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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望月醉心来(1)

虽起了太阳,却被层云遮住,只剩淡淡的白团。

楚灏坐在厅里,看着叶凝欢将粥及小菜一样样地端上桌。这院子不大,呈环拢状,有独立的院墙,只得十来间房,两侧有小楼,可以远眺外头的情况,前后各有个小院,后头还有井。

院子坐落在小云居东北角,只有叶凝欢、绿云、冬英在这里住。云栖蓝每天都来,瑞娘有时也在这里住住,其余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所以也挺宽敞的。

外头挡一片果木林子,然后便是菊园,十分的僻静,粥菜是叶凝欢早起刚做得的。

楚灏这厮真不是个省心的人,昨天白日里头突然蹿过来,二话不说把她折腾个半死,把她送回来就没了影儿,他何时回来的都不清楚。

一早她还做着梦呢,就被他给折腾醒,还轰她去熬粥做饭。

叶凝欢因着下厨,就没穿太繁复的裙子,穿了件白衣暗绣蓝牡丹花的滚边斜襟袍裙,长发绾成堕云,只得那根檀心簪子定住。耳朵上也没戴昨儿的流苏坠子,只是各别了一根小银针。素面无妆,肌肤净透如雪,双眸翦水含情。

看似羸弱,其心且坚。

楚灏看着碗里的粥,粳米枸杞山药粥,配藕粉牛乳米糕,还有山菌拌笋丝。叶凝欢把银匙递给他,他搅了搅粥尝了一口,一点不客气地批评:“熬得不够糜稠,你瞧瞧,水是水、米是米的。山药块还弄这么大,噎人。”

叶凝欢没理他,只顾夹起一小块糕放在他手边的碟子里。你的话更噎人!要想熬得糜稠就别催啊,跟催命鬼一样起来就不消停,嫌这嫌那的贵人病走哪儿犯哪儿。

楚灏尝了米糕,继续批评:“米粉不细,还有渣子呢。”

吃东西都堵不住你的嘴!叶凝欢在心里骂他。

楚灏还不甘休,罗里吧唆废话连篇:“你这厨艺也太烂了,如今手也不抖了,就得好好练练。”

叶凝欢垂着眼做小伏低状,心里对他是“一言九顶”。这使筷子还练了好久呢,做成这样不错了。

她正想着,一块糕直送到她唇边,见他抬着胳膊往前一送:“你尝尝。”

她睨了眼瞅屋里仍立着绿云和冬英,两人都带着几分窃笑,顿时有些尴尬,噙了糕咀嚼,呃……果然有渣子。

楚灏一副“我没说错吧”的表情,叶凝欢伸手去拿盘子,咕哝着:“要不……”楚灏一拽她,她不由得腿一软差点跌他怀里去。

楚灏手一绕加了点力,她就真的跌进他怀里去了。他捻了她的耳垂说:“今天就这么着吧。”

叶凝欢实在不太自在,忍不住微微挣扎,低声说:“是是是,妾身一定苦练厨艺,以御厨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楚灏弯了眼,听她那谦称又冒出来了,正低了头想啃她两口,见瑞娘的身影拐进院里,手里拿了一大包东西,正拎着裙子往厅里走。

叶凝欢趁机脱了身,见瑞娘一脸笑容,不由得问:“瑞姑姑去哪儿了,怎么拿这么些东西?”

瑞娘向楚灏行了礼,把东西交与绿云,自己拿过一方软帕擦擦手说:“方才碰着了罗姬,得知殿下来了又不敢打扰,便把药交与我拿回来。”

云栖蓝座下有三媚:罗姬、幽姬、云姬。那罗姬曾在雅乐居待了十年左右,训练美人的各种技艺以及吸引男人的本领。长得特别漂亮又很有风情,曾经还是叶凝欢的偶像咧!当初跳《四波旋飞》,也是靠她指点的。不过端午节前她就没在雅乐居出现过,叶凝欢还以为她另谋高就了,原来是跑回来了。

影月门的内功心法是落华心经,融会三十六路影月刀,加之门中多美女,在江湖之中也颇有盛名。只消出得起银子,不管是官是匪皆可取得性命。不过他们是暗杀组织,无人知晓其根基所在,只知他们在各地馆堂设有联络站,殊不知是隐在卢松乌巢山。

这座小云居,以及乌巢山北翼的宋家庄,其实便是影月门的大本营。这两处庄子,地契一为卢松王侧妃娘家所有,另一处为宋家所有,宋氏也与卢松王联络有亲。两庄都各有营生,植桑、种果、制绢等。云栖蓝及其手下几个,皆有表面身份。可谓化整为零,散于各处。便是查起来,也极为困难。

陆霜凌曾学过影月刀,不过他的招式少了几分阴柔,多了几分凌厉。

叶凝欢也会影月刀的招式,不过她学的是花架子,而且是为将其融会成舞蹈。

瑞娘又问:“方才听罗姬说,您想要林静重新回来?”

