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是否很高尚,这里不必讨论了,不过,他对当时情况的解释,却显得苍白而又荒谬。因为,他把一切责任都推在了阮平津身上。从以后的结果看,这不仅不合情理,而且也极不道德。
陈成的说法儿则是非常模糊、玄虚的,因而也可能是最合乎逻辑的。他说:“人有眼睛的时候,牵着狗;人没有眼睛的时候,被狗牵着。狗,犬科动物,食肉,喜群居。”
谁是人,谁是狗?他没有说。
不过,他在另一些场合常常把边亚军和付芳说成是狗。对边亚军,那是一种戏谑;对付芳,则是极度的憎恶。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笔者在见到陈成之前,边亚军曾郑重地告诫我说:“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起阮平津。你只要提到一个字,他就会拧下你的舌头。”
这又是为什么?
当墙上那架老式挂钟敲响十二下时,付芳歪在里屋的床上睡着了。她的睡姿很美,一缕黑发散乱地搭在白皙的面颊上,显得慵懒、安详而又妩媚。
走进这座小院,她里外环顾了一眼,立即就声明今天不打算走了。“这里破烂、肮脏,但是清静、自在,无人打扰。”她说。
她曾竭力动员阮平津马上回去。她说:“平津,回去吧,你不可能留在这里过夜。而且,一旦超过合理的时间,你就永远也没办法对阮晋生解释清楚了。”
说完这句话,她莫测高深地对边亚军一笑:“你知道她为什么必须回家去吗?你当然不知道。这是秘密,女孩子的。”
说完,又是嫣然一笑。
后来,她要去厕所。边亚军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床下拖出了一个瓦盆,说:“这里没有厕所,就在这里吧,我出去。”
付芳笑了:“姓边的,别看错了人,我们可都是大家闺秀。”
边亚军看了看阮平津:“你们俩做伴去吧。厕所在胡同里,黑脏,我没有手电筒。”
“她不去,还是你送我去吧。”付芳十分肯定地替阮平津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女孩子的事情,男人少问。”又是诡秘地一笑。
从厕所出来,走到院门口,付芳不走了。“在这儿站一会儿,好吗?”她说,“厕所里真黑,吓得我心咚咚跳。”
“我摸摸。”
“讨厌!”
边亚军不再说话,拉着付芳的手,把她揽进自己的怀里。
付芳没有抗拒,身体无力地依偎在边亚军身上,任凭他亲吻,抚摸,头脑里麻木而兴奋,身子酥软而战栗,火烧般滚烫。
这时,她感到一只手坚决而有力地伸进了她的裤带,并向更深处探寻着。付芳低声呻吟了一声,体内一股积聚了二十年的快感,洪流般地宣泄而下,令人紧张、恐惧然而又畅快无比。
“不行。”她无力地抗拒。
“行。”他不动声色。
“亲我!”付芳急切地呻吟着。生活,是多么好啊!她心里在喊。
突然,一切都停止了。边亚军用力把付芳推到一边,迅猛地拔出了匕首。
一个黑影,幽灵似的闪进胡同的深处。
贺二根,边亚军看清了那个人的眼睛,那是一双无邪、天真、亮晶晶的眼睛,也看清了他手里的那把利斧。当时,他就站在离他们不到十米远的一根电线杆后面,手里举着一把明晃晃的斧子。
边亚军的心里一沉,必须尽快地把这两个女孩子送走,绝不能让她们再在这里停留。贺二根,那个亡命徒!
女人,居然会成为男人的一种负担;男人要为她们的安全担忧,这是边亚军从没有意识到的。
付芳搂抱着他的胳膊,偎依在他的身上,喃喃低语道:“告诉你一个秘密。阮平津的裤带上有锁。”
“锁?”边亚军茫然不解。
“锁。你今天不立即把她送走,她就永远也走不了了。”
“什么锁?为什么?”
“为什么?那是对你的警告,绝不许碰她一个手指头!”
阮平津面色灰白,身子痛苦地伛偻着。
她微微抬起头,看了边亚军一眼,一字一句地说:“你刚才说,你是阮晋生——我哥哥的仇人?”
“他杀死了我朋友,不仅是我,还有许多人都发誓一定要复仇!”
“你想通过我和付芳,报复他?”
