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荆棘路-记忆中的反右派运动(思忆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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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朱正 丁酉年纪事(3)

四除了前述两个右派小集团之外,《新湖南报》还划出了一批零散的右派分子。其中谌震、邹今铎、萧湘、周艾从、张志浩等人都是1955年的肃反对象。前面已经说过,在肃反运动中,《新湖甫报》立案审查的有十余人,他们有些是没有政治历史问题,有些是没有隐瞒什么问题,却受了一年的冤屈。在整风运动中,他们把这冤屈说出来,求一个公道,于是就成了“攻击肃反运动”。而中共中央《关于“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的通知》规定,凡“攻击肃清反革命分子的斗争”的,“应划为右派分子”,于是他们就都被划为右派分子了。在《新湖南报》所划的右派分子中,包括党外右派小集团中的钟叔河,有9人是肃反对象,中右分子中有两人是肃反对象。还有雷震寰,在《新湖南报》被列为肃反对象,肃反运动后调湖南工人报,由湖南省总工会划为右派。

我自己也是个没有集团归属的零散右派分子。也是从肃反对象这个身份顺理成章转为右派的。记得大约是9月14日,报社贴出了第一张骂我的大字报,标题就是《朱正大翻肃反案》。接着就是批判斗争等等一整套程序,不必细说.12月9日《新湖南报》第三版刊出了一篇我的“罪状”,倒是颇有保存和传布的价值,现在剪贴在下面:

《鲁迅传略》作者朱正

原来是一贯反共的小丑

本报讯

今年五六月间,本报文教部编辑朱正一反沉默的常态,在报社内部的座谈会上和省文联所召集的座谈会上,积极发言,放出种种毒箭。他诬蔑党所倡导的“百家争鸣”是“百犬争吠”,咒骂报社领导同志“不学无术”、“空架子”、“官僚主义”、“瞎扯蛋”。

许多忠心耿耿,积极工作的党员,他都斥之为“专靠党员牌子吃饭”,并且反对党对国家工作的领导。他特别欣赏右派分子杨继华所说的新社会“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了赤裸裸的政治关系”,认为是代表自己说出了心里话,拿着四处传播。

本来,他对于自己在肃反中被列弗审查对象,早就怀恨在心。

他曾经不顾事实,毫无根据地诬蔑肃反运动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决定惩办在前,搜集罪状在后”,是“罗织成罪”。整风开始以后,他更是借此大举进攻,整天不干工作,大做翻案文章,说是“要以最多的时间和精力来搞这件事”,对党“回敬一下”。他和肃反中受到审查的小集团的成员钟叔河等密谋,研究如何翻案,联合向党进攻。他拿着自己写的翻案文章,对别人说:“这是好文章,骂得淋漓痛快,一吐我心中的积怨!”可见他恨党之深了。这还不算。

他还要求把这反动翻案文章“在最近一期整风简报上全文登出”。

当领导上拒绝他的无理要求时,他要挟说,要把这份“意见书”送到街上油印铺子里去印,印好后到处散发。在写翻案文章时,他还要挟组织,要看自己的档案材料。

除了在报社内部兴风作浪以外,他还积极参加由陈芜、刘样等右派分子发起、并受到魏猛克支持的“文学社”。他们企图联络文艺界的一批恶少,来与党所领导的文艺事业相对抗。

由于家庭出身和阅读无政府主义者等反动著作的影响,朱正从解放的一天起就咀咒新社会。后来,他对新社会的仇视发展到了更自觉的阶段。

1950年,他先后调到榔州群众报和原湖南工人报工作,就对两报负责人进行造谣攻击;8月调到湖南人民广播电台以后,拉拢一些人组织小集团,进行反共宗派活动。企图搞垮整个广播电台党的领导。调到《新湖南报》工作后,他很快地就与历史反革命分子、反动党团骨干分子、反党分子勾搭起来,组成小集团,进行反共活动。1955年肃反运动中,组织上不得不又一次对他进行了审查。

