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当代中国话语研究(总第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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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中西涵化的新语汇的历史功能(1)

冯天瑜

摘要:在中西日文化互动间形成的汉字新语汇,其社会功能是巨大的,仅从学术文化层面而论,新术语的作用可简列如次:其一,塑模并规限近代诸学科的发展,使汉字文化赢得建立各学科知识网络的纽结;其二,造就新文体,推动白话文运动,丰富了白话文的表现手段;其三,提供新思想的语文部件,近现代中国新思想迭出,而新思想无不仰赖新语汇表述新概念,同时,新思想与新事物一起,又成为新语涌现的无尽源泉。近代汉字新语的生成,展现了中-西-日文化互动的复杂历程,从一个侧面映照出中国学科发生史、白话文运动史、新思维成长史。

关键词:汉字新语;文化互动

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过去已经多次证明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里程碑。——[英]罗素:《一个自由人的崇拜》

汉字创发于中国,传播于东亚,成为东亚诸国间物质文化、制度文化、精神文化互动的语文载体。在古代,中国长期是日本等东亚国家的文化输出国,从而也是汉字词汇的供给源地,直至近代早期,仍然在一定程度上保持此种惯性,但随后的语文流向则发生变更,这是世界历史发展大势所使然。

世界近代化运动肇端于西欧北美,其他地区的近代化过程固然各有内部因缘,但都是在近代西方入侵并提供文明示范的情形下得以展开的,东亚亦不例外。在这一大格局下,西学东渐构成东亚近代文化的一个重要推进因素,对译西学概念的汉字新语的成批涌现,则是东亚近代文化的语文表征,它记录了汉字文化在古今东西大交会的转型时代的运行轨迹。

对译近代西洋概念的汉字新语初现于16、17世纪之交的东亚,它是西学东渐结出的第一批果实。就中国而言,明清之际入华的南欧耶稣会士同中国士人合作译述西学时,创制若干与西方概念对应的汉字新语。这一草创性工作在清中叶停顿百年后,至19世纪中叶左右,又由入华英美新教传教士创制了第二批与西方概念对应的汉字新语,清末经世派士人、参与译业的知识分子在其间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两批汉字新语随同早期汉文西书和晚期汉文西书东传日本,成为日本江户时期兰学和洋学的一大知识及语汇的补给源。

明治维新使日本乘上近代化的快速列车,研习西学、创制新语都超迈中国,清末又出现留学日本、广译东书热潮,近代日本创制并定型的汉字新语得以传输中国,使清末民初的中国语文世界呈现日本名词泛滥的局面。一时间,迎受者有之,拒斥者亦有之,而日本名词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滔滔入华。一位西方汉学家评析道:

在此之前,中国要把西方概念和词汇译为中国惯用语的一切努力,从林则徐和魏源在19世纪30-40年代粗陋的翻译,到西方传教士们翻译中各种各样而并不协调的新造词语,以及严复在这世纪之交的、颇为优雅但同样无效的创造,全都失败了。

明治时期日本的汉字现代词汇于19世纪90年代已完全标准化,机能上也连贯一致。

如果没有这些词汇,中国任何改革的努力,都要在词汇战争和争吵中失败。

当我们扬弃这一评论中的偏颇处(如认为从林、魏、西方传教士到严复的译事“全都失败”),肯认明末以来中外人士译业奠定的宝贵前进基地,包括对日本创制汉字新语提供的重要帮助,那么,上述言说关于日源汉字新语入华的历史功用的判断,大体是中肯的。

需要补充的是,标准化的日制汉字词入华,固然推进了汉字新语的规范化,但是,译名的标准化问题主要是经由中国自己的努力才获得解决的。中国人及入华西方人在日制汉字词输入之前及以后,不断为此而呼吁并付诸实行。早在1848年,徐继畲已在《瀛环志略》的《凡例》中提出地名、人名译名的统一问题,并在该书中对此作出有益的尝试。此后,傅兰雅在《江南制造总局翻译西书事略》中倡导科技译名统一,以为这是“译西书第一要事”;傅氏与徐寿等合作编制的《金石中西名目表》(1883)、《化学材料中西名目表》(1885)、《西药大成药品中西名目表》(1887)、《汽机中西名目表》(1889)便是统一科技术语努力的实绩。

