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此时此刻,叶莲娜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坐在一扇敞开着的窗前,并用双手支着头。每天晚上在自己房间的窗旁待上一刻钟左右已成了她的一个习惯。在这段时间里,她自己同自己谈心,并对已过去的一天作回顾总结。她不久前刚满二十岁。她身材高挑,肤色黝黑,但脸上无血色,显得有点苍白,两道弯弯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双灰色的大眼睛,眼睛四周有一些小小的雀斑,前额和鼻子长得十分挺直,嘴抿得很紧,下巴非常尖。她的深褐色辫子低垂在细脖子上。在她那明亮而又变幻无常的目光中,在她那似乎有点不自然的微笑中,在她那抑扬顿挫的柔和嗓音中,有着一种神经质的、带电的东西,一种好冲动的急性子,总之是一种大家都不会喜欢的、甚至还会使别人同她疏远的东西。
她的手长得很纤细,呈玫瑰色,手指头长长的,脚也长得很小巧;她走路走得很快,几乎是走得很疾,走时身体略有点前倾。她的成长过程非常怪;先是崇拜父亲,然后狂热地眷恋母亲,最后对他俩,尤其是对父亲,都冷淡了。最近一段时间,她对待母亲像对待生病的奶奶一样;而父亲呢,在她被公认为是个非凡的神时一直为她而感到骄傲,可是在她长大后就开始怕她,并说她是个狂热的共和党人,天晓得她像谁呀!软弱行径令她气愤,愚蠢举动令她生气,说谎则是她“永生永世”也不会饶恕的;她的要求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降低,就连她的祈祷也不止一次地同责备话杂在一起。一个人一旦失去她的敬意,她就会很快作出判决——判决往往作得太快,那末这个人对她来说也就不再存在了。所有的印象全都清晰地铭记在她的心里;她活得并不轻松。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请了一位家庭女教师来让自己的女儿受完教育,顺便提提,这位百般无聊的小姐根本就没有开始接受过教育。女教师是个俄国人,是一名破产的贪官的女儿,是个贵族女子中学学生,是个十分多情善感,心肠很好却又爱撒谎的人;她不断地恋爱,结果却是在五十岁时(即叶莲娜满十七岁时)嫁给 了一个婚后立即就抛弃她的军官。这位家庭女教师非常喜爱文学,自己偶尔也写一些短诗;她使叶莲娜爱好读书,但光是读书可满足不了后者的需要:叶莲娜从小就渴望工作,渴望作出积极的善举;乞丐、饿汉、病人会引起她的关注,使她感到不安和苦恼;她会梦见他们,会向她所有的熟人打听他们的情况;她施舍于人时神情显得关切、带有一股不自觉的傲气,几乎还有一点激动。所有受人排挤的动物、瘦瘦的看门狗、注定要死的猫、从窝里掉下来的麻雀,甚至连昆虫和爬虫都会得到她的优待和保护:她亲自喂养它们,一点也不嫌弃它们。
母亲不去妨碍她;但是,父亲却因自己女儿竟有像他所说的那种庸俗的菩萨心肠而对她感到十分不满,并一再要人家相信:家里有了狗和猫以后,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了。“叶莲娜,”他常常大声喊她,“快点来,一只蜘蛛正在慢慢折磨一只苍蝇,来解救这可怜虫吧!”叶莲娜也就会神色惊惶地奔过来,解救苍蝇,把它的脚一只只地从蜘蛛网上解脱开来。“喂,既然你那么仁慈,现在就让它咬咬你自己吧。”父亲讽刺她说;可是她却不理他。十岁那一年,叶莲娜结识了一个名叫卡佳的小叫花,经常悄悄地到花园里去同她碰头,带给 她一些好吃的东西,送给她手帕、十戈比小银币等等——卡佳不肯接受玩具。叶莲娜同她并排坐在干燥的地面上,坐在园里的僻静处,坐在荨麻丛后面;神情既高兴又恭顺地吃着她的又干又硬的面包,听她讲故事。