楚灏虽是嘴上嫌弃,却仍是把粥给喝尽了,还连吃了好几块糕,冬英瞧在眼里不由得微笑。

他漫不经心地说:“哦。”

瑞娘趋前向着楚灏道:“林静的功夫是不错,人也挺机灵。”

“待回京,便交由霜凌带她。”楚灏说。

瑞娘诧异:“难道殿下想让她入暗局吗?她是个女人啊!”

“她既有才干,管她是男是女?况且又是暗局,不入央集录。”楚灏无所谓地说,“她琴弹得好,可谓声色俱佳,可用的地方不少。”

叶凝欢看他又露出那副浪荡样儿,心里很是不屑,色鬼!

瑞娘睃一眼叶凝欢,叶凝欢被瑞娘这一眼看得有点毛了:干吗呀,一副很安慰人的眼神。

叶凝欢急于摆脱窘境,说:“厨房还炖着汤呢,我去瞅瞅。”

楚灏轻嗯了一声,瑞娘见叶凝欢走得匆忙,不由得凑上前去说:“林静已为影月门十杀,您讨她去,那影月门岂不是要多心,认为殿下是要拿他们的把柄?”

楚灏拿过边上的水杯漱口,不紧不慢地开口:“我心里有数。”

心里有数?这话听着耳熟,犹记他第一回这样说的时候,是在十一岁那年吧?他回宫不久便封府,自宫里搬出住到了静海斜街。

先帝爷自开明四十年以后,身体便每况愈下,不大理务,交由太子监国。至开明四十四年的时候,身体就更加不好,太后忙于侍疾,太子忙于理政,对十一岁的楚灏就有心无力了,只得一大堆奴才围在身边料理。

楚灏出宫封府,在京的宗室子侄以及各怀心思的权贵们无不巴结。先帝已经有数年不大理事,由太子楚澜掌权。待先帝万年之后,太子自然顺理成章。一朝天子一朝臣,哪有不挖空心思为自己的前程筹谋的?之前楚灏一直在拂台寺,便是想巴结也够不着,如今可算回来,又出宫封府,就在眼皮底下。不好直接向太子示好,讨好这位小孩子可就容易多了。

于是各色人等络绎不绝,只管把楚灏往那斜里歪里拐带。取乐方式多不胜数,一天十二个时辰就没有闲着的。

太子当时指了文学士教他诗书孝礼,他至拂台寺的时候,文学士还很忠心地一直跟了去。拂台寺清静,文学士博知广闻,拂台寺方丈又是个得道高僧,楚灏耳闻目染,身体康愈的同时,其心亦清透。

不过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回来以后,文学士再想见他一面就难了去了,他不是跟了这个楚姓宗室听戏斗鸡,就是跟了那个权贵家的子侄跑去放鹰走马,后来甚至发展到教他寻奇猎艳,可以说是无所不为!

他身边的大小奴才,只管哄主子开心好得赏,哪知劝导?

她与冯涛倒是急了,拼着半辈子老脸不要了也得劝他,但他也不大往心里去,只笑笑说“我心里有数”,之后依然故我。

当初他这样说时,她心里总是七上八下,不止一次地和冯涛背主跑到宫里去告状,不过此时,她只觉得心安。

叶凝欢靠在灶台边喝粥,粥锅一直在小火上煨着,此时米糜汁浓,正是合宜,不像之前那般米水两分。

一切都该结束了吧,楚灏来了,意味着楚正遥走到了尽头。那个一直做着皇帝梦的男人,最后连死亡都要成为别人的踏脚石。

或者旁人觉得可悲,不过他,应该至死不悔。

算了,权贵倾轧你死我活,前程富贵不过如此,又与她何干?

她的日子还得继续,长舒了一口气,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碗里的粥,她突然没了胃口。正端着发呆,却看到一双腿踏了进来,缠着银丝镂花的黑靴,不用抬头也知主人是谁了。

楚灏今天吃错药了,纡尊降贵地跑来厨房?

叶凝欢站了起来,抬头却触到他的眼眸,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被他看得发毛,讪笑着把自己手中的半碗粥送过去:“殿下,还……还吃点吗?”

