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荆棘路-记忆中的反右派运动(思忆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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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柳萌 雨 天

生离死别,这大概是人间最痛苦的事情了。从时间上看也许是短暂的,在记忆里却会滞留很久。

我在这并不很长的生命历程里,有过无数次的同亲朋好友的告别,虽然不是每一次都那么惊心动魄,但是总有几次让人牵肠挂肚。这其中一九五八年春天的那次告别,更是久久地揪着我的心,一想起来就会气火冲顶,愤怒得不禁咒骂当时的自已,怎么会那样老实、顺从,眼巴巴地看着人间美好情感被残忍地揉搓。

那是早春四月的一天,北京下着濛濛细雨,大街小巷都是湿漉漉的,连人们的心也罩上了水气,以至于张不开飞翔的羽翼。有人说,今年雨水来得早,是老天爷愁事太多,总是在哭。谁知道呢?

反正我是无论如何笑不出来的。

从北京开往牡丹江的火车,要在早晨启程,这是风天雨天都不会变的。在那个万事都难以预料的年代,唯有这少变的列车时刻,使人们的生活多少有点安定感。此刻,中央各单位、各部门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的人,冒雨从北京城的四面八方向前门火车站聚拢来,他们要搭车去密山、虎林一带的军垦农场,开始那不可知的北大荒流放生活。

雨,在淅浙沥沥地下着,不大,可也不停。不知是匆忙中忘记了带雨具,还是沉重的心思无暇顾及,来的人里有不少被淋得像个“落汤鸡”。若是在往常,这帮大大小小的知识分子,无论如何是很少雨天远行的,有些过于娇嫩的人,即使订购了车票,说不定还要退掉呢,怎么肯轻易受这份罪呢?可是现在,无论是过去的作家、教授、记者、工程师,还是过去的委员、司长、大使、书记,好像都没有了昔日的派头、威风、脾气,如同孙悟空跟随唐僧赴西天一样,不得不乖乖地听从命运的摆布。原因是他们头上都有个“右派分子”的紧箍,动不动就会被人念“老实点”的咒语。就连平日最爱发牢骚讲怪话的人,嘴上都好像贴了封条,不管心中到底是怎样想的,也不得不规规矩矩地哑然处之。这些在一九五七年夏天敢于说真话的人,现在却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留给他们的仅仅是痛苦的回忆,以及对于未来的茫然思考。

我当时是个孑身一人的小光棍,父母也不在北京,自然也就少去许多情感上的牵挂。除了像我这样当时人走家搬的光棍汉无人送,凡在北京有沾亲带故的人,差不多都有人来送行,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从他们互相的称谓看,大都是父母妻子、兄弟姊妹等近亲,远一点的也不过叔舅姑姨。至于别的什么人,即使平日里关系果真不错,大概也很少有无顾虑的勇者,再说人家也犯不着,为了给发落的人送行,找顶划不清界线的帽子戴。在政治高于一切的那些年里,运动的风暴不时袭来,人们感情的泉眼干涸了,连言语都不敢交流半句,谁还肯用心同心相撞呢?能保持自己平安度日,少点政治差错,就算是幸运了。何必无事寻事,自讨苦吃。

就是在这些送行的亲人之间,谁又能说些什么呢?明明清楚是蒙冤受屈,怎么好鼓励“要好好改造”呢?明明知道此去生死未卜,怎么好安慰“不要挂念”呢?凝滞的眼神,沉默的泪滴,变成了无言的话语,道出这人间复杂的感情。可能是老天爷有眼,看出了人间的不幸,特意洒下这场早来的春雨,替无辜的人们哭个痛快。雨呀,渐淅沥沥的雨,湿润了北京城,湿润了一颗颗善良无告的心。

我认识的一对小夫妻也来了。男的去年才从俄语学院毕业,分配在一个外事机构当翻译,结婚还未来得及去外地度蜜月,就遭遇了这场飞来的横祸。原因是说过“苏联专家有的也无什么本事”的话,被上纲到“破坏中苏友好关系”,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

年轻的妻子是位中学教师。她紧紧地握着丈夫的双手,不住地哭泣,用来擦泪的手帕全湿透了,还在不时地擦泪,有时她用劲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紫红的齿痕深印在唇上。从她无限痛苦的神态里可以看出,心中聚集着无数难言的话,却被一道无形的可怕闸门阻挡着。丈夫也不便劝慰妻子,他唯一能说的一句话,只是:“别哭啦”。妻子反而哭得更厉害。两个人的目光,有时交织在一起,都是那样的痴那样呆,倘若不是在这种特定的环境里,很难让人猜想他们的表情,更难以理解他们复杂的心境。

站台上响起了一阵铃声,列车就要开动。这时,人们的情绪更加激动,手也拉得更紧,哭得也更伤心,只是依然不便开口说话。

走的人边朝车厢走去边在回头观望送行的人,好像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似的,留恋的神情里透着无限的痛苦。送行的人不忍看一眼走的人,却又想再看一眼熟悉的身影,表露出来的矛盾神态显示出一颗正在破碎的心。人说哭是内心痛苦的最好解脱,不能哭岂不是会带来内心更大的痛苦。

列车到底还是开动了。起初只听得机器的轰鸣声,待列车渐渐远去以后,无数颗头颅和挥动的手臂,从车窗里伸出来,隐约传来更响的抽泣声。命运把一批人送到荒凉的原野。命运把一批人留在繁华的都会。无论是走的,抑或是留的,他们都要在痛苦中等待,等待有朝一日重逢。这便是这些人当时唯一的美好愿望。

雨,还在下着,淅浙沥沥地下着,下了一天,一年,二十年。当二十年以后天空晴朗时,我回到春光明媚的北京城,心依然是湿漉漉的,这时我不禁苦笑了一阵。二十年前的那场雨呵,该让我说些什么呢?还是不能说,只好缄口沉默。可是我依然在想,想二十年前那个雨天,想雨天中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