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雪豹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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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野化猎豹(3)

它们从从生活在笼舍里,由人饲养,供人参观,天天和人打交道,看熟了人的模样,闻惯了人的气味,对人这种两足直立行走的高级动物没有任何畏惧感和戒备心理,把人视为主子,对人衷心耿耿,见了人就友好地摇甩尾巴。负责喂养它们的钟师傅一走进笼舍,立刻争相扑到他的怀里舔他的脸,即使遇到个别爱恶作剧的游客隔着铁丝网向它们投掷小石子,它们也从不计较,绝不会对这些不文明的游客动怒咆哮。在它们根深蒂固的观念里,人是最值得尊敬、崇拜和信赖的朋友了。大多数动物园的居民对人都抱有类似的看法。

我们把这种现象称之谓“人类是天使臆想综合症”。

也有人把这叫做“被人类豢养动物的恋人情结”。

也难怪这些猎豹对人会这般驯服顺从,饥饿时,是人给它们送去食物,生病时,是人替它们打针灌药,下雪时,是人在笼舍里烧起炭炉为它们带来温暖,身上痒痒时,是人用篦子替它们梳去潜藏在毛丛里的扁虱和跳蚤。钟师傅永远和蔼可亲,从不无缘无故地打骂它们,即使它们中有谁犯了错误,比如把粪便屙在食槽里,或者互相打架谁把谁的脸抓破了,钟师傅也最多粗声呵斥几句,或者用皮鞭在淘气鬼屁股上轻抽两下,象征性地予以惩罚而已,从没有恶意地伤害过它们。猎豹崽一身金黄色绒毛,活泼美丽,像朵硕大的蒲公英,很逗人喜爱。这七只猎豹小的时候,都被人抱过亲过疼爱过,儿时的记忆里镌刻着人的美好的烙印。以至雌猎豹分娩后,不让其他猎豹接近幼崽,却允许钟师傅把幼崽抱出笼去玩耍。它们信任人,远远超过了信任自己的同类。

人类是天使臆想综合症也罢,被人类豢养动物的恋“人”情结也罢,假如这七只猎豹仍继续生活在动物园里,这种兽对人的依赖感不仅不是什么问题,还是值得提倡的美好情感。

但它们很快就要成为野生猎豹了,这种对人的高度依赖和信任,就变成了必须予以治疗的心理疾病和必须认真剔除的精神障碍。

如果让它们带着在动物园里养成的对人类的腻歪感情到西双版纳原始森林去,后果将不堪设想。某一天,它们望见了正在森林边缘种地的人的身影,兴冲冲地奔跑过去,想同它们心目中的天使来个久别重逢,岂不要把这些人吓得魂飞魄散?或者哪一天,不法偷猎者躲过护林员的视线,提着双筒猎枪进到原始森林,它们不知道要躲避要提防要逃跑,反而毫无戒备地迎上前去,岂不一个个都成了猎枪下的冤鬼,偷猎者的囊中之物?

就这七只猎豹而言,对人不设防,有百害而无一利。

真正的野生猎豹对人类的态度应该是这样的:早就领教过人的厉害,自叹弗如,晓得人为了得到它们身上美丽的皮毛,会肆意猎杀它们,惹不起躲得起;人类虽然数量众多,是超级物种,猎豹虽然数量稀少,是弱小物种,但同为地球村的村民,彼此应当是平等的,不存在主与奴的关系,因此不会对人顶礼膜拜;人类放火烧荒,毁坏森林,掠夺自然资源,破坏生态平衡,野生动物美丽的家园惨遭蹂躏,野生猎豹理应为此感到愤慨。

简而言之,野生猎豹对人的态度不可能友好,远远望见人的影子,便要么闻风而逃,要么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藏起来。

不错,随着全世界保护生态环境的呼声越来高,人类中的远见卓识者不再对野生动物挥舞屠刀,还有不少人在为保护野生动物辛勤努力,碰到这样的好人,猎豹们当然不会有什么危险。然而,要让这些猎豹学会分辨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是不现实的。人是一切生物中最善于伪装的,笑里藏刀、佛面兽心、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好话说尽坏事做绝、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诸如此类的大有人在,高智商的人尚且经常会看错人,更别说猎豹了。