楚灏居然伸手去接,叶凝欢送了一半突然反应过来,这半碗是自己吃剩的。胳膊肘生生拐了个弯,楚灏微怔,叶凝欢笑道:“这有些凉了,还是再盛热的吧?”

楚灏拉住她:“不必了,我不想吃。”

不想吃还接?叶凝欢脸上却堆着笑,楚灏看着她的笑容:“别装了,你装得不像。”

叶凝欢心里一凛,回望他的眼睛。低声说:“我不是替他难过,只是心里觉得有些悲哀,或者是物伤其类吧。”

“你跟他不一样。”楚灏说,又补充,“不是指身份。”

叶凝欢牵了嘴角:“明白。只是十二年的养育之恩,主仆一场……要真是一点无感,便我这样说殿下也不信的。”

“那我要是养你十二年呢?”楚灏突然开口。

“什么?”叶凝欢一脸莫名其妙。

“就十二年好了,从现在开始算。”楚灏压根儿也不打算解释,直接自己下了决定,说完,转身就要走。

叶凝欢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的后背,跑来没头没脑地都说些什么呀?养她十二年,什么意思?

楚灏走到门口又想到了什么,回头说:“对了,你在这里再住几日。”

“哦。”叶凝欢想了想又说,“卢松这里比永安冷多了,若要待到下月中旬左右,怕是还得再制些厚衣才够。”

“下月中旬?今天才十月十九。”楚灏挑了眉毛,转身又踱过来。

叶凝欢突然语噎,完了,一时嘴快,这厮太敏感。

楚灏笑了笑,突然捏她的耳朵,她马上顺着他的力气偏过头去,咧着嘴说:“我胡猜的胡猜的,没跟任何人说。”

“你在这儿能跟谁说,冬英和绿云吗?”他笑了,伸手钩过她。

“为什么只待一个月?”

“不知……啊啊……”叶凝欢含混地刚吐了两个字,便因他的手加了力心肝一个劲儿地颤,忙说,“要赶回去过年嘛,嘿嘿,在这里有什么趣?”

楚灏把她整个勒在怀里,听她赖赖的声音,想把她摁在怀里揉巴。

全猜中!起程的日期,归期的时机,这些,只有他与卢松王心里明白罢了。

千方百计要来燕宁,不仅是为了要安皇上的心,把楚正遥的消息带回去,也要安卢松王的心,要把这件事完美收尾,让卢松王彻底干净。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要为自己的归藩,铺上最重要的一块基石。

南北二王,才是皇上的心腹大患。南沣楚沅虽然能征善战,南藩又比较富饶,可毕竟年纪在那儿。六哥楚沅已经年过六十,世子自幼长在京中,被朝廷养得不擅骑射,专攻诗文,娶的老婆都是举家在京的大族之女。他与南藩诸臣关系并不亲,却与朝廷关系紧密。

北海王不一样,他乃皇上的侄儿辈,年纪比楚灏大不了几岁。从未在京里待过,与藩臣可谓上下一心。北海与朝廷关系不好,朝廷派的监行院根本在北海有名无实,朝廷对这位藩王很难驾驭。

卢松王与北海虽离得近,但楚沛因为早年间被先帝贬斥又被朝廷打压,实力孱弱,很难起到挟制北海的作用。

除非东临王归藩,这样,北海东境就多了一道屏障。

皇上迟迟不放他,是忌惮他归藩难控,成为第二个北海。但若北海有了异动,就要先解燃眉之急。

所以楚正遥的踪迹,一定要在北海发现,而且不是他自己跑过去的,是北海王把他接过去的!

要做到这一点,当然需要花点时间了,不是找两个影月门高手带着楚正遥从乌巢山北坳那里偷偷入界就可以的。算算日子,估计要到十一月中旬才能走。

反正他是来找楚正遥的,时间长一点也无所谓。

但十一月中下旬就必须得走,因为要赶着回京过年。简单来说,是要在过年的时候把这个火球扔出去。

这是为皇上着想,给皇上理由收尾。如果他还没回来,皇上就先行处理,那便不妥。

窥知他人心思如此之透彻,却又偏偏自己不留神秃噜出来。像这样时细时粗的性子,也只得她有!

