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人根本不敢言语,连瑞娘都有点愣了,显然没料到他会亲自动手,半晌才想起又拿起一摞帕子来往楚灏边上摆。
楚灏终于放开了叶凝欢的舌头,却没放她自由,一边擦手一边扬声唤人拿针袋,接着松了腿,一提她的腰就把她挟起来。他的动作看似漫不经心,但叶凝欢压根儿反抗不得,只得任他抓小鸡一样带她回了隔间。
楚灏把她往榻上一扔,这间房采光极好,正午的大太阳光晃进来,亮得都刺眼。他坐在榻边,冬英捧了水盆让他洗手。瞅着这副架势,分明就是打算亲自操刀了。再看边上的人捧着针袋,还摆了一个茶桶,里面熨着干净的帕子,装了满满一桶,心里突跳得直发痛。
他洗完了手,拿过针袋,用小镊子抽出几根细如毫的银针。有人捧了一个梅花盏过来,他把针投在里面。
叶凝欢也嗅不出有什么异样的味道,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趁这当口,他回眼看着她吩咐道:“坐过来。”
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她没等他去揪扯,乖乖挪了过去,盘着腿面向着他。见她如此配合,他便不再理会,径直去摆弄那些小杯子里的针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将针从杯子里拿出来一根,单手捏着她的下巴说:“嘴张开,舌头顶着下腭。”
叶凝欢乖乖张嘴,突然想到一点,缩回舌头说:“流口水怎么办?”
楚灏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抽你!”虽是这么说,但边上已有人托了帕子准备好了。
叶凝欢很后悔自己非多问那一句,便照他的吩咐乖乖做。
他凑过来,她看到他垂下眼帘,睫毛投下暗影,让他的五官都格外的柔和起来。
倒没觉得痛,只是有微微的麻。如果放在以前,换永成王要给她这样治的话,她是打死也不愿意的,因为太丑了,女人都愿意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自己所喜欢的人。
不过永成王要是帮她这样治,哪怕他是赤脚大夫,肯定心里也是觉得特别甜的……她发觉自己又想多了。
针扎得很快,楚灏刚一缩手,她就马上闭了嘴玩命咽口水,也不管针上是不是带了药或者会不会把没拔下的针吞进肚子里去。
楚灏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捏她的脸:“再张开,还没运针呢。”
就这样,他扎一会儿,她咽一会儿,他再扎一会,好歹是没形成口水横流的丑态。等他收了针,她才想起,好像没把针放在火上烤,通常不都是放在火上烤一烤的吗?
复一想,无所谓了,已经百病缠身五劳七伤,反正他不久也会知道自己蚀了本儿,亏大发了。
他一边洗手一边跟叶凝欢说:“用不着每天扎,不过要忌口。”
看着他的侧影,此时倒像个医者。
居然还会扎针,王爷不用这么多才多艺吧?
点点头应下了,有人端药来给她吃。楚灏则站起身出去了,也不知道是继续吃那顿饭还是走了。
吃完了药,过了一会儿见他没回来,叶凝欢撑起身准备回去,有点头晕眼花,胸口疼得很,想回去看看是不是伤口又崩了。
哪知她刚没挪一步,就听得外头有声音,瑞娘转回来了,身后跟着另几个丫头,其中一个手里拎着长把的盒子。
“姑娘别乱动了,许伤口崩开了。”瑞娘令人把盒子往小几上一放,吩咐冬英,“给她换换药,在这儿先歇一起再说。”
叶凝欢看着瑞娘,道:“大姑姑,我有些话想跟王爷交代一下。”
瑞娘的表情很平静,淡淡地说:“王爷出去了,待他回来再说吧。”
叶凝欢想了想又道:“那我跟姑姑说也行。”
瑞娘微吁了口气,有些无奈:“姑娘这脾气还是改改吧,何苦来?”
这话有点莫名其妙,似乎怪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叶凝欢还没反应过来,瑞娘已经带了人扬长而去。
冬英手脚麻利地给她换药,伤口是有点裂,但毕竟好了很多,并没渗出多少血。冬英一边帮她上药一边少不了说点规劝的话,什么别再干傻事、别再逆王爷的意、别再不知好歹之类的,跟李云当初劝她的差不多。
叶凝欢闷头听着,待她说得尽兴后,叶凝欢说:“丽水阁的李云……我能不能……”
冬英眨眨眼:“遣走了呀,当初太……”突然想起来,“怪道您不知道了,那天您跑了……”
叶凝欢诧异,拉着她的袖子问:“怎么回事?”