表面安静,内心仇恨,伺机而动,这就是他在肃反运动以后的情况。这期间,他用大部分精力去“研究鲁迅”。他说:“我以后要好好写点东西,出了名,别人要整我也就不那么容易?。”——这就是他的目标和口号。他还不止一次地对别人说:“研究创作,最好研究鲁迅的小说,总共只有十几篇。”意思是容易研究,也容易出名,而且,“……得一笔稿费,比我的薪水不知多好多倍!”他就是用这种龌龊的心思来“研究鲁迅”的。

他东剽西窃而写成的《鲁迅传略》经作家出版社出版以后,他又得意忘形起来?,恬不知耻地自吹为“研究鲁迅的专家”,“同一辈鲁迅研究者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可是,实际上这个“专家”连鲁迅的著译都没有全部读完,更不必说研究了。他所热心“研读”的只是鲁迅逝世后目内外作家所发表的关于鲁迅的论文和回忆文字,以便从中偷窃一些东西。拆穿来看,他只是一个抄袭者,他的“杰作”《鲁迅传略》只是一件东抄西袭,拼拼凑凑的百衲衣。然而,朱正却以为自己又有了反共的资本了,便以“鲁迅研究专家”的身份去参加陈芜,刘祥等右派分子发起组织的反动文学社,并决定拿出一千元乘创办同人刊物,长期“干”下去。……但是这个仇恨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的“文人”是干不下去的,他的毒爪已经被捉住了。

这篇文章中,说我“对于自己在肃反中被列为审查对象早就怀恨在心”,是确实的,不冤枉;我也确实应陈芜之邀去谈过搞个文学社的事。有些话,却必须加一点注解了,例如,说我“阅读无政府主义者等反动著作”,是指巴金的著译,因为除此之外,不但那时以前,就是直到现在,我也没有阅读过另外讲无政府主义的书,不知道为什么不直说巴金著译,而要说得如此含糊。还有含糊的哩,文章里还有“由于家庭出身”一句,什么出身呢?没有写。没有写,就留给了读者充分的想象的余地,当然不会往产业工人、贫雇农这个方向去想象,只会往地主、恶霸、资本家,买办这个方向去想象。我父亲看了这句话,很不舒服,说,要写家庭出身,就写明白什么出身嘛。他是有理由觉得不舒服的,后来四清运动中,四清工作组给他定的成份,是城市贫民。

五当时我并不知道,事后许久才知道,《新湖南报》社的反右派斗争,是全国新闻界的第一大案。《湖南省志》说:“当时《新湖南报》

编辑部包括《湖南农民报》在内,不过一百四五十人,被打成右派的有54人,占当时编辑部总人数的三分之一,且多是新闻工作骨干,其中编委8人,包括原社长邓钧洪,原副总编辑苏辛涛等。有的同志早已调离报社,也调回批斗。株连之广,比例之大,损失之重,全国新闻界无出其右。”(前引书,第233页)毛泽东在《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中所作的预算:“右派大约占百分之一、百分之三、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新湖南报》社的实际战绩超过毛的最高估计三倍多。不论就百分比来说,还是就绝对数字来说,《新湖南报》在当年全国各新闻单位中都居第一位。比被毛泽东两次撰文批判的头一张右派报纸《文汇报》,比章伯钧任社长、储安平任总编辑的《光明日报》,比全国第一家报纸《人民日报》所划的右派分子都要多。

1958年4月底,报社开大会,宣布对右派分子的处分。据前引邓钧洪的文章说,“12人被送劳动教养,11人被监督劳动,其余均受到开除公职,开除党团籍和撤职降级的各种处分。……不少人妻离子散,有的迫于生计,只好流落街头,靠拖板车为生。”

