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被请进知青灶间的娘娘沟人是七旦老汉。他进去以后,院门又紧紧地关闭上。一个多小时以后他再出来时,整个人都变了。腰板挺直、神情倨傲、满面红光,他小跑着回到家,立即就把那口半大的架子猪杀了,又把两个儿子都派了出去,分别顶风冒雪去三个供销社买酒。
“只要有酒卖,你们能背多少就买多少。买不到,你们挨门挨户乞讨,也要讨回酒来。”他大声武气地对儿子们说。
一九七〇年一月八日深夜,娘娘沟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和最可靠的骨干,一共十八条汉子被请进知青灶间。
灶间外屋用白茬木板搭起一个巨型条案,七旦老汉拿出当年给阎锡山做饭的手艺,炒了四十多样菜肴,盘堆碗叠地码放在条案上。条案正中,是那个方方正正的包裹。
汉子们手足无措地在条案两边坐下了,七旦老汉背着一只装满酒瓶的粪筐,在他们每人面前蹾了一瓶酒。
陈成坐在条案的顶端,不说话,两眼血红,虎视眈眈地注视每一个人。后来,他拿起酒瓶,一仰脖灌进去半瓶,放下瓶子,又瞪着大家。
汉子们都拿起了瓶子,会喝不会喝的,都硬灌了一气。
“南奎元死了。”陈成的声音阴冷得令人不寒而栗,“是我送他走的。他把这把刀子交给了我,是我,最后给了他一刀。”
陈成拔出那把叶形尖刀,咚地一声戳在条案上,刀锋闪着寒光,铮铮颤响:“这是南奎元的刀,刀柄上有他的血!”
汉子们睁大了眼睛,望着那把刀,默不作声。刀柄是乌黑的,那是人的血迹。
七旦老汉走过来,拔下刀,用舌尖舔了舔刀柄上的血迹。随后,他又把刀戳进了条案上,他不说话,只是抓起酒瓶,又灌进去了半瓶酒。
汉子们一一地照着做了,先舔血,辨真假,再喝酒,承认新的领袖。
“南奎元让我给你们带来一句话。从今天起,你们这些人,只能长着两只听话的耳朵和一双干活的手。谁要是敢再长出一只说话的嘴,我就杀了他!”
大家面面相觑,但无人表示异议。
陈成又一次拿起尖刀,挑开包裹的绳扣。包裹打开了,里面,是一块乌黑晶亮的煤块。
“这煤,是从哪里……”
“清泉沟。”
汉子们怔住了,过了一会儿,就号啕失声地痛哭起来:“祖宗们啊,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把这黑色的金子传给你们的后代呢?是为了拯救后代们于水火,还是早已心灰意冷,任由这些残存精血自毁自弃、自行湮灭?”
二十年以后,笔者曾问过申金梅:“真的是陈成最后给了南奎元一刀才结束了他的生命吗?”
“这很重要吗?”申金梅反问我。
“我只是出于好奇……”我顿时有些慌乱,支吾其词地说,“如果这个细节有可能对谁不利,我可以忽略……”
申金梅扑哧一声笑了:“刀柄上的血迹,如果不是猪血的话,那就是七旦老汉自己的血,甚或是他儿媳的脏血,也未可知。老汉极有见识,南奎元之后,必须有一个更强硬的主事者,是他选定了陈成。”
“那么,南奎元究竟是怎么死的呢?死了以后,尸首又埋在哪儿?”我问。
她默不作答。不过,我注意到,她那沉静的目光中这时突然闪现出一丝慌乱。虽然她很快就把内心深处这倏忽间的不安巧妙地掩饰过去了,但我仍然意识到,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那么她就是这位美丽的女人了。
事过二十五年了,仍拒不披露真相,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天,申金梅主动邀请我跳一曲慢三步。我拒绝了。
“如果女人的手上也沾过鲜血,特别是像您这样高贵的女士,我会感到恐怖。”我傲慢地说。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果过去了的只是一次彩排,可以重新开演,那么我宁可让自己的手沾上鲜血。”
“为什么?”
“那种死法,那种痛苦,才是真正的恐怖。”
21
那天阎炳玉很早就从办公室回家了。自从南奎元死后,他总是天不黑就回家,而且那杆半自动步枪从不离身。
大白天的,屋门竟莫名其妙地从里面闩死了。“丑女,丑女!”他叫了两声,用力拍了拍屋门。
屋内,传来一阵慌乱的响动,又过了好一会儿,丑女才把屋门打开。她是刚刚穿上的衣服,衣扣都没扣好,半只白皙的奶子突挺挺地裸露在外面。
“谁在屋里!”阎炳玉低声吼道。
“没有人……”丑女用身子堵住门,惊慌地向外推阎炳玉。
“浪货!给我闪开!”阎炳玉哗地一声推上子弹,用枪托一抡,把丑女砸倒在地上,自己大步冲进了里屋。
里屋的炕上,躺着一个人。他显然没有来得及穿衣服,只是用被子紧紧地蒙住自己的头脸,而一双脚却露在了外面,那是一双男人的脚!