冬英有点犹豫,叶凝欢堆了一脸笑求她:“你既劝了我,自然听你的。但总归跟我说说,要不然,以后再触了霉头白累了你。”
冬英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也没什么要紧。那天鲁平公主离京,皇上与太后都来了,一是为送公主远嫁,二来也是牵挂王爷。太后有心在园里住两日,王爷便陪着太后游园,结果瞅见诸位姑娘。太后不大高兴,直说纵得王爷越来越不着家……”说到这里,冬英吐了舌头忙收了话头,又说,“太后开恩,放了籍都遣了。”
叶凝欢听得两眼发直,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苍天哪,不带这么玩人的!
冬英看着叶凝欢的表情,又说:“如今王爷不计较过往,您也算是赶上大好时机,该事事顺他的意,没准儿到时过得府去,不就什么都不愁了?”
叶凝欢都木了,冬英说的话完全没听进去,由着她换药,换了衣服,就着把榻铺了铺躺了。自始至终,脑子里转来转去就是那么一句:太后开恩,放了籍都遣了。然后无限循环中……她在深深的懊悔之中陷入沉睡,最近身体不济,睡得格外多。也不知过了多久,寒意悄然袭来,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冻醒了。
明明是睡在临窗的榻上,当时阳光很好,浑身暖洋洋的,但此时发觉自己竟回到了床上,身边的一个侧影令她浑身激灵,顿时睡意全无。
天已经黑了,但烛树映得房间灯火通明,帐子挽着,床头雕台上还摆着灯,令床围一侧更亮。楚灏倚在床边看书,穿着白色暗绣的薄衫,那把极好的长发松松地扎了一束,垂了些许柔丝。
之所以冷得如此,叶凝欢的身体不济是一方面,加之床上只有一床薄被,房间里又摆了个冰雕水盘台。本来这房里就泛阴,又近了秋,早晚有些凉,再弄这么个冰雕更让叶凝欢觉得屋里跟数九寒天一样。
叶凝欢不由得腹诽,他这火力也太壮了吧?炎夏这里且不算热,如今入秋了居然还摆冰!
她哆哆嗦嗦地蜷在内侧,悄悄地把小薄被子可劲地往她身上拽。楚灏只在那儿歪着看书,似乎压根儿也没注意到她醒了。
叶凝欢也不言声,心里七上八下。这会儿让她睡在这里,不是又要兽性大发了吧?现在园里的美人都让他老娘给轰跑了,他饥不择食拿她当下酒菜也是可能的。她忙闭上眼强行让自己继续睡,但光刺眼得很,被子又特别薄,冻醒了之后想睡也睡不成,老让他这么吊着折磨实在是太痛苦啦!
听着他哗哗翻书的声音,也没半点要就寝的意思,叶凝欢实在扛不下去了,微微撑了身开口:“殿下。”
楚灏回头扫了她一眼:“醒了?去给我换杯茶。”使唤人那叫干脆,生逼得叶凝欢奴性发作,只得悉悉率率地起身。他身长腿长地往外头一拦,压根儿也没让的意思,叶凝欢费了半天劲才挪下去。
一动伤口又有点疼,她勉强趿了鞋,至外间发现一个人也没有,倒是摆了个茶桶。她倒了杯茶给他送过去,放在床头:“请用茶。”
他应了一声,眼皮也不抬,仍在那儿看书。
叶凝欢默了会儿,鼓起勇气刚想开口,楚灏微微掀了眼皮,懒洋洋地问:“你内里的积疾是怎么得的?”
叶凝欢愣了一下,垂了眼道:“素昔根底不好,便积了患在身上。”
四年前她为了练成月蚀之舞,用了蚀骨延筋之法,自此断而未断,行动如常,可至绵无比。但这种方法亦有弊端,身体败坏气息异常。
真是讽刺,似乎每次她鼓足了劲头做的事,全是错的。诸如以极端的方式去让自己至绵无双,诸如苦心筹谋的这次逃亡。
楚灏面无表情,淡淡地吐了几个字:“因为底子弱,所以楚正遥对你从未有所托?”
既然他先开了口,叶凝欢倒松了口气,腿一软跪下,道:“奴婢无能,不配得到殿下的关怀,自知死罪。”
楚灏眉头皱了皱扔了书,坐正了身子道:“废什么话啊?你这条命摞在我这里,让你活一日,你便给我好生喘一日的气!若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那当真是白长个脑子!”