我受到的是开除公职劳动教养的处分,这是对右派分子处分最重的一级,这以上没有更重的处分了。想到这一点,我至今都感擞毛泽东的宽厚仁慈,他在7月间的青岛会议上表示,对右派分子不采取极端政策,最多只要劳动教养就够了。假如他决定最重的也可以判处死刑,那我早就没有命了。

《新湖南报》(包括湖南农民报)的54名右派分子中,最早自杀的是黄德瑜。在一次批斗他的斗争会之后,他只穿着短裤和拖鞋出走,从此就失踪了。当时曾多方寻找,都没有找到。“文化大革命”中《新湖南报》一些右派分子大闹翻案的时候,1979年全面解决右派分子问题的时候,他都没有出现,必定是不在人世了。前些年黄德瑜的儿子找到报社来,报社给他安排了一份工作。

在农村监督劳动中自杀的,有欧阳楠。

1960年,在长沙新生电机厂劳动教养的李长恭等人,一天加班到深夜,肚子饿,想把次日的早餐换成当天的夜餐提前吃,伙房说要请示司务长,李长恭就去敲司务长的门。结果被睡意正浓的司务长大骂一顿,饭没有吃到,却被定性为企图利用粮食困难制造反革命暴乱,判了12年徒刑。跟在后面也想吃餐饭的周艾重判管制3年。李长恭在坪塘新生水泥厂服刑。“文化大革命”开始,他被宣布是该厂的“三农村”成员,予以批斗,他很觉厌倦,就跳崖自杀了。

“文化大革命”中,《新湖南报》的党内右派小集团的一些人串连起来大搞翻案活动。他们多次集会,还出了几期报纸。这些翻案者中,像柏原和刘凤翔,认为《新湖南报》的反右派斗争完全弄错了,这54个人都应该平反。据刘凤翔告诉我,也有人认为只有党内右派小集团一案错了,应予平反,至于党外右派小集团即同人报集团,以及那些原是肃反对象的零散右派分子,是并没有划错了,不应平反。一些人不知趣跑去参加他们的翻案活动,遭到拒绝。

我不相信“文化大革命”能给人以公道,不相信这翻案活动能够成功,因此,只采取一种旁观者的态度。钟叔河的态度也是这样。他说,如果他们的翻案得手,在他们的平反大会上,必有一项“批斗真右派”的议程,又要把我们牵去斗争一次了。

当年中共湖南省委宣传部长唐麟对反右派斗争很积极。他在1959年反对右倾机会主义中间受到打击,此刻成了《新湖南报》右派翻案的积极支持者了。他甚至说:“支持不支持《新湖南报》受迫害同志的正义行动,是拥护不拥护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试金石。”只是他此刻的支持已不起任何作用,翻案并未得手。而且他本人也自顾不服,不久也就跳楼自杀了。

翻案者也付出了代价。蔡克诚被报社的造反组织“红色新闻兵”抓去,在关押中忍受不了殴打凌辱,自杀身亡。

李均因翻案被判徒刑20年,关了4年多才改为免予刑事处分,放了出来。我的好友刘凤翔在1969年判徒刑15年,到1970年4月4日就以反革命集团罪被枪决了。到1985年他才获彻底平反昭雪,宣布恢复其党籍,恢复一切政治名誉。

此外,还有谌震、萧湘、钟叔河、蓝岗和我自己,先后被判了刑期长短不一的徒刑。

1979年,根据中共中央发布的政策文件,当年《新湖南报》所划的右派分子陆续宣布改正。包括判了死刑,判了徒刑的在内,没有一个没改正的;这些人一部分由报社收回,一部分收回后再介绍到别的文化教育机构去,继续从事专业工作。我就到了出版社,由编报改行为编书了。到1983年,也有几个人做了官:柏原作了中共湖南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傅白芦做了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湖南日报社长,李冰封做了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湖南省出版局长,张式军做了中共湖南省委党校副校长,其妻罗光裳做了湖南省妇女联合会副主任,李均做了湖南日报副总编辑,杨德嘉做了省出版局副局长。只是年纪都老了,现已全部离职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