只有设法让它们转变对人的看法,割断它们和人之间的情缘,恢复它们身上被压抑的野性,才能确保它们到了原始森林不会稀里糊涂撞到猎人枪口上去。

经过慎重研究,决定由钟师傅来担当这一重任。钟师傅已过了知天命的年龄,在圆通山动物园工作了三十多年,这七只猎豹,都是他帮助接生并亲手喂养大的。钟师傅工作认真负责,脾气极好,从没跟谁红过脸,也从不虐待不会讲话的动物。毫不夸张地说,在这七只猎豹心目中,钟师傅是美好的化身、崇拜的偶像和最称职的主人。它们其实是透过钟师傅的所作所为养成对人的依赖和信任的,只要能和钟师傅闹崩了,它们对人的态度自然而然就会转变的。

“从今天起,你要换一副面孔,对它们要凶狠,让它们怕你恨你!”园领导再三这样叮嘱钟师傅。

园领导让钟师傅穿起从军犬学校借来的训练狼犬用的帆布外套,这种帆布外套厚韧结实,不易咬穿,即使发生意外,猎豹们翻脸不认人了,扑到他身上来噬咬,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钟师傅苦着脸,提着皮鞭,跨进野化中心。对他这样菩萨心肠的人来说,这无疑是桩苦差事。七只猎豹一望见熟悉的身影,一闻到熟稔的气味,立刻飞快地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呦呦欢叫着,使劲摇甩尾巴,争先恐后地扑进钟师傅的怀抱,伸出鲜红的舌头来舔吻钟师傅的脸。对它们来说,每一次同亲爱的主人相见,都像节日般地快活。

“啪,滚!啪啪,都给我滚开!”钟师傅凶神恶煞地挥舞鞭子,大声叱骂着。

猎豹们诧异地你望我我望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突然,老太监蹲了下来,长长的尾巴蜷缩在胯下,半张脸埋进臂弯,呜呜叫着。其他猎豹也纷纷依葫芦画瓢,学着老太监的样,卧倒在地。我对猎豹的行为略有研究,它们这个姿势,是在表示认错、臣服、乞求原谅。

这是典型的奴仆心态,不管发生了什么,主人永远是对的,绝不敢站在一个平等的立场上,审视主人的行为究竟是对是错。

“没用的东西,起来,朝我咆哮,朝我发火!”钟师傅哭笑不得,一鞭子抽在麻雄身上,豹毛飞旋,麻雄的背上立刻弓起一条小红蛇似的血痕,又一脚踹在断魂尾的屁股上,把断魂尾踹了个四爪朝天。

遗憾的是,效果等于零。挨了打的麻雄连怨恨的眼光也不敢有,怯怯地躲到一块岩石下,用尾巴抚摸背上火辣辣的鞭痕。断魂尾往外挪了几步,用哀伤混合着期待的眼光望着钟师傅。我相信,只要钟师傅脸色温和下来,向它招招手,它立刻就会嫌隙尽释,扑到钟师傅的怀里撒欢。

这哪是什么猎豹啊,分明是一群乖猫嘛!

它们从小生活在笼舍里,像猫咪似的被人搂抱被人抚摸,钟师傅给每一只猎豹都起了名字,训练它们在固定的地点大小便,同它们戏闹玩耍,完全是按养猫的方式把它们饲养大的。

你能指望用养猫的方式养出真正的猎豹吗?

“天哪,你们身上怎么没一点猎豹的野气呢?”钟师傅痛心疾首,自言自语地发问。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五年前,有一只名叫安东尼的雄猎豹,性情刚烈,桀骜不驯,有一次它和老太监在笼舍里为争抢一块骨头互相打了起来,它年轻气盛,爪牙锋利,只一个回合,就把老太监压在底下,一爪子就把老太监脖子抓出了血。钟师傅平时就偏爱老太监,见状冲进笼舍,用扫把在安东尼的背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并厉声呵斥了几句。岂料安东尼并不服气,扭过头来一口咬住扫把,任凭钟师傅怎么骂,就是不松口,气得钟师傅扔了扫把去抓木棒,准备好好教训这只忤逆之豹。安东尼尾巴矗立,龇牙裂嘴,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吼,那身体语言分明是在说:我可不是好惹的,你再敢胡来,我就要不客气了!吓得钟师傅转身逃出笼舍。过了一段时间,到了猎豹的繁殖期,钟师傅借口安东尼性子太野会伤害其他猎豹,把它单独关在一只小铁笼里,不让它与雌猎豹接近。安东尼直到今年初病故,没留下子嗣。

