三只幼豹的同时,腾出时间和精力辅导雪妖狩猎技艺,即使用人类的标准和要求来衡量,也称得上是个负责任的好母亲,雪妖不思报答,反而背着北斗母豹杀害年幼的弟妹,残忍狠毒令人发指,也违背了凡生命都应遵循的最起码的道德;第三,北斗母豹不是傻瓜,到月牙状岩洞没找到雪妖,回家一看三只幼豹惨遭杀害,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一想,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雪妖,如此一来,后果将不堪设想;第四,雪豹是一种数量稀少濒临灭绝的野生动物,我是动物学家,有责任尽量避免这一珍贵物种非正常减员。

听到我们的喊叫,雪妖吃了一惊,往后跳闪一步,脑袋从小山洞里抽出来,朝我们张望。我们喂养过它半年,它当然应该认得出来,似乎也应该能理解我们扯开嗓子喊叫的用意。它在洞口迟疑了一阵,看看我和强巴,又扭头望望山洞里那三只幼豹,给我的感觉是,心里很矛盾,不晓得该继续还是该中止这场卑鄙的阴谋。

我和强巴快步向喇叭状小山洞奔去,趁雪妖还在犹豫不决,阻止它行凶,这样对它对北斗母豹对我们人类保护野生动物都有好处。

我们是从山顶往下冲,速度很快,数秒钟时间,便已跑完一半路程。突然,雪妖弓起腰,嗖地蹿进洞去。这家伙,眼瞅着我们快速逼近,没时间容它多想了,横下一条心要把阴谋进行到底。喇叭状小山洞里,传来幼豹撕心裂肺的尖叫。我和强巴心头一紧,罪恶已经发生了。紧接着,名叫闹闹的幼豹和名叫吵吵的幼豹贴着洞壁慌忙地蹿出小山洞,夺路逃命。雪妖急旋豹腰,啊呜一口,咬住吵吵的脖颈,可怜的吵吵,身体痛苦地扭动几下,便瘫软下来。幼豹闹闹趁机蹿出小山洞,使出吃奶的力气奔逃。闹闹虽只有几个月龄大,倒也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有一种强烈的求生本能。也许是光秃秃的山坡无处躲藏,也许是慌不择路的缘故,闹闹竟然朝我和强巴迎面逃来,一面逃还一面呦呦叫唤,不知道是否在向我们呼救要我们帮帮它。当时我和强巴离幼豹闹闹约三十米,我俩不约而同张开手臂朝小家伙迎去,想抢在雪妖追上来之前把小家伙抱起来,能保住最后一只幼豹也是好的。

雪妖收拾掉幼豹吵吵,又蹿跃上来追幼豹闹闹,心狠手辣,想斩草除根呢。

幼豹闹闹离我们只有几米了,强巴抢在我前头,伸手想去抱它,可它惊恐不安的眼睛瞥了我俩一眼,扭身跳闪开去,吱溜从我的胯下蹿过去,逃到我们身后去了。它自出娘胎以来大概从未看见过人,当然不会随便就信任我们的。

这样也好,雪妖在我们前面,幼豹闹闹在我们身后,我们处在中间位置,荒山沟狭窄,我们的身体就是一道屏障,可以阻挡雪妖继续施暴。

强巴抬起猎枪,哗啦子弹上膛。我则大声喊叫雪妖的名字,企图唤醒它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