叶凝欢浑身一颤,仿佛被棍子猛击后脑。他早知她根本提供不了什么密报,他早知她毫无价值!不,她的价值在于,他的兴致还没有消失!
她又把自己太当一回事了啊!
她垂头不语,话说得难听,但不得不承认是大实话。
他之前对这些女人的态度已经很明白,是她总是忘记重点。他兴之所致,兴趣未尽时她逃走便是给脸不要脸。她有没有价值不重要,她的命更不重要,重要的只在他有没有兴趣。
楚灏损人来了劲头,继续说:“背主外逃这一桩,就先记着。若是你在雅乐居没学会怎么伺候人,这里奴才一大堆,就跟着学仔细了。等我哪天没了兴致,便是你站在这里我还嫌碍眼呢,明白就得了,少成天一张苦瓜脸找我抽打你!”
屋里似是更阴冷了,叶凝欢觉得浑身都僵了,动也动弹不得。
他伸手去摸茶杯,一推道:“凉了,换一杯。”
叶凝欢再次奴性发作,她都快晕了,脑子一不清楚,十二年来训练的巴结贵人那一套便开始自作主张起来。
她挣扎着起身,去给他换茶,哪知脚步一踉,一阵天旋地转,脚底下失了根便一头冲着床头栽倒下去。
恍惚间一道白影一晃,接着身子一轻就晕头涨脑地被楚灏给捞住。
他的怀抱很温暖,他的眼中似有关怀。
叶凝欢抖得更厉害了,不胜其寒,仿佛全天下的冰都戳到心窝子里,让她找不到半点希望的暖意。
她总是错估自己的斤两,她那早该泯灭的自尊心总是不屈不挠地想冒一下头,害得她这般煎熬。
有些人很适合在贵人圈里打滚,他们八面玲珑,最会揣摩主子的心意;他们可以顺势而为,一点一点地达到心中所想的高度;他们可以把自己的尊严好好地保护,直到站得足够高的时候再释放。
但她不行,她自以为眼光独到却每次都看错,她自认能策划筹谋却每次都算错。楚灏突然抖开袍襟把她一裹,皱着眉头试她的额头:“怎么抖成这样了?”
叶凝欢牙关咯咯作响,半晌咬出一个字:“冷……”
楚灏坐在床头,自床上撩了被子把她一裹道:“冷你不早说?长嘴就是为了说废话的?”
这语气带着点埋怨却又特别随意,就好像跟她是老夫老妻,弄得叶凝欢脑子更乱,话也说不出,只缩在那里打摆子。
瑞娘很快带了人进来,他吩咐:“撤冰拿厚被子,把药也拎过来。”
叶凝欢恨不得把脸都缩在被子里,一时把她贬损得体无完肤,一时又待她这般好。真不知她这种病歪歪又创痕遍布的身体还有什么乐子可找。
被塞进厚被窝里缓了半晌,叶凝欢的面色才稍转好了些。
楚灏绕着她的头发,饶有兴趣地靠在她边上问:“今年多大了?在雅乐居待了几年?”
“十七了,在雅乐居待了十二年。”叶凝欢轻轻应了声,脑子连转都懒得转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想半天也是白搭,没一次弄对过。
“除了乐舞,还学什么了?认字吗?”楚灏说着也躺了下来,漫不经心地开始跟她闲话家常了。
叶凝欢道:“不过就是学些歌舞管弦之类的,也认得几个字。”
楚灏哦了一声,又问:“女红之类的学过吗?”声音已经开始打飘,进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叶凝欢道:“也学过两年,不过手艺很粗陋。”
他漫不经心地哼了两声:“学得还挺全乎。”
可不,要不然怎么给你们这帮纨绔子弟找乐子啊?叶凝欢腹诽,但嘴上却讪笑着说:“舞蹈勉强沾个皮毛,余的也拿不出手。”
楚灏声音渐低:“无所谓,反正以后也用不着练了。”
叶凝欢在心里冷笑,不练?不练您老日后怎么拿我娱宾哪?
她正想着回什么话,却听楚灏的呼吸深沉了下去,居然睡着了?睡得够快的呀,没心没肺的东西!
叶凝欢在心里对他一通鄙视,被他箍着很不自在,却又不敢乱动,生怕惊扰了这位大仙的美梦再遭他整治。
她窝着动也不动,身体有些忽冷忽热,渐渐地便成了全部的暖融。像是有个罩子兜头而下,让她觉得格外暖和,竟也受了他的诱惑渐睡了过去,很是安稳,连梦都没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