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荆棘路-记忆中的反右派运动(思忆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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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从维熙 蒲柳雨凄凄——文祭绍棠西行一周年(1)

从风华少年到落难才子

绍棠已经离开他固守的文坛一周年了。作为他年轻时最好的朋友,当他离我而去的时候,我麻木而伤感的心绪,使我无法拿笔去写祭悼他的文字。当时,向我约稿的报纸很多,但我都婉拒了。

所以如此,我觉得我的感情还需要沉淀。试想,两个已然结识了几十年并共同经历了历史上风风雨雨、晚年又产生了对生活不同认知的友人,该有多少令人沉醉、令人心酸、令人心悸的往事,它们一起涌入心扉,我是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冲击波的。

1997年3月12日清晨,我还在睡梦之中,妻子突然摇醒了我——她正要去上班,神色有些恍惚,像有什么心事欲言又止。经我追问,她才告诉我,刚才早上7点30分,作协陈建功打来电话;绍棠于午夜去世了。她安慰了我几句,便上班去了。我立刻披衣坐起,继而穿衣下地,抓起电话想向绍棠家里询问一些情况。但我很快又放下了电话,此时此刻,他家中一定乱成一团,都奔往宣武医院去了。

绍棠是由糖尿病而脑血栓,又由脑血栓而并发了肝脏病而离去的;而医治这些病症,宣武医院并非是最合适的选择——因而我推断又是出于绍棠的个性固执所致。他的这种性格的形成,来自于他的早熟;从我结识绍棠那一天起,我就发现他的自信,是与他在文学上取得的成就同步增长。当时正值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不久,文学少年时的他,像一颗灿烂的星,升起在文苑星空,在一代文学新人中间,几乎无人能够与之媲美。我最早看见他的文章,是他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小说《九月里,高梁红》(这并非他的处女作),之后,我陆续在《中国青年报》上读到他的小说《红花》、《青枝绿叶》,在《天津日报·文艺周刊》和《人民文学》上读到他的《摆渡口》、《大青骡子》……他将运河的一股浓郁的生活气息,撒进当时还比较单一的文学园地——我结识绍棠,可以说不是从他笔下的人物,而是从他字里行间的水草的芳香中,走进他的艺术境界的。

少年时,我在通县上过学,曾像一个赤子,在那些芦苇和蒲柳环绕的河边嬉戏而乐不思归;因而可以这么说,绍棠的作品,是唤醒我文学梦幻的第二个人(第一颗启明星是孙犁)。

在记忆中,我是在《新民报》副刊的一次集会上第一次见到绍棠的,我当时十九岁,而他当年只有十六岁。十六岁的他,坐在会议桌的前排,白净的脸上过早地戴上一副土黄色的眼镜,侃侃而谈地说了很多有关报纸副刊的特色问题。我腼腆地坐在后排座位上,静听着他的宏论,心里对他升起崇敬之余,深感自己的无知。

能不能这么说,绍棠是一个早熟的少年才子,上帝赐与他的先天文学秉赋,使他在年少时就已然超凡,以五十年代初期而言,把“鹤立鸡群”的文学桂冠戴在他的头上,实无任何过分之处。当时参加会议的青年作者不少,都没能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后来都被时间淘汰),而绍棠则给了我天之骄子的形象——这种深刻并使我为之动情的认知,成了我和他之间友谊的基石。

绍棠非常善饮,记得头一次与他在东单拐角的一家饭馆吃饭的时候,他喝了不少的白酒。酒后复童真,他纵论文苑形势,对当时文学领域里的公式化、概念化,表示出强烈的不满。绍棠认为中国写农村生活的作家中,只有孙犁与赵树理,各树一帜,各自成家;但是从文学感情张力而言,赵树理是无法与孙犁相提并论的。绍棠在那个年代,比我的思路宽阔多了,我当时只知道以笔为犁拼命地耕耘,没有他想得那么多。尽管我也不喜欢赵树理的作品,但他有自己的读者群体,记得我叔叔(四十年代的一位先锋派诗人),就非常偏爱赵树理的“土”。当然,这也可以看成绍棠的少年自负。

但是不管怎么说,历史验证了青少年时代的绍棠,是一个有见有识的作家,而非人云亦云的文人。如果把他的这些行为,解释成他的“不知天高地厚”(反右时对他批判的常用词汇),他也是有这种资本的,他在初中时写下的《青枝绿叶》,选入了高中语文教材中;而他当时正在潞河读高中,语文教师不得不请他亲自讲解这篇小说——在中国现当代作家中,还有谁能有此殊荣?