卡佳有个姨妈,是个经常要打她的老恶婆;卡佳恨她,并老是说,她要从姨妈家里逃出去,她将完全听天由命地自由自在过日子;叶莲娜暗怀着敬意和恐惧感,聆听着这些她所不知道的新词语,聚精会神地望着卡佳,于是她就会觉得,卡佳身上的一切——那对几乎带有兽性的灵活的黑眼睛、那双晒黑的手、那低沉的小嗓门、甚至连她那身破衣服,好像全都是与众不同的,几乎像是神圣的。叶莲娜回到家里,久久地想着乞丐们的情况,思考着听天由命这几个字:她想到,她要替自己削一根胡桃木手杖,然后背上一只行乞包,同卡佳一起逃走,她将戴着一只用矢车菊编成的花冠(她有一次看到过卡佳戴着这种花冠),在路上流浪。这时候,假如随便哪个亲人走进她的房间,她都会像见到生人似的害起臊来,显得有点孤僻。有一次,她冒着雨跑去同卡佳碰头,并把自己的衣服弄脏了,父亲看到了她,把她叫作小邋遢鬼、女农民。她顿时勃然大怒,气得涨红了脸——心里开始感到既可怕又奇妙。卡佳经常哼一首士兵们唱的内容不大文明的歌;叶莲娜从她那儿学会了这首歌……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暗中听到她唱这首歌,就发怒了。
“这首下流歌曲你是从哪儿学来的?”她问女儿。
叶莲娜只朝母亲看了看,一句话也没有说:她觉得,与其说出自己的秘密,还不如让人家把自己撕成碎块,她心里又感得既可怕又奇妙了。不过,她同卡佳交往的时候并不长:可怜的小姑娘患上了热病,过几天就死掉了。
得知卡佳的死讯,叶莲娜感到十分哀痛,并且每到夜里都久久无法入睡。小叫花的遗言不断地在她耳际回响,她本人也觉得好像有人在召唤她……
岁月在流逝;叶莲娜的青春年华也在迅速和无声无息地流逝着,外表看来,她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但她的内心却充满了斗争和不安。她没有女伴:她同那些到斯塔霍夫家来过的姑娘全都谈不拢。父母的力量永远也束缚不住她,十六岁起,她就几乎完全独立了;她开始过自己的生活,不过这是一种孤独的生活。她的心灵之火孤独地燃烧着,也孤独地平息着,她像笼中鸟似的挣扎着,可是并没有笼子呀:谁也没有束缚她,谁也没有阻止她,而她却在东冲西撞地挣扎,并感到很苦恼。她有时候自己也理解不了自己,甚至对自己感到害怕。她仿佛觉得周围的一切不知是毫无意义的,还是不可理解的。“没有爱,怎么活?可是,没有人可以爱呀!”她心里想道,并因这些念头和这些感受而觉得非常害怕。
十岁那一年,她差一点因患恶性疟疾而死去;她那生来就既健康又结实的全身器官彻底地伤了元气,久久无法复元,最后的一些病症终于消失了,但是叶莲娜的父亲仍旧不无恶意地谈论她的神经。她有时候会想到,她希望得到谁也不想要的东西,希望得到全俄罗斯没有一个人想得到的那种东西。过后,她会平静下来,甚至会嘲笑自己,会无忧无虑地把日子一天又一天地打发掉,但是突然会有一种她所无法控制得住的无可名状的强烈情感在她心里一股劲地翻腾着,一股劲地要想发泄出来。暴风雨过去了,没有飞起来的疲乏的翅膀垂落下去了;但是这些情感冲动对她来说并不是毫无影响的。无论她怎么努力设法不让自己的心事暴露出来,她那貌似平静的外表中还是会显现出她那焦躁不安的烦闷心情,因此她的亲人们往往也就有权耸耸肩膀,有权对她的“古怪行径”感到惊奇和不可理解。
在我们讲的这个故事开始的那一天,叶莲娜在窗前坐得比平常更久一些。她对别尔谢涅夫,对自己同他的那番谈话想得很多。她喜欢他;她相信他的感情是亲切的,他的用意是纯洁的。他从来也没有像那个晚上那样同她谈过话。她想起了他的胆怯的眼神、他的微笑——自己也不禁微笑了一下,并沉思起来,但想的已经不是他了。她开始透过敞开的窗户去看“夜色”。她久久地望着黑沉沉的、低垂下来的天空;后来,她站了起来,晃动一下头,把飘落在脸上的头发甩开,并且自己也不知道要干吗地向它——即向这天空伸出了发冷的裸露的双手;接着,她垂下双手,跪倒在自己的床前,把脸紧贴在枕头上,哭了起来,流出了奇怪的、不可思议的、却又是痛苦的热泪,虽说为了不受那突然涌上她心头的感情的支配,她已作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