20世纪初叶以降,中国官方与民间进一步重视译名统一问题,清政府和民国政府先后成立相关机构,高凤谦、严复、梁启超、罗振玉、林纾、章士钊、赵元任、朱自清、郑振铎、许地山等学人也分别做过学科术语统一工作。中华民国三年(1914),就读美国哈佛大学、康奈尔大学的赵元任、周仁、胡达、秉志、章元善、过探先、金邦正、杨铨、任鸿隽、胡适等,在一次聚谈中,倡议刊行一种月报,以“提倡科学,鼓吹实业,审定名词,传播知识”为宗旨,其中把“审定名词”与倡导科学、振兴实业相并列,可见对词语标准化的重视程度。朱自清1919年在《新中国》第1卷第7期发表的《译名》,提出译名统一的四种力量说——政府审定、学会审定、学者鼓吹、约定俗成。郑振铎1921年6月在《小说月报》上发表《审定文学上名词的提议》,力主像统一科技术语那样,使文学术语规范化。总之,中国官方与民间做了大量译名统一、术语标准化的工作,并非全然仰赖日制新语提供标准化范例。

逐渐走向标准化的近代新语,其社会功能是巨大的,仅从学术文化层面而论,新术语的作用可简列如次:

其一,塑模并规限近代诸学科的发展。

近代新语由各学科术语组成,首先包括一批学科名目,如物理学、化学、植物学、动物学、代数、几何等等,它们的定名,对自然科学诸门类的形成至关重要。近代新语中的社会学、经济学、法学、商学、文学、历史学、哲学、美学、美术等文科名目的厘定,则为社会科学及人文学的建立划分了界域。而各学科汉字术语的批量呈现(如历史学中的历史、古代、中世纪、近代、现代、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等等),则使汉字文化赢得了建立各学科知识网络的纽结。

其二,造就新文体,推动白话文运动。

钱基博(1887-1957)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称:“当代之文,理融欧亚,词驳今古,几如五光十色,不可方物。”其间,“新民体”(得名于梁启超主笔之《新民丛报》,亦称“启超式文体”)在清末民初尤风靡一时,而近代新语及其新句式,是此种文体的重要构成因素。这种文体又成为从文言文走向白话文的过渡形态。民初发生的白话文运动,更大量采用新语,自由、民主、科学、美育、文明成为白话文运动乃至整个新文化运动的关键词,“~ 的”、“~ 主义”、“~学”等日式词缀的引入,则丰富了白话文的表现手段。

其三,提供新思想的语文部件。

近现代中国新思想迭出,而新思想无不仰赖新语汇表述新概念。君主立宪思想采用议院、上议院、下议院、国会、虚君共和、君民共治等新语;革命思想倡用革命、共和、民权、民治、主权在民等;进化思潮广用物竞、天择、进化、野蛮时代、文明时代等;自由主义服膺自由、独立、平等、博爱;社会主义频用阶级、资本、资本家、剩余价值、专政、群众、社会主义等;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没有新语的创制,新思想便无从产生与传播。反之,新思想与新事物一起,又成为新语涌现的无尽源泉。

概言之,近代汉字新语的生成,展现了中-西-日文化互动的复杂历程,从一个侧面映照出中国学科发生史、白话文运动史、新思维成长史。而日制汉字词入华,又是汉字新语生成的一大关键,其高峰出现在清末民初。这是中日两国汉字文化发展到19、20世纪之交的一种必然结局:其时,日本已经创制大批对译西学概念的汉字新词并使之定型,中国则急需这样的新词,于是有日本名词大举入华一幕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