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霜凌混进了静园,叶凝欢就像是肋下被人掐住,感觉又痒又麻。霜凌很讲义气地来看她,叶凝欢打心里激动是一码事,他这么混进来,当静园的护院都是死人,又实在让叶凝欢不能放心。
不过叶凝欢没有机会再见霜凌。孙管事可不是光动嘴皮子不干事的人,数落了叶凝欢一顿之后,马上就嘱咐了院里的丫头。如今这院里只剩叶凝欢和李云,目标一少真要是想盯起来也容易。叶凝欢再出门逛顿时有了排场——跟着一到数名跟屁虫不等。
最近楚灏也不知道在哪儿窝着,压根儿就不见人影,孙管事这么忠心耿耿他也不知道,何苦啊!
叶凝欢提心吊胆了几日,静园一切如常,可见霜凌的确是有自己的法子。叶凝欢心下稍定,加上之前的铺垫已经做足,要求就提得顺理成章:近日来此练功,觉得落晚亭不错,临着水台又清幽,排舞动管弦的话也不会打扰到别人。
做出一副要铆足劲儿靠舞技来拴王爷的心的花痴样并不难。对这样的要求,孙管事也没有理由拒绝。
这样一来,叶凝欢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整日泡在落晚亭一带,带着跟班也并不妨碍,很快就将这里摸得一清二楚。现在只差一个机会,而她心里清楚得很,这个机会已经近在眼前。
六月下旬的时候,静园里忙碌起来,各地都在清扫摆置,亦进来了许多婢女。孙管事也特地来嘱咐了她与李云,最近不要往前头去。李云问是否又有客人来,孙管事没有回答,只让她们守着本分。
叶凝欢不需打听已经心知肚明,打从瑜成王楚湘来后,林静被选为公主陪侍的那一刻起,叶凝欢就在为自己的逃亡做准备。
楚灏多日不露面,园里开始大肆归整,调进大批婢女,怕是前面也有大批侍卫。这些足以证明,公主远嫁的日子就在这几天。前往乌丽千里迢迢,必由此门出京,这一带最为豪奢恢弘的皇家园林自然是东临王的静园。这里,必然是公主的落脚点。
这一天,就是叶凝欢一直等待的机会!
六月二十八,鲁平公主起程往乌丽完婚,章合帝为表重视,决定亲自送至武昌门外。东临王的静园,成了依依惜别之地,谁还顾得上这园中的美人?
从六月二十开始,原本散居各处院落的女子就陆续集中到丽水阁来了。因有许多仆从陆续进入,也要给他们腾住的地方。
丽水阁在静园深处,便将这些美人全都暂安置在这里。一时间这小院里挤进来七八个,估计西院子里也有不少。莺莺燕燕,唧唧喳喳,乱成了一团。
叶凝欢又找到了当初在雅乐居的感觉,东临王好艳福啊!
这下,目标一多,孙管事外加几个丫头就更顾管不过来了。孙管事还得不时地往前头去搭把手,包括绿云、绿绮在内,也都是忙得脚不沾地。至了六月二十八日上午,叶凝欢瞅准机会,跑路!
她早就把这一带摸个烂熟,趁着人多眼杂顾管不周,不着痕迹地便至落晚亭。拍拍腰间缝的全部家当,她将背上的小包系牢,悄无声息地便下了水。
最近在大清扫,但根本不可能短时彻底归整,只够时间做个表面功夫。叶凝欢近日为练水台舞,已经不止一次下水,看了水下的情况。这条溪渠,与通惠河相通,可以直接通向城外。这一次,她要真正为自己而活!
异于常人的柔软,曾是为了永成王。为了他,叶凝欢不惜用最痛苦的方法。为了留住他眼中的一抺赞赏,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温情,她想尽办法与他接近,就算她卑微如路尘,也同样渇望能有所依。
都只是梦幻泡影!
外面的世界何其广大,哪怕只有一天,她也想看一看。痴或者傻都不重要了,她积蓄的勇气并不算多,不能再浪费在犹豫里。
她像一条鱼,在水流的推动下挤出了常人根本无法通过的闸口。气憋得胸口要爆,但内心的振奋不可言喻。
尽情地游吧,叶凝欢。自被卖入王府,十二年来,只这一刻属于她自己!
