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1)
阿尔卡沙起床之后,打开窗户—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老头穿着布哈拉睡衣,用手绢扎着腰,正一丝不苟地在菜园里挖地。他看到了年轻的客人,便扶着铁锹大声说道:
“身体好呀!睡得怎样?”
“好极啦!”阿尔卡沙回答。
“您瞧,我像那个辛辛纳图斯(辛辛纳图斯:罗马贵族,公元前458、439年曾为罗马独裁官,据说他是谦虚和忠于职守的典范。)似的,要在这里种一畦晚萝卜。感谢上帝,现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应该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取得食物,指望别人是没什么希望的:应当亲自参加劳动。归根到底还是卢梭正确。我的先生,如果半小时之前,您会看到我的另一种全然不同的姿态。有个女人说她腹痛下坠,这是他们的说法,按我们说是痢疾,我……怎么说好呢……我给她服鸦片;另一个女人,我给她拨了一颗牙。我要她打麻药……不过她没有同意。我做这一切都是业余爱好,不收费的。并且,对我来说也并不新奇,因为我是平民,是新人,不是出身于世袭贵族,不像我的贤内助……到这荫凉地方来呆一会,早茶之前呼吸点早晨的新鲜空气好吗?”
阿尔卡沙走到他身边。
“再一次表示欢迎!”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像军人似地把手向盖住他的油渍斑斑的小圆帽上一靠,说道。“我知道,您过惯了豪华、舒适的生活,但是高贵的人往往也不反对在陋舍中住上几天吧。”
“您说哪里的话,”阿尔卡沙反驳说,“我算什么高贵的人,而且我也过不惯豪华的生活。”
“岂敢,岂敢,”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客气地着说道:“虽然我现在告老还乡,可也在上流社会混过一阵。我会观其言而知其人。而且我还自有一套观察人的心理和相貌的学问。斗胆说一句,如果我没有这点儿天赋,我早就完蛋了,我这样的小人物早就被排挤掉了。我毫不恭维地对您讲,我看到您和我儿子之间的友谊,我由衷地感到高兴。我刚才同他见过面;他按照自己的习惯—大概您也知道—起得很早,到附近跑步去了。请问,您同我的叶夫盖尼早就认识了吗?”
“从去年冬天。”
“是这样。请允许我再问一个问题,——我们是不是坐下说?请允许我作为父亲,完全开诚布公地问您,您对我的叶夫盖尼持什么看法?”
“您的儿子是我有生以来所遇到的最杰出的人中的一个。”阿尔卡沙兴奋地回答说。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的眼睛突然一下子睁大了,两颊微微发红了。铁锹从他的手中歪倒了。
“就是说,您认为,”他刚要说……
“我相信,”阿尔卡沙接着他的话说,“您的儿子前途无量,他会为您脸上增光的。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坚信这一点。”
“这……这是怎么回事呢?”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快要说不出话了。他心花怒放地笑了,那大张开的宽大嘴唇再也合不上了。
“您想知道我们怎么认识的?”
“是的……都想……”
于是阿尔卡沙讲起了巴扎罗夫的事,他讲得比那次晚会上同奥金佐娃跳玛祖卡舞时更有热情,更加津津乐道。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听着,不断地擤鼻涕,双手用力地揉着手绢,连声地咳嗽,不停地梳弄着头发,最后,再也忍耐不住,向阿尔卡沙弯下腰,吻了吻他的肩膀。
“您让我幸福极了,”他笑容可掬地说道,“我应当告诉您,我……崇拜我的儿子;我的老伴,我就不用说了,他母亲是尽人皆知的!但是当他的面我不敢表示自己的感情,因为他不喜欢这个。他反对所有的感情流露。因为他的个性坚强,有些人甚至责备他,认为这是傲慢和无感情的表现,但是像他这样的人是不能用一般尺度衡量的,是不是?若是别人处在他的地位会没完没了地向父母要钱的;可是我们这位,您信不信,他从来不多要一分钱,真的!”
“他是个无私的人,诚实的人。”阿尔卡沙说。
“确实是无私的。阿尔卡沙?尼古拉伊奇,我不只是崇拜他,我为他而感到自豪,我的全部虚荣心也就是有朝一日在他的传记里能写上这样的词句:‘一个普通军医的儿子,但是他很早就看出儿子的才华而不遗余力地培养他……’”老人声音呜咽了。
阿尔卡沙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您是怎么想的,”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道,“要知道他是不会在医学领域取得您所预见的声望的。”
“当然不是在医学领域,虽然在这方面他也会成为第一流的学者。”
“那么是在什么领域呢,阿尔卡沙?尼古拉伊奇?”
