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3)
“我早就坚信,”他说道,“你是超脱于一切偏见的。我老头子活到六十二岁了,图什么,我也没有偏见(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不敢承认,他自己也愿意做祈祷……他笃信上帝丝毫不亚于妻子。)阿列克谢神父想同你认识。你看见他,就会喜欢他的。他还会玩牌,甚至……不过这是在我们之间说……他甚至还抽烟斗。”
“什么?午饭后我们要玩牌,那我非把他赢光不可。”
“嗬—嗬—嗬,走着瞧吧!说不定谁赢谁呢。”
“怎么?难道还照老规矩办吗?”巴扎罗夫以特别重的语气说道。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那青铜色的面颊隐隐地发红了。
“叶夫盖尼,你别不害臊……过去的事情早就过去了。不错,我准备向他们承认,年轻时我有这个嗜好,一点不错,而且为它付出了代价!不过,天气真热。让我在你们旁边坐下吧。我不妨碍吧?”
“一点也不。”阿尔卡沙回答。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哼哼哟哟地坐在干草上。
“我的先生们,你们现在坐的地方使我想起,”他开口说道,“我军人的露营生活,包扎伤员时也设在这样的干草堆旁,那就谢天谢地了。”他叹了口气。“我这一辈子吃了许多苦。若是你们愿意听,比如说,我给你们讲一段在比萨拉比亚发生鼠疫的有趣儿的故事。”
“因此你曾获得弗拉基米尔勋章?”巴扎罗夫接住他的话茬说道。“我们知道,知道……不过,你干嘛不戴上它呢?”
“我不是给你说过,我没有一定之规嘛。”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嘟嘟哝哝地说道(前一天他刚刚让人把绶带从燕尾服上拆下来)并开始讲述鼠疫的故事。“瞧,他已睡着了,”他突然指着巴扎罗夫向阿尔卡沙挤挤眼睛,小声对他说。“叶夫盖尼!起来!”他大声喊道。“该去吃午饭了……”
阿列克谢神父是个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的男子,一头精心梳理的浓发,浅紫色绸袍上扎着绣花腰带,他是一个非常机灵、聪敏的人。他首先赶过去同阿尔卡沙、巴扎罗夫握手,仿佛事先就明白他们并不需要他的祝福、祈祷,总的说来他是举止大方的,既不使自己难堪,也不去招惹别人;适可而止地嘲笑一下神学院的拉丁文,为自己的上级主教辩护几句;干尽两杯酒后,第三杯便谢绝了;接过阿尔卡沙的雪茄,但是并没有立即吸它,说是要把它带回家去。他只有一点不太让人喜欢,就是他总是缓慢而又小心地捉脸上的苍蝇,有时就把它们按死在脸上。
他带着适度的满意表情坐下来打牌,结果赢了巴扎罗夫两卢布五十戈比纸币:在阿里娜?弗拉西耶夫娜家里是没有用银币算帐的概念的……她仍旧坐在儿子身边(她不玩牌),仍旧把脸颊靠在拳头上,只在吩咐人再端点食品时才站起身来。她不敢对巴扎罗夫表示爱抚,他不鼓励,不招引她的爱抚,况且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一再告诫她不要过分“打搅”他。“青年人不喜欢这个,”他一再对她说(那天的午餐是没什么可说的:季莫菲伊奇清晨一早亲自驰马去买一种特殊的切尔卡斯牛肉;村长去另一个地方买鳕鱼、鲈鱼和虾;单为蘑菇妇女们就得到了42戈比。)但是阿里娜?弗拉西耶夫娜那双凝视巴扎罗夫的眼睛所流露的却不单纯是忠诚和温情:它们还表现出某种夹杂着好奇和恐怖的忧伤,某种压抑的责备。
但是巴扎罗夫并不关心他母亲眼睛中流露的感情;他很少同她讲话,只偶尔简短地问她一下。有一次他请她伸出手来为自己增添“手气”,她便悄悄地把柔软的小手放在他硬实宽大的手掌里了。
“怎么,”过了一会儿,她问:“不管用?”
“更糟糕了。”他漫不经心地一笑回答说。
“他们已经在出险牌了。”阿列克谢神父说道,他似乎怀着惋惜的心情,并且抚摸着美丽的胡须。
“拿破仑的玩法,老兄,拿破仑的玩法。”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说着打出一张爱司。
“他的玩法已经把他送到圣海伦岛去了,”阿列克谢神父说完便用一张王牌压住了他的爱司。
“你要不要喝点醋栗水,叶纽什卡?”阿里娜?弗拉西耶夫娜问道。
巴扎罗夫耸了耸肩膀。
“不行!”第二天他对阿尔卡沙说,“明天我就离开这里。真无聊,想工作,可是在这里却无法工作。还到你们农村去吧。我的全部标本都留在那里了。在你们那里至少可以关起门来做事。而在这里父亲总对我说:‘我的书房归你使用,任何人都不会妨碍你’,可他自己就一步也不离开我。况且真若把他关在门外也不好意思。还有母亲也是如此。我听得见她在隔壁叹息,可是走到她面前,对她又无话可说。”
“她会很难过的,”阿尔卡沙说,“他也是。”
“我还回到他们这里来的。”
“什么时候?”
