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克罗西 我?没有什么。晚安,亨利。
亨利 你刚才在自言自语,你有病吗?
飞克罗西(笑)我吗?因为没有人和我讲话,所以我和我自己讲话。我找到了和我一样聪明的同伴。
亨利 你讲些什么?
飞克罗西 我的无意义的话任何人都没有兴趣的。我所讲的是关于家庭的琐事。现在在下雨吗?
亨利 是的,正在下雨。(坐下,疲劳状)
飞克罗西 亨利,伊文已经出去了。他说你晚上不要他在这里。
亨利 是的,我打发他出去的。请坐,不要做声。
静默。
飞克罗西 怎么啦,亨利?你为什么面上这么惨白呢——你病吗?或者你去请医生看吧。
亨利 不。我很好。我想我倦了——我今天在会议席上讲了很多话——我和他们讨论商业。我和那些蠢虫辩论,所以我倦了。你今天晚上打算久坐吗?
飞克罗西 不。不过一刻。我一下子就要走的。
少停。
亨利 可惜,我没有火炉。我什么东西都想到,但是忘记了火炉了。这是真的。我们有蒸气炉。好吗?
飞克罗西 亨利!你的计划又有变动了,虽是你对我设过誓!
亨利 是吗?等一下。这是什么香味?是的。我能够嗅出它。你开始用了香水吗?
飞克罗西 你又在胡说了!我闻不到甚么香水味。
亨利 是的,的确有。但这并没有甚么关系。你要和我说甚么?告诉我。
飞克罗西 我已经告诉你了。你的计划有了更变。老实告诉我。亨利,我情愿跪在你的前面。我虽不到教堂已经有五年,但是我现在要到教堂里去并且替你祷告了。老实告诉我。
亨利 你最喜欢跪拜。老实告诉你什么?我今晚上已经疲倦了。
飞克罗西 怎么——我的亲爱的朋友!我们一直是朋友——记好,当我们小的时候,当我们一同在学校里的时候。告诉我。饶赦了我的命吧,我不能再行忍耐了。(哭泣)
亨利 你也哭起来了。奇怪。我今天看见这么许多人哭泣,其中一定有甚么缘故。我今天下午去了火车站。
飞克罗西(叹息着,用着肮脏的手帕子揩着他的眼睛)你在火车站上干什么?
亨利 我看望着那些火车。不,我是去送掉一封信的。在那里,我看见一个披着披肩的老妇人,在月台上走着——她是孤独的——她是在哭泣。奇怪!(沉思)
飞克罗西
人们难得在街道上哭泣的。除了他们喝醉了酒或是为亲友送丧。亨利,听我的话——不然我又要哭了!亨利真的吗?不要哭。不,我的计划并没有甚么更变。而且从明天起你就可以休息了——我明天动身。
飞克罗西(面发赤)明天?走哪一条路?
亨利 哟!我现在不能和你说,我的老友,你只要明天来,你就什么都知道了。(微笑)但是你不要追随着我——你追不上我的!
飞克罗西 你为什么那样说呢?
亨利 是的,是的,你是一只奸滑的小动物!
飞克罗西 愚蠢的人就是奸滑也没有什么用——他只能自己愚弄自己。我明天早些来吗——在你出外办公以前吗?
亨利 你可以早些来。现在回家去,好好地睡一晚,飞克罗西,我的老友。你的儿子好吗?
飞克罗西 我想他们都好吧。你为什么不喝白兰地酒了?亨利。你的面色似乎变成更黑了。
亨利 我不想喝白兰地。去吧。
飞克罗西 自从我们上次喝白兰地以至今日刚好一个月,记得吗?好,我就去了,我不来搅扰你了。(平静地)你把你的钱放在平安的地方了吗?
亨利 啊!不要做声,晚安,飞克罗西,去,你穿着雨靴吗?外边雨很大呀。再会,明天再见。
飞克罗西 如其明天再见,那不是再会,是Au revoir。Au
re-voir,亨利。晚安。并且我告诉你,你还是离开这所住房的好!我以前从没有说过甚么,但是现在我告诉你:立刻离开这里!如其有一个人独自在这里停留一小时,他就会发昏,哦,上帝呀!
亨利 是的,我要离开这里了。晚安。
飞克罗西
晚安。我可以再说一句话吗?我了解任何人并且我能够从他们的面上看出来。我能够说出他们的心向,但是现在我是在看你,你是很严正!(轻轻地)而且如其我不晓得你的思想——
亨利 嘘!
