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皱起眉头,在自己的书房里来回地走着。舒宾坐在窗旁,把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悠闲地抽着雪茄。
“请别再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走来走去了,”他边说边抖掉雪茄上的烟灰。“我一直在等您开口说话,一直在注视着您——我的头颈痛起来了。再说,您的步态有点紧张,有点儿过分夸张。”
“您就只想一味地插科打诨,”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回答说,“您不愿意设身处地地替我想想;您不想了解,我跟这个女人处熟了,我终于依恋上她了,她不在,我就会感到苦恼不堪。现在已经是十月,冬天也快要到了……她在列维尔会干些什么事呢?”
“大概是在织袜子……给自己织的;是给她自己——而不是给您织的。”
“嘲笑吧,嘲笑吧;可我要告诉您,像她这样的女人我还没有遇到过。这一份纯情,这一种无私精神……”
“她追索过期票吗?”舒宾问。
“这一种无私精神,”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抬高嗓门重复着说,“这很奇怪。人家对我说,世上有千百万的女人;我则要说:让我看看这千百万女人吧;让我看看这千百万女人吧,我说ces femmes——quon me les montre!(法语:请他们让我看看这些女人吧!)她也不写信来,真要命啊!”
“您像毕达哥拉斯一样善于辞令。”舒宾说,“但是您知道吗,我要给您出个什么主意?”
“什么主意?”
“当奥古斯丁娜?赫里斯蒂安诺夫娜回来时……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呀,那又怎么啦?”
“当您见到她时……您是在跟着我的思路想吗?”
“是呀,是呀。”
“请试着揍她一顿看看:这会有什么结果?”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气呼呼地转过身去了。
“我以为你当真会给我出个有益的主意。可是休指望从你那儿得到什么东西吧!一个艺人,一个无规无矩的人……”
“无规无矩的人啊!瞧,据说您的宠人库尔纳托夫斯基先生是个守规矩的人,昨天赢了您100银卢布。承认吧,这已经算不上客气啦。”
“这算得了什么?我们玩的是技巧性牌戏。当然,我本可以料到……但是,这屋里能器重他的人是那么少……”
“因此他就想到:‘就这样吧!’”舒宾接口说道,“‘他是不是我的丈人——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在命运之瓮中,而100银卢布对一个不受贿的人来说倒是满不错的。’”
“丈人啊!……我算什么鸟丈人?Vous revez, mon cher(法语:亲爱的,您在说胡话。)别的任何一个姑娘都会为有这种求婚者而感到高兴的。您自己想一想吧:他为人机灵、聪明,凭自身力量在社会上达到了相当的地位,在两个省当过差……”
“在××省牵着省长的鼻子走过。”舒宾说。
“很可能是的。显然,当时就是应该这么做的。他是一个务实的人,一个精通本行业务的人……”
“牌也打得很好。”舒宾又说。
“是啊,牌也打得很好。但是,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却……难道能了解她吗?我想知道,那个肯着手去了解她想要些什么的人在哪儿?她时而开心,时而苦闷;忽而瘦得令人不忍卒睹,忽而又会恢复原样,并且这一切都无显而易见的原因……”
一个长相很丑的仆人用托盘端着一杯咖啡、一只凝乳罐和面包干,走了进来。
“父亲是看中未来女婿的,”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一面啃着一块面包干晃来晃去,一面继续说,“这跟女儿有什么关系呀!这情况在往昔的宗法制时代倒是很好的,而现在我们把这一切全都改变了。Nous avons chage tout a。现在,一位小姐要跟谁交谈就跟谁交谈,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会不带仆人,不带侍女,独自到莫斯科去闲逛,就像在巴黎一样;人们对这一切也都习以为常了。前几天我问: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在哪里?他们说,小姐出去了。去哪儿?不知道。这算什么——成体统吗?”