“临去彼得堡的时候。”
“我特别可怜你的母亲。”
“什么缘故?她请你吃浆果是吗?”
阿尔卡沙垂下眼睛。
“你不了解你的母亲,叶夫盖尼。她不仅是个很好的女人,她很聪明,真的。今天早上她同我谈了半个来小时,那样实际、有趣。”
“大概总在传扬我的事情吧?”
“也不光是谈你。”
“可能;你是旁观者清。如果一个女人能够谈上半个小时的话,这就是个良好的信号。不过我总归要走。”
“告诉他们这件事对你也不是那么容易呢。他们总在议论两星期之后我们要做些什么。”
“是不容易。今天我鬼使神差地去逗弄父亲:前几天他命令鞭打一个佃农。他做得很对,是的,是的,你不要这样惊奇地看我,他做得很对,因为那是个不可救药的小偷和酒鬼;只是父亲怎么也没想到,就像俗话说的,让我听到了风声。他很不好意思,如今我又要让他伤心了……没关系!很快就会好的。”
巴扎罗夫嘴上说“没关系!”但是过了整整一天他都没有下决心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最后在书房里同他告别时才很不自然地打着哈欠说:
“嗯……差一点忘记告诉你……请你明天把咱家的马派到费多特去,以便在那里换马。”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大吃一惊。
“莫非基尔萨诺夫先生要走吗?”
“是的,我和他一块儿走。”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在原地转了一圈。
“你也走?”
“是的……我有事。请安排好马吧。”
“好吧……”老人嘟嘟哝哝地说,“准备换马……好吧……不过……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有事要到他那里去一下,时间很短。过后我就再回到这里来。”
“是了!时间很短……好吧。”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掏出手帕,擤着鼻涕,弯下腰去,几乎弯到地面。“有什么办法呢?这……终归是免不了的。我本以为,你在我们这里……会多住几天。才三天……三年之后,这,这,太少点了,太少点了,叶夫盖尼!”
“我不是对你说过,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嘛。我有事。”
“有事……有什么办法?首先应当履行职责嘛……就是说要派马?好的,当然,我同阿里娜没有料到会这样。她刚从邻居那里要来许多花,要给你布置一下房间。(他只字没提,每天早晨,天刚亮,他光脚穿着拖鞋同季莫菲伊奇商议,并伸出颤抖的手指一张一张地取出破烂不堪的纸币,让他去采购各种物品,特别嘱咐要采购食品和红酒,十分明显,青年人很喜欢喝红酒。)主要的是自由;这是我的原则……不要勉强……不……”
他突然闭住嘴,向门口走去。
“我们很快会见面的,父亲,真的。”
但是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只是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便出去了。回到卧室,他见妻子已睡在床上,怕把她吵醒,便小声祈祷起来。但是她已经醒了。
“这是你吗,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她问。
“是我,夫人!”
“你从叶夫盖尼那里来?你知道,我总担心,他在沙发床上能睡得安稳吗?我让安菲苏什卡给他铺上你的行军褥子,放上新枕头;我本来想把我们的鸭绒褥子给他,可我记得他不喜欢睡软床。”
“不要紧,夫人,别担心。他很好。上帝啊,宽恕我们这些罪人吧,”他又小声地祈祷起来。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怜惜自己的老伴,不想在临睡前告诉她,即将到来的不幸。
第二天,巴扎罗夫同阿尔卡沙走了。从早晨起家里人人情绪低落。安菲苏什卡失手摔了家什;费季卡不知做什么好,最后竟稀里糊涂地脱下靴子。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比平常更忙碌:他显然在装出一副勇敢无畏的样子,大声说话,不断地跺脚,但是他的面容却消瘦了,而且他的目光总是从儿子的身旁一滑而过。阿里娜?弗拉西耶夫娜在轻轻地哭泣;倘若不是丈夫一清早就劝说她整整两个小时,她准会神智慌乱而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
当巴扎罗夫一再许诺不过一个月准回来之后终于挣脱父亲的拥抱坐进马车;当马匹起步,车铃叮铛响起,车轮开始转动,当追踪的目光再也看不见什么,当尘土散落,季莫菲伊奇,弓着腰,摇摇晃晃地拖着脚步走回自己的小屋时,当仿佛突然变得清冷衰颓的房子里只剩下两个老人的时候,刚刚还在台阶上充好汉似地挥动手帕的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一下子坐到椅子上,脑袋低垂到胸前。“他抛弃了,抛弃我们了,”他嘟嘟哝哝地说,“他抛弃了,他同我们在一起感到无聊了。孤单一人,现在是孤单一人了!”他连说了几遍,每说一次都把挠着食指的手向前伸去。这时阿里娜?弗拉西耶夫娜走到他跟前,把她那满头银发的头和他的也是满头银发的头紧靠在一起,说道:“有什么办法呢,瓦西里!儿子翅膀硬了,他像只鹰似的,想来就飞来,想走就飞走。我和你如同树洞里的蘑菇,蹲在一起,动弹不了,只有我才能永远不变地留在你身边,如同你在我身边一样。”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从脸上移开双手,拥抱了自己的妻子,自己的伴侣,他紧紧地拥抱她,甚至年轻时也不曾这样紧紧地拥抱过,因为在他悲伤的时刻,她安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