飞克罗西(忽然间发怒)不要吓我!这里没有什么陌生的人!这是什么意思?我也能够嘘你。(少停)请愿谅我,亨利!(走出)
亨利 门自己能够关闭。
飞克罗西 我晓得,亨利。
〔走出。亨利望着他,忽然间喊道。
亨利 且慢。外面雨下的很大。我给钱你去雇车子。拿去。
飞克罗西 谢谢你。为什么要这许多?你真使我不好意思,真的。
亨利 不要紧的。去吧。
飞克罗西在门口立定,望着他的手。
飞克罗西
亨利!我望着我的手我奇怪起来了。你给我二十五个卢布,但是我为什么一点不快活呢?当然这并不算多,但是这种事如发生于从前,我就要觉得快乐了。而现在,我觉得——或者因为我下了眼泪之后所以这样吗?——我觉得我应该为我的眼泪多得一点。(没有抬起他的眼睛)请恕我。
出。听得关门的声音。亨利一人留着。他看着表。
亨利
十一点钟。我一定要去掉我的衣领结。(他拿掉他的领子,硬袖,脱去外衣,——很小心地放在大靠椅上。他重而且慢的在室内走着。他想揩拭坡璃窗,在窗后可以听到雨声)是的。现在十一点钟了,太阳大约在七点钟升起来。在这中间还有多少黑暗的时间呀?许多——不必管它确实的数目,亨利!亨利·帝尔,单单说,许多!许多时间,许多黑暗!我从不思索当人们结果自己的生命,当人们自杀的时候做些什么,我现在觉得很奇怪,我不晓得要做些什么,或许我应该坐在枱子的旁边吧,而我现在走着。我一定要坐下。(他坐下,但是立刻就起来又重新走着)不,胡说!自杀者不去想他们应该坐或是应该走。我想他们是来回走动的,但是这香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这样甜密神奇,悲哀的香味。年青的妇人当她们找求着恋人的时候,才用这种香味。但是她们的心是悲哀的——悲哀的妇人,伊利查白——我现在记不起她来了,但是我曾经有一个时候爱过她的——有过某种东西——有过悲哀。我的上帝!我为什么说我的上帝呢?我的上帝!我不晓得任何东西,我不记得任何东西,我不爱任何人!一个暗杀者吗?一个偷取百万卢布的贼吗?爱好准确的亨利·帝尔吗?我不晓得。有一切的地方就是全无的地方。我为什么用我的拳击着桌子呢,我为什么哭呢?为什么亨利·帝尔写一个一个数目字一行一行数目字,犹如在无穷尽的沙漠中间,搭起无穷尽的旅帐呢?有一切的地方——就是全无的地方。有一个奇异的人,他颠倒着,他叫喊着,他戴着红的假发象一个小丑,他吞着火焰。还有一个奇异的人,他在银行里做着工,他开除职员,他的面上堆着庄严,他名叫亨利·帝尔。胡说——“亨利·帝尔”!谁将卧在棺材中呢——亨利·帝尔还是別的一个呢?我将到什么地方去呢?现在我已经想到棺材——白色而且带着垂花。我怕了。这样就一切都完结了吗?我怕了。这果真要来吗?我曾经生活而且生活——而忽然这个。这个!多么可怕!可怕!这个!不!不!我不怕。我不怕。啊,不要自欺,不要自欺,不要自欺!这样,那棺材,白色而且带着垂花,中间盛着一个人。是的,自然的。这形象在亨利·帝尔看了,是可怕的,在那别一个,那要偷窃,要杀人,要反抗,把愚蠢的红的假发戴在头上的,看了也要怕的。
但是,我在什么地方啊?我的上帝,伟大的知与爱,回答我:有伟大,悲哀与孤独的灵魂的我,在什么地方呢?我没有了。那里没有人。那里没有什么。那里是全无。那里只有恐怖——这个。——这个。亨利,亨利,我的亲爱的,沉着些;你晓得怎样用你的拳头击桌,现在你一定要沉着。是的。很好。是的。我冷呀。不,我不冷,但是这里是冷的。我为什么脱去了我的外衣呢?我一定要把他穿上。这些是亨利常常穿的硬袖。(忘记把外衣披上)但这是不能忍耐的。这些空的房子,对于我似乎有可怕的影响——似乎那里有一个暗杀者在那里。毎一间房间里都有一个暗杀者守候着。如其把那里的灯开了,当然是很好的,但是我不敢走进去。但是在这里我能够这样做。哟,这里我能够这样做。(他开亮了更多的灯)现在这里光明了。但是一个怎样奇怪的房子啊。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又闻到那种香味了——这里谁有香味?那暗杀者在这里弄香的吗?发明这东西的人,求恶鬼捉了他去吧。我一定要到寝室里去。(打开抽斗,拿出手枪,用认真的态度审视了一下,然后放于桌上)我一定要在我睡觉的地方自杀。我一定要用被子盖在我的头上,似乎我睡着的样子;于是我什么都不管了。是的。我一定还要做些别的事情。——什么?我把什么东西都忘记了。什么?哟,是的。我一定要写一张遗嘱。纸,墨水,墨水?不!我用不到写什么遗嘱。那真无聊。有一切的地方——就是全无,与这个这个。我一定要到我的寝室里去。我还忘记了什么吗?我的上帝。我为什么要说我的上帝呢?我的上帝,我还忘记了什么吗?什么?(他坐在钢琴的旁边)现在我又要奏《狗的跳舞》了。听好,亨利·帝尔,我要为你最后一次弹我所最欢喜的《狗的跳舞》。我的母亲这样教我弹的。(他弹着,起初音调很高,后来逐渐软和下去。最后嘎然而止,他的头倒在钢琴上面,轻轻哭泣。然后他无声地并且很细心地关了钢琴,拿了手枪,向寝室走去。他又立定,不耐烦地说道)还有甚么?哟,还有甚么?(他胡乱向室四周看了一下)我一定——我一定——我一定要什么?我一定要把灯关掉,是的,我一定要这样做。它会整夜的亮着。让它亮着吧。
他走到寝室内。有一刻的静默。他即刻又出来。衬衣已脱去——他默默地寻找着某种东西,似乎他曾经忘记了的,或是他不能找到的。他是在找着某种东西。而没有找到它。略一思索,他究竟在寻找什么东西之后,很快地跑到寝室内。室内一时空着。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声。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