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2)
“爸爸,”叶莲娜说道(她从头到脚浑身都在发抖,但是她的声音却是刚毅的),“您可以随意处置我,不过您骂我不知廉耻和伪装却错怪了我。我不想……事先惹你们伤心,但是最近几天内我会迫不得已地把一切告诉你们的,因为我和丈夫下星期就要离开这儿了。”
“离开这儿吗?上哪儿去?”
“到他的祖国去,到保加利亚去。”
“是到土耳其人那儿去呀!”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惊叫了一声,立即就失去了知觉。
叶莲娜急忙奔到母亲身边。
“滚开!”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大叫了起来,并抓住了女儿的一只手,“滚开,不要脸的东西!”
但是,就在这一刹那间,卧室的门被推开了,门口出现了一颗脸色苍白、两眼却闪烁着光芒的脑袋;那是舒宾的脑袋。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他放开嗓门大叫一声说,“奥古斯丁娜?赫里斯蒂安诺夫娜来了,她叫您去呀!”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狂怒地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拳头,朝舒宾威胁了一下,停下来静了静心,然后就迅速地走出了房间。
叶莲娜扑倒在母亲的脚下,抱住了她的双膝。
乌瓦尔?伊万诺维奇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一件钉着一颗大领扣的无领衬衫围着他那胖胖的头颈,并呈自然的大褶状敞开地披在他那近乎于女人般的胸脯上,而让一只柏木大十字架和一只护身香囊露在外面。一条薄被子盖在他硕大的肢体上。床头柜上放着一杯克瓦斯(一种用麦芽或面包屑制成的清凉饮料。——译者注),杯子旁边有一支蜡烛在幽幽地燃烧;舒宾则闷闷不乐地坐在靠乌瓦尔?伊万诺维奇脚一头的床上。
“对,”他若有所思地说,“她已出嫁,并打算离开这儿。您的侄子大吵大嚷,声音响彻全屋;为了保密,他把自己反锁进卧室,然而不光是仆人和侍女们都听得见,而且连车夫们也全都能听见呀!他现在还在大发脾气,差一点儿跟我打起来,喋喋不休地发出作父亲的诅咒,活像一头捧着一段原木的疯熊;但是问题并不取决于他。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痛不欲生,但是女儿即将远行要比女儿的出嫁更令她感到伤心万分。”
乌瓦尔?伊万诺维奇弹了弹手指头。
“她是母亲呀,”他说道,“嗯……情况有点不大妙。”
“您的侄子,”舒宾继续说,“威胁说,要向主教、总督和内阁大臣告状,而结果却将是她一走了之。谁高兴毁掉自己的亲生女儿呀!他将像公鸡般暴跳如雷地发上一阵子火,然后就会垂下尾巴的。”
“他们……无权这样做。”乌瓦尔?伊万诺维奇说了一句,并喝了一口克瓦斯。
“对,对。莫斯科城里将会掀起多少流言蜚语、多少谴责、多少议论啊!这些她全都不怕……其实,她是超越于这一切之外的。她要走了——去哪儿呢?连想一想也会令人感到可怕的!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到那么荒凉偏僻的地方去!那儿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呀!我望着她,好像她是在夜里,在下暴风雪时,在零下三十度的天气,离开客栈似的。她即将离开祖国,弃家而去;而我是理解她的。她把什么人留在这儿?在这儿见到过一些什么人?库尔纳托夫斯基之流,还有别尔谢涅夫之流,还有我们这种人;这些都还是佼佼者。这儿有什么舍不得扔下的呢?只有一点是糟糕的:据说,她的丈夫——天晓得,我的舌头说这个词时有点弯不过来了,——据说,英萨罗夫在咳血;这一点很糟糕。前几天,我见到过他,他那张脸呀,简直可以立即就按照它塑出一个布鲁图(布鲁图(公元前85—公元前42),古罗马政治家,反对恺撒的主谋者。)来……乌瓦尔?伊万诺维奇,您知道吗,布鲁图是什么人?”
“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总归是个人。”
“正是这样:‘他是个人’”是啊,是个非常好的人物,可是身体不健康,很不健康。”
“对争吵打架来说嘛……反正都一样。”乌瓦尔?伊万诺维奇说道。
“对争吵打架来说反正都一样,这话一点儿也不错;您今天说得十分正确,但是对过日子来说就并非都一样了。她可是想跟他一起过日子的呀。”
“这是年轻人的事。”乌瓦尔?伊万诺维奇回答说。
“对,是年轻人的、光荣的、勇敢的事。死亡、生存、斗争、牺牲、胜利、爱情、自由、祖国……好啊,好啊,愿上帝保佑每个人!这可不是齐喉咙深地坐在泥沼地里,并在你确确实实真的感到满不在乎时尽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儿呢——弦都已绷紧了,要么响彻全世界,要么就绷断!”
舒宾把头垂到了胸口上。
“不错,”他在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后继续说道,“英萨罗夫是配得上她的。不过,这话多么荒诞无稽呀!谁也配不上她的。英萨罗夫……英萨罗夫……干吗要有那种虚假的谦让精神?好吧,假定说,他是条好汉,他会捍卫自己,尽管至今为止他也只是做过我们这些有罪的人也做过的那些事,那也不见得我们就是那种十足的废物吧?就拿我来说吧,乌瓦尔?伊万诺维奇,难道我是废物吗?上帝果真使我在各方面都自觉不足吗?他没有赐给我任何能力、任何天赋吗?谁知道呢,也许帕维尔?舒宾的名字随着时间的推移将会成为一个光荣的名字的吧?瞧,您那张桌子上有一枚铜币。谁知道呢,也许有朝一日,也许百年之后,这枚铜币会被知恩图报的后代们用去铸造为纪念帕维尔?舒宾而立的铜像的吧?”
乌瓦什?伊万诺维奇用一只臂肘支撑起身子,凝视着情绪已激昂起来的艺术家。
“扯得太远了,”他终于像平时那样弹动着手指头说道,“本来谈的是别人的事,而你呢……突然……扯到自己身上去了。”
“俄国的大哲学家啊!”舒宾激动地叫道,“您说的每句话都是金玉良言,所以应该替您立一座雕像,而不是替我立,这活我包了。瞧,您现在躺在床上,这个姿势叫人不明白,其中究竟是惰性多呢,还是力量多?——我就要照这样子把您浇铸出来。您用公正的指责击溃了我的利己主义和我的自尊心!对啊!对啊!用不着谈自己;用不着自吹自擂。我们这儿还没有一个人,无论朝哪儿看吧,都没有人。所有的人不是势利小人、爱吵架的人、哈姆雷特式的人、喜欢自残的人,便是愚昧无知的人和像蛰居地下的世外人,或者是游手好闲的人、爱说无聊空话的人和像鼓槌般爱说大话的人!要不然,就常常会有下面这种人:他们连一点点儿可耻的细节也不放过地研究了自己,不断地给自己的每个感受诊脉,并向自己汇报:‘这就是我所感觉到的,这就是我所想的。’真是一件切合实际的有益的事啊!不对,假如我们中间有明白事理的人,这个姑娘,这颗敏感的心就不会离开我们,不会像鱼儿入水般地溜走的!这是怎么搞的,乌瓦尔?伊万诺维奇?什么时候会轮到我们呢?什么时候我们这儿才会诞生出真正的人?”
“等着瞧吧,”乌瓦尔?伊万诺维奇回答说,“会有的。”
“会有的吗?乡土啊!黑土的强大力量啊!你说:会有的吗?请看,我要把您说的话记下来。您干吗要吹灭蜡烛?”
“想睡觉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