复探出头的时候,武昌门那高高的城墙已经被甩到了身后。叶凝欢看到岸上摇曳的彩幡、林立的兵马,密密麻麻好不壮观。河岸边上也停着巡船,护航小舟穿梭,保卫严密。
无声笑了笑,宛如水中的魅影又悄悄沉了下去,再不看那些贵气昂扬,一路游走。
真游的话那是个体力活,好在水流湍急,半冲半划速度不慢。就这么浮浮沉沉地任水冲了大半天,至傍晚的时候,河道已经不再是两边石砌的高台,两侧也有了树影,远方可见起伏不定的山峦。
以前在雅乐居看过京城全图,武昌门外最近的该是城外十五里的枫悦山,翻过去就到了东山境,那一带有皇家行宫和围场,把驻着京畿大营,想混出去大大不易。不过若真能出去,再过居云口,就算彻底出了京了。
叶凝欢湿漉漉地爬上了岸,双手已经泡得发胀发白。虽说是盛夏暑气蒸腾,但风一吹,叶凝欢还是哆嗦不止,连打了两个喷嚏。
顾不得休息,她弃了大道转投小径,只管往那草丛浓密、乱石崎岖之间穿。京城周围,好山好水都让皇家占尽了,县镇乡里,皆是贵人们的田地庄子。叶凝欢也不敢随便冒头,只想着猫到天黑再寻去处。
衣服已经被刮得七七八八,她藏在一块山石后面喘气,听着鸟鸣啾啾。正想着要不要把衣服换下来,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纷乱的脚步声,伴着跌跌撞撞,不时还有人低呼:“公主,小心……”
叶凝欢浑身一凛,不是吧?公主居然也跑路?而且还是如此不专业的大队人马哟!
叶凝欢心里苦笑,这里在山脚腰凹,距离上面的盘山路尚有一段距离。而且的确是暂避的最佳地方,草长过腰,林木纵横,哪怕只离十步,也很难细看清这一带的全貌。
可见公主身边也有懂得跑路的,但是……她是公主好不好,能轻易放过吗?
急促的脚步已经离她越来越近,隔着密密的草,可以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影,足有六七个。悄悄地顺着缝看过去,见一个穿绿色衣衫的妙龄少女,鬓发散乱,满面通红。她一双眼睛红红的,不知是吓的还是哭的。虽然衣着有些凌乱,但掩不住那满脸的贵气。
“公主莫慌,永成王会遣高手前来接应,我们只消等到天黑就可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叶凝欢一愣,循声望去,竟然是林静!那绿衫少女,定然就是鲁平公主了。
林静穿了一身女侍的宫服,面上却再无曾经的怯意及哀愁,她扶着鲁平公主,环视四周道:“盘弯谷这一带最是难搜的,只消今日一过,您就可以……”
鲁平公主一听眼泪就下来了,拉着一直跟着她的中年女人道:“云娘,我好害怕。”
被唤作云娘的中年女人一把抱住她,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别怕,奴才在这里呢。没事,煌儿跟你长得有八分像,挑过来便只为今日。皇上已经回銮,大队人马只管照常起行。从此以后,再无人知晓!况且有林静在这里,永成王又找了影月门的高手来接应,咱们上山先至悦然居,您好好歇一会儿。”
叶凝欢心下一动,影月门?
刀影现,人不见。影月流光,去无痕。关于影月门的传说,一般官门小姐当然听不着这些,不过叶凝欢在雅乐居十二年,又因与霜凌熟稔,影月门与永成王之间的关系,也算有所耳闻。
鲁平公主点点头,抽抽噎噎地说:“若非父王相逼,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云娘劝她:“为了让林静到您身边,永成王也着实费了一番心思,放心吧,一切都照计划来。”
这不是仓促决定,而是早有筹谋。那个什么煌儿,定然跟公主长得很像。公主在武昌门拜别皇上,然后登车起行。半途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梁换柱,那这次护送公主前往乌丽的自然就是永成王楚正遥。
端午送入大内的四个女子,只有林静琴艺绝伦。而这个人,该是早就选好准备给公主的,但不能由楚正遥直接送给公主,还要保证兜兜转转最终落在公主手上,不可不谓煞费苦心。
楚正遥既然愿意帮她逃亡,他又专职护送,方便得很,随便把人一放就完了,何苦还要弯绕着弄个林静在她身边?
叶凝欢心里怦怦乱跳起来,永成王、影月门,皆像刀一样扎在她身上。永成王为什么要帮着做这样的事?这可是欺君逆国的大罪啊!便是兄妹情深,也不至疯狂至此吧?
楚正遥从不是一个热血肝肠的人,怎么可能因一时情谊而去帮公主做这样的事。除非,于他有更大的好处。好处是什么呢?
叶凝欢正在胡思乱想,突然耳畔风动,只听噗噗几声闷响,围着公主的四五个侍卫模样的人瞬间倒了三个,接着便听云娘一声低呼,光影叠闪间血花飞溅。
云娘也非等闲之辈,马上与所剩的几个侍卫形成四象,将公主团团护在中间。林静紧紧贴在公主边上,为公主做了最后一层保护,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软刃。
云娘的手臂汩汩冒血,咬牙呼着:“小心,有人暗袭。”
叶凝欢大惊,马上屏住呼吸紧紧缩在石后再不敢看。接应的人还未到,杀手已经先至,看来永成王这次也要失算了!