“曾经想过这个办法,为了复仇,可以不择手段。不过,我现在已经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改变主意?”
“说真话吗?”
“你们这种人,会说真话吗?”
“你们这种人,怕听真话?”
阮平津沉吟片刻,说:“好吧,你慎重一些。我和付芳都很幼稚,对于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们都会认真地对待,不设防。所以,你如果撒谎,将是你的耻辱和罪恶。”
“我放弃利用你去复仇的想法,这就是真话。而且,我早就说过,我今天见你们的目的,就是送你们安全地回去。”
“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
“因为,阮平津,我喜欢你!”
“喜欢?”阮平津惊骇地站起身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紧张,阮平津。喜欢,这是一个意义很单纯的字眼,绝不包含男欢女爱的内容和其他野心。”
“我不接受。”
“你只能接受,因为你已经宣布不设防了。”边亚军嬉皮笑脸地说。他走到阮平津身前,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还有一件事,你也必须接受。”
“什么事?”
“打开,那把锁。”
“你敢!”
“不仅敢,而且技艺娴熟。阮平津,听我的话,现在回家去吧!求求你了。”
“……不……”
第二天清晨,付芳从睡梦中醒来,懵懵懂懂地张望了半天,也没弄清楚自己身居何处。后来,她听见外屋边亚军和阮平津说话的声音,才恍然清醒过来。
外屋,边亚军和阮平津远远地相对而坐,谈兴正浓。
阮平津神色坦然、平静,虽然一夜未眠,但却看不出有丝毫倦意,脸上笑盈盈的。此刻,她正在耐心地向边亚军解释一个中国地理学上的问题——香港和澳门的地理位置。
“香港的老百姓,吃糠咽菜,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是这样吗?”边亚军问。
“我想,不会吧?”阮平津疑疑惑惑地说,“人要是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早想办法跑了,谁会坐以待毙?”
边亚军哈哈大笑:“比较起来,我真是个老实疙瘩,总想束手就擒、坐困而死。”
“你很愿意抓住一切机会粉饰自己。”
付芳挨着阮平津坐下,用手亲热地揽住她的腰。她心里一惊:钢链还在,束得紧紧的。
边亚军全神贯注地听着阮平津说话,竟无暇分神去看付芳一眼。
14
阮晋生已经不再想找到阮平津了,但是他必须找到边亚军,以洗刷阮家的耻辱。
仍然有人不断向他通报有关阮平津和付芳的消息。这些消息证实了两个贱货是和边亚军在一起。她们还活着,而且自在、快乐。这使得阮晋生陷入极度的痛苦与愤怒之中。
你们活着吧,我死!
失踪后的第四天,阮平津和付芳又去了北图阅览室,而且在那里待了一整天。闭馆时,有人看见了她们,曾追上去问了几句话。那两个姑娘竟嘻嘻哈哈地搪塞一气儿,绝口不提现在的住处在哪里。不过,阮平津似乎想说些什么,被付芳阻止了。再要追问时,有壮汉冒出来拦挡在中间,只好作罢。
第五天,她们仍在北图。中午吃干粮时,付芳曾有很长一段时间离馆,进来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替她占住了座位。下午,她又悄悄地回来了。回来时,她神情忧郁、怨愤,脸上似乎有泪痕。
据观察,阮平津在看书时很专注、认真,在闭馆前,抽出半个多小时记读书笔记。付芳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烦躁、易怒。
还有,她们虽然坐在一起,但彼此之间极少说话。偶尔交谈一两句,也显得隔膜、冷淡。特别是付芳,始终冷着一张脸。
第六天,阮平津一个人来了,付芳却没有露面,而且阮平津也只是看了半天书,中午不到就悄悄地退席了。走出北图大门时,她突然停住了脚步,恋恋不舍地转过身,久久地凝望着那一群富丽辉煌的建筑。
离去时,她哭了。
这一天的早晨,有人在北图门前看见了陈成。据说,他带着几个人一直在北海大桥附近转悠,中午以后才悄然离去了。陈成有很长时间没有在街头露面了,他现在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北图呢?
在这几天里,边亚军却始终没有出现。他又在干什么?不仅如此,贺二根和褚金平也突然同时失踪了,他们又去了哪里呢?