“拿起您的一杯咖啡,并把人放走吧,”舒宾说,“您自己说的,不应该devant les domestiques。”他小声地补上了一句。
仆人皱着眉头看了舒宾一眼,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拿起咖啡杯,往杯里倒了一点凝乳,并一把抓起十来块面包干。
“我要说的是,”仆人一出去,他就开始说,“我在这个家里一点儿地位也没有。——到此为止。因为,如今,大家都是以貌取人的:有的人既肤浅又愚蠢,却举止傲慢,——人家就会尊敬他;而有的人也许是具有一些能……能带来巨大利益的才能,但是出于谦虚……”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您是治国之才吗?”舒宾用尖细的嗓音说。
“别再故作丑态!”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生气地叫道,“您太放肆了!这就是给您的一个新证据,说明我在这个家里一点地位也没有,一点地位也没有呀!”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在欺压您……可怜的人啊!”舒宾伸着懒腰说道,“唉,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我和您都是罪孽深重呀!您最好替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备好一份小礼物。她的生日就在最近几天,而您也明白,她多么珍视您所作出的小小表示。”
“对,对,”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急忙回答,“非常感谢您提醒了我。那还用说,那还用说;我一定会做到的。我现在就有一样小东西:项圈上用的一只小装饰扣,是我前几天在罗森施特劳赫那儿买的;只不过我真的不知道,它适用吗?”
“您不是为那一位——即那位列维尔的女居民买的吗?”
“也就是说……我……对……我以为……”
“嗯,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会适用的。”
舒宾离开椅子,站了起来。
“帕维尔?雅科夫列维奇,今天晚上我们到哪儿去才好,啊?”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客气地看着他的眼睛问。
“您本来就是要到俱乐部去的。”
“到俱乐部去过以后……到俱乐部去过以后。”
舒宾又伸了个懒腰。
“不行,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明天我要工作。下次再说吧。”说完,他就走出去了。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紧皱起双眉,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了两趟,从老式写字台里取出一只装着“小装饰扣”的丝绒小匣子,久久地察看着这枚小扣子,并用绸手帕把它擦干净。接着,他在镜子面前坐了下来,开始卖力地梳理自己的浓密的黑发,边梳边神色傲慢地把头时而别向右边,时而侧向左边,还用舌头抵住腮帮,并且一眼也不眨地盯着那条头缝看。有个人在他背后咳嗽了一声:他回头一看,看到了那个给他端来咖啡的仆人。
“你要干什么?”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仆人有点激昂地说,“您是我们的老爷!”
“我知道: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呢?”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请您别生我的气;只是我从小就在老爷家里当差,所以出于奴仆的忠心我也应当向老爷报告……”
“到底是什么事?”
仆人站在原地犹豫地轻轻倒换着脚。
“您刚才说,”他开始说道,“您不知道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小姐到哪儿去了。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
“傻瓜,你在瞎说些什么呀!”
“一切悉听尊便,只不过我在三天前看到过她,看到她走进一幢房子里。”
“在哪里?怎么啦?一幢怎么样的房子?”
“在波瓦尔街旁边的××胡同里。离这儿不远。我还向客栈老板打听过,问他,‘您这儿有些什么样的房客?’”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跺起脚来了。
“闭嘴,无赖!你怎么敢这样做?……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是出于她的一片好心去探望穷人的,可是你……滚出去,傻瓜!”
受惊的仆人急忙朝门口奔去。
“站住!”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大喝一声,“客栈老板对你说了些什么?”
“什么……什么也没说。他说,是个大……大学生。”
“闭嘴,无赖!听着,坏蛋,假如你哪怕是在做梦时对随便哪一个人泄漏这件事……”
“哪会呢……”
“闭嘴!假如你哪怕只漏一句嘴……假如随便什么人……假如我得知……你在我手里就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的!听到吗?滚!”
仆人走掉了。
“天哪,天哪!这什么意思?”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想道,“这蠢货对我说了些什么?啊?不过,必须打听出这是哪幢房子,以及谁住在那里。我要亲自去一趟。事情最后竟发展到这种地步了!……Un laquais! Quelle humiliation!(法语:一个仆人呀!多么丢脸!)”
接着,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大声地重复了一遍:“Unlaquais!”把装饰扣锁进写字台里,然后就到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房里去了。他发现她躺在床上,一侧脸颊已被包上了。但是,她的痛苦模样只是激怒了他,所以他很快就把她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