叶凝欢心下一寒,放低身子满脑子只想着如何脱了此境。暮色渐起,激烈的拼斗声、刺耳的尖叫声,无不如刀般扎在叶凝欢心头,腥味开始弥漫。叶凝欢强行控制着颤抖的身体,缩在草丛里动也不敢动。慌乱间,斜刺里睨到冷光闪过,她险险一滚避开了这一刀,显然她的藏身所在被人发现了。她身子一矮,肩头还是一热一痛。
叶凝欢踉跄了两步,后背一弯,借着身体的柔软以及出众的反应力,马上来个彩蝶穿花,又避开了一刀,却直接跳到了混战圈。
公主显然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不仅是公主,林静的一双眸子瞪得滚圆,仿佛见了鬼!
云娘反应奇快,一个掌震便拍向叶凝欢的后背,叶凝欢连连躲闪,嘴里嚷着:“谁让你们跟我跑一起,真让你们坑了……”
此时侍卫跟人打斗正酣,云娘也被人逼得无暇分身,一掌过去之后,就忙着去招呼别人。
而叶凝欢眼前逼来的杀手将一柄柳叶刀舞如流光,使的兵刃都是刻意改的,明显不想让人看出来历,一声不吭,刀刀夺命。
显然接的命令是杀无赦,一个不留!
时间、地点、人物,或擒或杀……不需废话,失败即死。
雇主的身份,非比寻常。
叶凝欢顾不得再多想,只管胡乱闪避,尽量减少与之接触。《流光踏月》,这是叶凝欢的看家本领。没有内力,但灵活性比一般人强太多。可就算她已经火力全开,对方也非等闲,还是不免挨了好几下。
失血太过,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了,冷光一闪,有刀锋斜斜地向着公主而去。她心下大呼不妙,脑血充顶根本不及多想,身子一拧便飞起一脚踹向公主——不好意思,踹不着凶手只好踹受害人。
公主一个狗吃屎,啊了一声便趴倒在地,险险避开一招。云娘忙来援护,同时狠狠地瞪着叶凝欢,仿佛她跟那帮杀手是一伙的。
立在边上的林静手风一抖,倏然向叶凝欢挥来,口中却呼:“云娘,保护公主。”
她的目光露出狠戾,绝无半点娇柔。叶凝欢接连后退,只觉眼前一片乱光闪动。
林静深藏不露!看来那楚灏也不过是瞎把式,这般高手堂而皇之地进了他的园子,他却一点也没发觉,还真就把人送给了公主!
叶凝欢也没工夫再多想了,脚都来不及收回,此时身体倾斜,基本上就是挨宰的姿势。
她立时后悔为什么要救那个娇宝宝,不想和亲连累了一大票,非要跑到这里……叶凝欢自知自己运气不佳,但能差成这样让她情何以堪?当真要被这公主害得呜呼哀哉了!
寒光如利,瞬间已经到了眼前,叶凝欢情急之下右手急急探出,以肉掌去抓利刃。
生生地,尖锋在她手心里又前捅了三寸,刀尖戳到了她的肋下!那是濒死的彻骨寒冷。
叶凝欢垂死挣扎,爆发出比平时更猛的力量,不管不顾,拧着刀架到肩侧,猛地几个踢步后退,生生用她全部的力气去压制林静。
“叶凝欢,只怪你选错了日子,来错了地方!”林静冷冷低语,另一只手探指向叶凝欢腰下捅去。
急痛瞬间走满全身,叶凝欢浑身抽搐,却生生攥死了尖锋。
叶凝欢咬牙,胸口一阵血气乱翻:“你居然是……”
话都来不及说完,最后一丝力气将被抽尽,眼前一片黑又一片红。叶凝欢毕竟不是学武之人,能撑到此时已经是奇迹。就在她想为自己活一天的时候,却已经到了末路。难道真是天命不可违?林静将锋刃一寸寸自叶凝欢手中抽出,顿时鲜血飞溅有如红梅点点,她接着翻手一捅就照着叶凝欢的胸口而来。
叶凝欢大骇之下本能地一侧,但还是不能避免被那白刃穿身!
浑身一搐,喉间腥甜涌满。眼睁睁看着林静飞快地将锋锐抽出,抬腿一踹,眼前一阵颠三倒四,她便重重跌在地上。
拼斗声仍在持续,不时伴着闷呼与尖叫,但离她的耳畔越来越远。力气随风飘散,风声越来越大,有如召唤,意识……开始迷离。
林静是永成王暗藏的尖刀,肩负着不可告人的使命。而她叶凝欢,自始至终都是做着傻傻少女春梦的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