南北城的玩主们都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不同寻常的大事。
有人看见,那天中午阮平津是和陈成一起走的。陈成骑着一辆自行车,阮平津坐在后车架上,搂着陈成的腰。
第七天清晨,阮晋生带着近百个老红卫兵突然出现在北图门前。但是从开馆到闭馆,无论是阮平津还是付芳,都没有来。
再以后,她们也没有再去过北图。永远也没有再去过。
十几年以后,北京图书馆迁到西郊新馆址时,曾有一个漂亮得惊人的阔妇人在北海老馆门前徘徊流连了很久。她手捧一束紫丁香花,恭恭敬敬地对着那两扇巨门鞠了一个躬,把花束摆放在门墙脚下。这时,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有人说,这个女人就是当年的付芳。也有人说不是,因为付芳早已经死了。
15
阮晋生亲自去了陈成家。
陈成的态度冷淡而不失礼貌。他把阮晋生带进厨房,一人一只小板凳围着火炉子坐下了。
坐下了,谁都没有说话,沉默了很久。炉子上放着一只铁壶,水烧开了,滋滋呜呜地响。隔壁,陈成的几个妹妹在下跳棋,又吵又叫。
“陈成,你也有妹妹?”后来,阮晋生先开口说了话,声音低沉、阴郁、凄楚。
“有三个妹妹,我是老大。”
“我也是老大,我只有一个妹妹,阮平津。”
又是沉默。此时,炉火正旺,但他们两个人似乎都感到很冷,低着头,缩着肩膀,从心里往外打着冷战。
阮晋生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中华牌香烟,说:“我不会吸烟,给你带的,想和你好好地聊聊。”
陈成从铁壶里给阮晋生倒了一杯水,说:“我也不会吸烟,不过,现在想吸一根。你和我都是成年男人了,要聊什么,就要像条汉子,能把话端出来,也能把话听进去。”
“当然,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女人。”
他们每人点着一根烟,吸一口,咳嗽,再猛吸一口,再剧烈地咳嗽;脸涨得通红,嘴里苦涩,心里压抑得想哭。这是两条过于早熟然而又没有完全成熟的汉子,自信而又自弃,痛苦而又愤怒。
他们开始聊,聊了很多、很久,话不投机但也没有争吵。因为两个人都很克制,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最敏感而实际上又是两个人最关切的问题——阮平津和付芳,她们究竟在哪里。
一直到阮晋生告辞出来,他们都没有提到那两个姑娘的名字。
陈成把阮晋生送出院门以后,他们又在院门外的石阶上站了很久。望着天际那些灿烂的星斗,陈成神色黯然,低声说:“阮晋生,在你来之前,他们刚刚从我这里走。和你妹妹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她是叫付芳吧?在昨天夜里,付芳出了意想不到的事故。这样,阮平津就没有伴儿了,边亚军把她送到了我这里。但是她不愿意留下,还是和边亚军一起走了。”
“那么说,今天晚上,他们两个人是单独在一起过夜了。”阮晋生的语调冷淡、阴沉,甚至有几分绝望。
“不,不是单独在一起。至少,还有那条钢链。阮晋生,那条链子,实际上就是在代表你。”
阮晋生无语。天黑,看不出他是否脸红了。家庭的隐秘,一旦从外人的嘴里说出来,不是指责,就是羞辱。
过了很久,阮晋生才使自己冷静下来:“付芳,她出了什么事故?”
“一个女孩子还能出什么事故?无非是轻浮放任、感情失控或者……失足,一般的过失,她应该接受教训,学会收敛自己。”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应该已经回家了。上午,边亚军送她回去的。”
“没有,付芳没有回家。”
陈成颇感意外地一怔,但没有说话。
“陈成,你见到边亚军时,请你给我带去一句话。”
“可以。”
“你告诉他,因为阮平津和付芳,他必须付出代价。”
“这句话我已经对他说过了,他也早有准备。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阮晋生,这也包括你!”陈成略停顿了一下,缓和了语气,说,“后天,我将在香山公园见到边亚军和阮平津。你有话带给阮平津吗?”
阮晋生把脸转向一边,淡漠地说:“她已无法证实自己的清白了,所以,我不愿意再见到活着的她。还有,请你告诉她,阮家,不会再容纳她。”
“阮晋生,你不要太绝情。你把她逼出了家门,现在又要把她逼上绝路。我告诉你,阮平津是清白的,不清白的是我们这些人!”