“王八蛋,你给我起来!”阎炳玉怒骂了一句,举起了半自动步枪。
那人一动不动。
怒不可遏,忍无可忍,阎炳玉觉得眼前一黑,气血都冲到了脑子上,他扣动了扳机。
砰地一声震响,子弹穿过被子,射进那人的躯体,那个躯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又一动不动了。
阎炳玉猛地扯开了被子。突然,他歇斯底里地惨叫了一声,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后来又歪倒在炕脚下。他的嘴唇剧烈地痉挛着,喷出一股又黑又黏的液体,腥臭扑鼻。
炕上躺着的,是南奎元。
22
二十五年以后,笔者曾去过一次晋北高原腹地的娘娘沟。这是中西部地区少见的一个富裕村庄,宽阔平整的村街两侧,拥挤着成片的新式瓦房。而在村街尽头的西坡梁地里,已耸立起十几幢设计俗气但装修豪华的别墅式楼房。
村民们把那片别墅区称作“侉子花园”,据说产权都是当年的那几位北京知青的。但是除了陈成以外,其他人似乎从来也没有到这里居住过。
在村办饭店的高台阶上,我见到了一个形容可怖、蓬头垢面的老人。他没有左眼和鼻子,半张脸歪曲地扭结在一起,形成一个深陷进去的洼坑;右眼却灵活而又狡黠。给人最深印象的是,那颗不停转动的眼珠,竟闪射着一种极为动人的金黄色。
有人告诉我,这位老人叫郭杆子。
我想走过去和他攀谈,但终于还是未能鼓起充足的勇气。因为,他当时把裤子一直褪到脚脖子上,正旁若无人地摆弄着自己的生殖器。
后来,饭店的服务员给他端出一大盘质量很不错的饭菜和两瓶啤酒,他懒懒散散地用手抓着吃了。喝啤酒时,酒沫顺着歪斜的下巴滴在生殖器上,又一滴一滴地流淌在台阶上,令人作呕。
他走的时候,我发现他的一条腿已明显地残废了,走起路来,身子前后左右剧烈地晃动,极滑稽。
“他的腿怎么了?”我问村人。
“打的。”
“谁打的?”我问。
“矿上的人,”村人说,“去搞人家的老婆,让人家逮住了。”
我知道,他所说的矿上,就是清泉沟那个颇具规模的村办煤矿了。矿上已没有娘娘沟本地人了,工人大都是从河北、河南两省招来的。去搞人家的老婆,当然要挨打了。
一九八四年陈成回到娘娘沟时,曾给了郭杆子五千块钱,让他开一个小店,自己养活自己。他拿了钱,就去搞女人。有钱时,人家还半推半就;钱没有了,人家就不再让他上门了。硬进,就挨了打。
第二年陈成再回来时,又给了他几千元钱。说,搞女人,是要花钱的。以后,陈成每年都给他一笔“搞女人”的钱,且随着物价水平的上涨而逐年增加。
有人对陈成花钱养了这么一个“老流氓”颇不以为然。陈成幽幽地说:“娘娘沟的精血,已经不多了,让他多传一些吧。”
村办饭店的老板是一个能干而又极美丽的妇人。她每天都要亲自下厨,给郭杆子做两顿饭。不过,她从不允许他走进店门,怕有碍观瞻,影响生意。
有人说,她就是当年的兰女。
她有两个孩子,只可惜都送到北京去上学了,我未能见到。不知他们是否也像母亲一样,长着一头浅棕色的美丽的头发。
23
一九七一年年底,又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陈成和宣红红在娘娘沟新建成的知青大院里举行了隆重的婚礼。车水马龙,宾客云集。据说,担任典礼主持的,是县革委会的第一把手。
但是,有两个应到的客人却没有到场。王星敏推说太忙,晚上要备课,拒绝出席。申金梅则就在大院里。她那间宿舍黑着灯,门插得紧紧的。
她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炕上,唱着儿时的歌。夜深了,宾客散尽了,她仍在唱。歌声轻柔、婉转,充满淡淡的哀伤。
婚礼结束以后,宣红红匆匆回到自己的宿舍,插上门,独自睡了。只有陈成独自在院中徘徊着,一直到天明。身上披满霜雪,脸上湿漉漉的。
一九七二年九月,陈成在把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送走以后,最后一个离开了娘娘沟。他本来还想再晚些走,想看看丑女生的孩子。他希望那个仍在腹中躁动的孩子,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但是,北京的大学都是九月份开学,他只得恋恋不舍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