“现在还很难说,不过他会出人头地的。”
“他会出人头地的。”老人重复了一遍便陷入沉思。
“阿里娜?弗拉西耶夫娜吩咐请您们去喝早茶。”安菲苏什卡端着一盘熟透的马林果从旁边走过时说。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又精神振作起来。
“吃马林果有凉奶酪吗?”
“有的。”
“真是凉的,您瞧!阿尔卡沙?尼古拉伊奇,不要客气,请多吃点。叶夫盖尼怎么还不来呢?”
“我在这里。”从阿尔卡沙的房里传来巴扎罗夫的声音。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回头一看。
“啊哈!你想拜会你的朋友,可是你迟到了,朋友,我同他已经交谈半天了。现在应该去喝茶;母亲在叫我们呢。顺便我要同你说几句话。”
“说什么?”
“这儿有个农民,患伊克捷尔症(伊克捷尔症:ieterus,黄热病。原文系拉丁文的俄语拼音。)……”
“也就是黄热病吧?”
“是的。是慢性的而且很顽固的黄热病。我给他开了矢车菊和小连翘,强制他吃胡萝卜,给过他苏打;但这都是保守疗法。要想个更有效点儿的办法。尽管你看不起医学,可是我相信,你能给我出个切实可行的主意。不过这件事以后再说。现在我们去喝茶。”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灵活地从长椅上一跃而起,唱起了《罗伯特》中的一段曲子:
“法则,法则,我们制定法则,
是为了愉、愉、愉快地生活!”
“多么出色的生命力啊!”巴扎罗夫说着,从窗边走开了。
日近中午。太阳从薄薄的一层连绵不断的白云后面晒得人火烧火燎。万物都寂静无声,只有几只公鸡在树上彼此呼唤着,使每个听见的人心里产生一种奇怪的困倦和无聊的感觉;在高高的树顶上鹞鹰的幼雏无休无止地吱吱叫着,像是如泣如诉的呼唤。阿尔卡沙和巴扎罗夫躺在不大一堆干草的阴影里,身下铺着两包已经干得发脆但仍旧发绿和发着香味儿的杂草。
“那棵白杨,”巴扎罗夫说,“使我想起我的童年;它长在砖棚倒塌后留下的一个大坑的边上,那时我很相信,这个坑和白杨都拥有一种特殊的护身符,所以在它们跟前我从来不感到寂寞。当时我不明白,我之所以不感到寂寞,是因为我还小。现在我长大成人,护身符就不起作用了。”
“你在这里总共呆了多长时间?”阿尔卡沙问。
“一连住了两年多;后来我们就走了,我们过的是流浪生活,大多是在各个城市里来来去去。”
“这座房子早就有吗?”
“早就有,那是外公——我母亲的父亲盖的。”
“你的外公是个什么人呢?”
“鬼知道是什么人。大概是个准少将吧。在苏沃洛夫手下当过差,他总讲跨过阿尔卑斯山的故事。很可能是撒谎。”
“你们客厅里挂着苏沃洛夫的画像。我喜欢像你们这样的房子,古老而又温暖,里面有一种特别的气味。”
“是神灯曲和草木樨的味,”巴扎罗夫打着哈欠说。“可是这些可爱的房子里苍蝇太多了……哈!”
“你说说,”阿尔卡沙沉默了一会又说,“小时候管得你很严吧?”
“你已看见我的父母是什么样人,他们不是很严厉的。”
“你喜欢他们吗,叶夫盖尼?”
“喜欢,阿尔卡沙!”
“他们是这样爱你!”
巴扎罗夫沉默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把双手垫在头下说道。
“不知道。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的父母这辈子过得很好。父亲六十岁了还在忙忙碌碌,谈论‘保守’疗法,给人看病,对农民宽厚仁慈,总之一句话,活得有滋有味;我母亲也很好:她整天忙于各种事物,长吁短叹,连想一想的工夫都没有,可是我呢……”
“你怎么样?”
“我在想:现在我躺在草垛旁……我所占的窄窄的这点地方,同没有我存在,而且与我无关的其余空间相比,简直微乎其微;我得以生存的这段时间,对于不曾有我的过去和不将有我的未来的永恒,也是微不足道的……在这个原子中,这在这个数学的点上,血液在循环,大脑在工作,也有某种欲望!真是纷乱一团!简直荒诞无稽!”
“不过我要告诉你,你所说的,对所有人都是普遍适用的……”
“你说得对,”巴扎罗夫接着说,“我是想说,他们,也就是我的父母,整天忙碌,并不为自己的卑微而担忧,他们感觉不到这一点……然而我……我却只是感到无聊和怨恨。”
“怨恨?为什么怨恨?”
“为什么?干吗问为什么?莫非你忘了?”
“一切我都记得,但是我终究不能承认你有怨恨的权利。你很不幸,我同意,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