“陈成,你可以这样告诉我,我也可以这样告诉我自己,但是,我们谁都无法证实它!”
“良心可以作证!”
“我不相信良心,那是一种虚无;我只相信锁链,它是一种实在,因而才是铁证!”
据笔者调查,阮平津在一九六八年即将结束的那一段时间里,一直住在陈成家,和陈成的几个妹妹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笔者曾在陈成的小妹那里见到了阮平津的照片。从照片上看,她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面容清秀、平淡,还略有几分腼腆。照片上的她在笑,但是笑得很拘谨,难以掩饰她神情中的那种浓重的忧郁和哀婉。
笔者曾向陈成的小妹提出请求,希望把阮平津的照片作为资料使用。这位伶牙俐齿的女翻译断然地拒绝了:“阮平津生前是清白的,死后,我也不允许别人对她评头品足,随意玷污!”
“陈成和边亚军介绍我来找你的。”我强调说。
“他们算什么?两个刽子手!”女翻译冲我大叫。
阮平津的所有照片都被她哥哥烧掉了。据说,除了小妹手里的这一张外,还有另一张阮平津幼年时的小照留存了下来。那是一张仅四分之一寸大的黑白头像。
阮平津的父亲,那位已是耄耋之年的老将军,一直把这帧小照贴身珍藏着。夏日的傍晚,老人常常独坐在玉渊潭公园的长椅上,拿出照片久久地端详。
这时,他神情一如往常那样严肃、刻板,但是那双古井般深邃的眼睛里却盈出了水光。这位老人、父亲、将军,他在想什么?
16
付芳发现,边亚军在有意躲避自己。自己在这个三人集体中已经成了一个可怜的多余者。
傍晚,边亚军出门买食品时,付芳追了出去。“你不喜欢我!”她用双臂紧紧搂住边亚军的脖子,委屈地说,声音里已经带出了哭腔,“你说,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付芳,真的喜欢。”边亚军在她的腮边热热地吻了一口,同时,把一只手伸进她的衣襟,抓住那对坚挺的乳房,狠狠地抚弄了几下。但是,他随即又把她坚决推开了:“别这样,付芳,让阮平津看见不好。晚上,你出来找我,好吗?”
他又在她腮边亲吻了一口。
付芳心中的怨怒顿时飘散得无影无踪了。
半夜,付芳披着军大衣悄悄来到外屋时,边亚军正睡得很香。她轻轻地推了推他,他没有醒,翻了个身又面朝里睡过去了。
付芳站在床前,迟疑了很久,最后,她咬咬牙,脱光自己的衣服,紧挨着边亚军躺下了。这时她才发现,他根本没有睡着。
她刚要抱紧他时,他极灵敏地挣脱开她的手,两只有力的臂膀迅速把她拥进怀里。紧接着,炭火般热烈的双唇,蛇一般冰凉润滑的手指,使她立刻进入了一种最亢奋的状态。
她挣脱开他的亲吻,哭唧唧地低声嘶喊道:“你,快,爱我!”边亚军立即迎合了她……
就在这时,突然从里屋传来极清晰的一声电灯开关的咔哒声,灯亮了。灯光从半掩着的门缝中倾泻到外屋。
边亚军愣了一下,然后用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自己的头,轻轻地把付芳推开了。
这时,付芳已泪流满面。
付芳推开屋门进到里屋去时,边亚军看见了阮平津。她拥被坐在床上,正在专心读一本书。从她的神情上看不出一丝睡意,大概她也一直没有睡着。
边亚军像做贼时被人抓住一样,惶悚、愧悔,几乎无地自容:“陈成说对了,我是一条狗!”
第二天起床以后,三个人都很平静,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是,他们之间谁和谁都没有说话。
吃早点时,付芳突然用很高的声音宣布说:“边亚军,今天中午我就回到这里来,你,等着我!”
边亚军拼命低下头,好像没有听见付芳的话。
阮平津仍很平静,无动于衷。
出门时,边亚军讨好地把一包饼干递给阮平津,这是他给她们准备的午餐。阮平津没有接,极蔑视地朝他笑了笑,径自走了。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