还有一件事,给我的印象也很深。两年前,一窝新出生的猎豹崽中,有一只毛色特别浓艳的小雌豹,也不知什么原因,不喜欢和人亲近,谁抱它,它就号叫着咬谁,长到半岁时,愈发犟头倔脑,钟师傅喝一声,其他猎豹都乖乖地趴在地上,唯独它不理这一套,仍我行我素,满笼子乱蹿。这德性,自然不讨人的喜欢,虽然它毛色艳丽犹如猎豹公主。后来,圆通山动物园和上海西郊动物园为增加展出品种互相交换动物,钟师傅就把那只不听话的雌猎豹交换了出去,换回一对笨头笨脑的企鹅。

在动物园笼舍里出生并长大的猎豹,本来就缺少野生猎豹身上那股独立无羁的野性,而我们又是如此偏爱听话的乖猫似的猎豹,并用我们的好恶标准,对猎豹进行淘汰取舍。笼舍里偶尔出现一两只具有反叛精神敢用平等态度对待人类的猎豹,要么不让其留下遗传基因,要么找机会送往他乡,想方设法淘汰干净。在这样的选择机制下,能出现真正意义上的猎豹吗?

钟师傅痛苦地摇着头,闭起眼睛胡乱抽动皮鞭,鞭花脆响,豹毛天女散花。无缘无故遭此毒打,猎豹们虽然还不敢奋起反抗,但渐渐萌生出怨恨的情绪,纷纷跳开去,用屈辱的眼光盯着钟师傅。只有老太监,仍表现出无怨无悔的样子,趴在钟师傅面前,转动着受了伤的脸,摇动尾巴,发出一串呜咽声。它伤得不轻,整只耳朵连同小半张脸都被野猪咬了下来,看得见灰白骨头,显然,它在向主人乞怜,希望能得到帮助。

老太监刚生下不久,母猎豹就生病死了,钟师傅把它抱回家,用牛奶和米汤喂养大。它在钟师傅家待了四个多月,长到大猫那么大了,才返回动物园笼舍的。

在这七只猎豹中,数老太监脾气最温顺对人最友善,之所以给它起了这么个含有侮辱性的绰号,就是因为它对待钟师傅的态度太甜腻太恭敬太谄媚。

“让我给它把伤口包扎起来吧,不然会感染的。”钟师傅提议道。

“不行!”园领导断然摇头否定。

如果它们还是动物园的居民,受了这么重的伤,早请兽医来给它治疗了。可命运安排它们很快就要成为野生猎豹,在弱肉强食的原始森林里,还能奢望有人类的医生来给它们看病疗伤吗?既为野生动物,生老病死,就得听天由命。再说,现在正努力割断它们的恋“人”情结,迫使它们学会用野生猎豹的眼光来看待人类。刚刚取得些微进展,它们开始对钟师傅由爱变怨,由怨生恨,处在性格转型的关键时刻,这时候动手替老太监包扎伤口,岂不是前功尽弃,又要给冷峻的人兽关系重新蒙上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

按照计划,还有三天这七只猎豹就要启程前往西双版纳了,时间很紧,必须尽快让它们学会正确与人类相处。

钟师傅每天几次进到野化中心,扮演凶神恶煞,充当反面教员。两天后,其他六只猎豹都对他侧目而视,不再围着他献媚邀宠了,但老太监仍一如既往地抱他的膝舔他的鞋,不管钟师傅怎么唾骂鞭笞,仍痴心不改,无怨无悔。它的伤势越来越重,发炎溃烂,流着浓血,咽不进食,也没有力气奔跑,卧在地上,一大群绿头苍蝇叮在它的伤口上,它也提不起精神来驱赶了。一切迹象表明,它快不行了。

“把这事给了结了吧!”园领导将一支崭新的双筒猎枪递给钟师傅。钟师傅双手颤抖着接过枪。

这很残忍,却是没办法的事。这样做,起码可以缩短老太监的痛苦。再说,当着其他六只猎豹的面,打响猎枪,不啻是一剂猛药,能有效地割断它们的恋“人”情结。

当钟师傅举起双筒猎枪,黑黢黢的枪口指向老太监的脑袋时,老太监仍睁开失神的眼睛,挣扎着往前爬动,伸长失血的白花花的舌头,竭力想来舔钟师傅的鞋。

其他六只猎豹,都站在不远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钟师傅和他的猎枪。

钟师傅背过脸去,扣动扳机,訇的一声巨响,老太监笼罩在一团黑色的硝烟中。

六只猎豹刹那间惊恐万状,飞也似的逃进溪流对岸的小树林。这以后,它们一见到两足直立行走的人,就迅速地躲藏起来。

六只猎豹终于结束了野化训练,被运送到西双版纳原始森林,用红外线跟踪仪监视的结果,它们平平安安,生活得挺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