楚灏看着她笑眼微微,叶凝欢窘了,小声补充了一句:“虽然我是挺鲁的,但我也知道什么话当讲。难道谁还嫌自己命长啊?只是方才对着你……就忘记了。”

楚灏捻着她的耳垂,低了头,嗅她的发香:“无妨。”

楚正遥真是瞎了眼,当初若是他把她留下该多好。

“下月初一是卢松王的寿辰,你帮我准备份寿礼。正日子他在王府开两天宴,若到时我没回去,你也不用去,直接打发人把东西送过去就行。至初三我回了采月阁,到时也没外人了,我再请他。”

她点点头,楚灏拉了她:“走,陪我到城里逛逛。”

叶凝欢看着身后火上的汤锅:“这个快好了,喝了再去吧?”

“行。”楚灏松了手,叶凝欢回身至灶台,拿了布垫着去端。楚灏看着她的动作,轻声说,“云栖蓝是有些手段的,如今连你的手也好多了。”

叶凝欢一怔,今天让她做饭,是想看看她手上的筋还疲不疲吗?她唇边带出笑容,将汤锅里的瓷罐拿出来,揭了盖说:“这个里头我可放了酸杏了。”

楚灏走过来,喃喃道:“酸……杏……”

“嗯,杏子山菌炖鸡。”叶凝欢颇有些得意,“全是这里的特产,尝尝吧。”

楚灏露出难以消受的表情,酝酿了半天,看到叶凝欢那一副受伤害的样子,认命一样拿了汤匙:“酸杏就酸杏吧。”

楚灏走出厨房的时候,觉得脸都麻了。

楚灏带叶凝欢到菀城又逛了一回,看着她吃酸杏吃得停不下,他的脸就跟着麻。之后他便忙自己的事去了,留她继续在小云居养病。

至十月二十五一大早,楚灏才回来一趟,把叶凝欢送回燕宁。叶凝欢这病根儿,去之不易,不过云栖蓝借自己的内功运针,替她重牵筋脉后,便只需按时服药慢养了。方子云栖蓝给了,一应难寻的药材也给了,如此便在哪里也可以。

楚灏把她送回去之后又走了,这次连瑞娘也带走了。

十一月初一是卢松王四十八岁的寿诞,一众亲戚皆从各地赶了过来,卢松王府门外是车水马龙,一派喧嚣。相较起来,采月阁就平静了不少,但送东西来的也多,瑞娘不在等于没了管家,叶凝欢便代为料理。

回来之后叶凝欢也没闲着,先是依礼去了王府,向王妃表达了对卢松王寿诞将至的恭贺之意,又说了一通自己年轻贪玩,由王妃一直代为照应采月阁很是辛苦不安之类的话。之后见了侧妃,感谢她招待自己在菀城游玩。

至于像守在菀城的卢松王次子楚正迪的老婆莫氏,叶凝欢也没忘记,离开菀城的时候特地把她叫来叙了许久,又给了她许多东西。

像这些场面功夫,叶凝欢觉得很琐碎,但也必须都得想着。毕竟她是东临王的内宅女人,虽非正位,但也不能让人家觉得东临王内教无方。

接着便是安排采月阁备宴,这些事本来瑞娘能打点得很好,不需要她操心,但现在瑞娘不在,只好都落在她头上。

虽然琐事繁杂,但让叶凝欢很惊喜的是,最近是由霜凌守采月阁。

叶凝欢正坐在采月阁浅风亭里看一应礼单和采买的单据,她裹着厚厚的袍子,脚边还放着个小炉,上面滚着水,里面温着红枣羹。

霜凌站在亭外的桥上,只看着他的侧影,叶凝欢也觉得温暖。

“大哥,过来坐吧。”叶凝欢叼着笔头,眉头舒展开来,带出淡淡的笑容。这声“大哥”犹为温暖。

“我在这儿就行了。”霜凌的背挺得笔直,下巴削尖,鼻子也是尖尖的,棱角分明,若是不笑总显得太凌厉坚硬。他的温和与宽厚,是藏在心底的。

“特地挑在这里看单子,就是想见见你呗。”叶凝欢扔了手里的东西,趴在亭栏上笑眯眯地说,“殿下让你留下,就知道咱俩会见面嘛。我们一清二白,不怕人。”

绿云和冬英一直在她边上帮忙,此时见了,都悄悄地拿了叶凝欢瞧过的单子走了。

霜凌转了身,看她一脸赖样儿,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坦然道:“殿下留下我,是为了避嫌。他带了施密、甘若去办事,许是初一也回不来。”

霜凌看着她,低声说:“这样替他张罗,你自己的……”她突然语噎,觉得有些过头了,转了口说,“这外头冷,你进去吧,最近也够累的。”

“不冷,暖和着呢。”叶凝欢说,“这次回去,你能升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