我一直认为青少年时代的绍棠,是新中国文苑孕生的一个不凡奇迹。他性格外向,外向到无遭拦的程度;他读的杂书极多,谈起话来总是旁征博引。他的记忆力更使人惊愕,现实到解放大军中的将帅们的出身历史,远古到二十四史中的人物轶事。他都能从远逝的时间经纬中召之即来。为此,我每每与他对坐闲谈,常有聆听教益之感。如果我非要从我青年时代的记忆中,寻找一点他的不足,也许就是他的才赋使他有一点“非我者谁”的心态,而这种心态的形成,不是他有意显露,而完全出自于他的天赋本能。

始自1956年之后,有见地、有锋芒的青年作家作品的涌现,结束了绍棠在五十年代初期一枝独秀于同时代作家群的局面,可以说那是一个群雄并起、文苑百花初绽各自风姿的开端。但是绍棠的思维是敏锐的,绍棠在这一段日子里,留下了后来成为他右派罪证的《我对当前文艺问题的几点浅见》(此文为绍棠执笔,征求我的同意后,发表时也署上了我的名字)和《暮春夜灯下随笔》。他在《浅见》一文中,态度十分明确地赞美了王蒙的小说,他认为党的机构内部,确实有了霉斑,王蒙以其怨而不怒的笔锋,准确地捕捉到了生活的底蕴。

那时正是中国大地上大鸣大放时期,我们的心情正处在十分舒畅的时候,《北京文艺》的编辑周雁如女士,向我俩约鸣放文章。

绍棠写了(现实主义在社会主义时期的发展),我写了《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几点质疑》,他和我的文章同时发表在该刊第五期。

其实我们并没有事先相约,但是文章发表之后不久,反右派的号角就在中国大地吹响了,按照当时的逻辑推理,他和我是密谋于密室的。当时的许多批判文章,就是这么白纸黑字见诸于报刊的——两个右派一唱一和,意在使资产阶级文艺在中国全面复辟。

“台风”过后天各一方我和绍棠划右之后,他到家乡运河滩上放牛,我辗转于各个劳改驿站,从事烧砖、挖煤、种田、园艺等劳动。虽然时代的手把我们分开了,但我与绍棠在别离期间,从未中断过各种联系。因为他的家住独门独院,我家居于大杂院内,他来看我不太方便,而我回京时去看他倒是可以避人耳目。

1969年,我去了山西,往返北京的次数少了,我和绍棠开始以通信沟通彼此的问候。我怕他为此受过,让他在信上不要写名字和住址,并不要保留我的信件,绍棠生性坦荡,每次来信都是厚厚的几张纸,信皮上仍然写着他的家庭地址,只是信尾没有绍棠二字,当然,一切的话,都是正面的叙说,只有我才能从他的字里行间,觅到一些他要表达的心绪。我在山西9年,每每转移到一个新的劳改队,与家信同时发出的一定是写给绍棠的信。让我刻骨铭心的是,有一次我原妻张沪从山西劳改队回京探亲,返程时,火车的开车时间是午夜时分——当时已无公共汽车,但是绍棠坚持要与爱人曾彩美一同到车站送行。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在寒冬之夜,彩美便用自行车驮着绍棠(绍棠不会骑车),硬是到火车站来为张沪送行。待他和彩美与张沪挥手告别,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两点。这不是一般的朋友之情可以做得到的——因而我把绍棠视为我在文学界内重情重义的知己。1976年,山西文学界的段杏绵大姐以及胡正、李国涛等同志,把我从劳改队中要了出来;临汾地委宣传部长郭璞、文联主席郑怀礼,出于爱才之心,把我安置在地区文联工作。绍棠来信为我高兴,他在信中说:维熙你这么多年,一直在最底层生活,文学成果将会回报你承受的苦难。你要做好文学并喷前的准备,我坚信这一天对你会提前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