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帘子刚一动,贺疏雁就顺势跪坐在自己母亲膝旁,将脸埋在了江氏腿上,时不时还抽抽肩膀。
江氏被自己女儿的举动弄得一愣,随即飞快地回过神来,手中的帕子就往眼睛边上拈去。
贺老太君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房间中间地上贺凌韵形容狼狈衣衫带血地和杜紫芊哭抱在一起,杜紫芊一身素服也皱得不成样子,鬓丝散乱。
房间周围跪了一圈大小丫鬟,个个低着头气也不敢出。
那边贺疏雁一副哭得接不上气的样子跪在江氏面前,而唯一坐着的主母江氏也红着眼圈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于是本来打算让杜紫芊和贺凌韵起来,以此下一下江氏的面子,先声夺人的,这会儿功夫也没法开口了——
那边嫡长女还跪着呢,她要是敢在这当口让杜紫芊和贺凌韵这一妾一庶女起来,这事万一被传出去就是一妥妥的“重庶轻嫡”“以庶凌嫡”,弹劾得狠了,就算贺方是左相也免不了栽跟头。
何况就算她让这两人起来了,那边江氏也大可顺势让贺疏雁起来,这变成谁下谁面子还真就不一定了。
当下只好清了清嗓子,道:“这是怎么了?”
江氏这才如回了魂般,“惊讶”地站起身来:“母亲。”
垂下的手借着衣袖的遮掩,顺势暗中猛掐了自己腿一下,如愿以偿地掉了两滴眼泪下来:“媳妇无能,这府里确实容不下媳妇母女二人了,还请母亲主持公道。”
说着,作势就要跪下,跪到一半身子却又晃了一晃,两边的红绡碧翡惊呼着扑上扶住,就连贺疏雁也抬起泪痕满面的小脸,惊惶地拉住了江氏的手,一叠声道:“娘!娘您没事吧!娘,您别吓我!”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泣道:“女儿反正是没脸面苟活于世了,可您却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够了!”贺老太君头都疼了。
这倒好,刚才在外面替杜紫芊母女出头的话直接被江氏搬来套自己头上,而她还偏偏说不出个不是来。
毕竟这房里能被正儿八经称为“母女”里的“母”的,可不只有主母、嫡母江氏一人么。
而那边鬼哭狼嚎魔音贯脑,这边哀哀切切宛转凝噎,对比之下真没法不让人对那边生出恼怒之情来。
再看江氏,都摇摇欲坠了,自己也不能不慈硬等着她下跪行礼啊,当下只好憋着怒气喝停两边各自的闹腾再说。
室内总算安静一时。
“说吧,这是怎么了?”贺老太君在江氏让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开口问道,可还没等人回答,又接着道:“雁姐儿你做姐姐的,怎么就不能让着韵姐儿一点?啊,还动手打人,把人打伤了?!先生教你女训女诫,你都读到哪里去了?我们贺家怎么出了你这样的不肖女!真是气死我也,气死我也!”说着,还把拐杖杵得砰砰直响。
贺疏雁却是连生气都不想气了,这老太君,看起来也并不是真疼贺凌韵啊……若是真疼,看到这满嘴血满脸青肿的,第一时间就叫大夫了,哪里还会坐在这里给自己安罪名啊。
现在想来,只怕老夫人这从之前就不是因为偏疼杜紫芊才给自己母亲找麻烦,而是为了给自己母亲找麻烦才偏疼杜紫芊的吧……这又是为何呢……?
因为外家江家吗?那母亲上一世最后中毒而殒一事,老夫人知道不知道?
知道的话,又知道多少呢?
她这一时走神,可急坏了江氏。谁家亲娘能忍受自己捧在手掌里的心尖尖被人如此污蔑怪罪?
当下福了一福道:“母亲见谅,自打韵姐儿说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之后,雁姐儿被伤得狠了,也……也被气得迷糊了。”
“这是什么话。”贺老太君板着脸道,“韵姐儿小孩子家家,能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你做嫡母的,可不能偏心啊。”
江氏一口气差点没哽在喉咙里。
贺疏雁被这一打岔,总算能接上剧情了,于是泫然欲泣道:“祖母有所不知,韵姐儿……妄议太子婚事,羞辱于我……那些话、那些话若被外人听去,雁儿、雁儿也不要活了!”
说着,索性以袖掩面,大哭起来。
江氏的哭意本不过三分做戏,如今听了贺疏雁这话,想起此前贺凌韵那句句如沁毒汁的话语,若真传了出去,可是能直接就毁了自己女儿的一生的啊,此时听女儿哭得凄惨,当下也不禁勾动柔肠,真真实实掉下泪来。
贺老太君的脸色顿时有点僵。
那边贺凌韵闻言立刻爬上几步,尖声道:“韵儿没有!老祖宗,韵儿没有!是姐姐,姐姐诬陷我!”
杜紫芊也适时哭了起来:“我可怜的三姑娘啊……”
眼看着气氛又有要闹腾起来的趋势,却冷不丁一道男声插了进来:“那韵姐儿你说说,雁姐儿为何要打你?”
声犹未落,人已跨门而来。但见长衫翩翩,隐有文曲谪仙之姿,眉眼脉脉,偏生撷芳多情之貌,正是老爷贺方。
只是那双天生温柔的桃花眼此时也冷了神色,凛凛间莫大的威势压下,就连闹得最凶的杜紫芊和贺凌韵也不禁低头噤声。
江氏自是不惧的,她本是贺老太爷在世时为贺方亲自求娶、三媒六娉的正房夫人,嫁过来也是相夫教女、主持中馈,贤名在外。
夫妻俩虽自当年柔情蜜意一路走到如今的平平淡淡,但也始终相敬如宾。
何况她和贺疏雁本就是受害者,在场众人中就数她俩底气最足,当下见过礼后哽声道:“既然老爷问了,韵姐儿你就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我……女儿……”贺凌韵一时支吾。
江氏按了按眼睛,接着道:“老夫人和老爷都在这,韵姐儿你还怕什么呢?说出来自有人给你主持公道。这样吧,就从本该在禁足的你怎么会来到晴川院开始说吧。”
这话一出,老夫人第一个变了脸色。贺凌韵的禁足令是她下的,结果话还没落地呢,人就跑到晴川院被打了,怎么看,自己的脸都有点火辣辣的。
坐在她一边的贺方也冷了脸,道:“此前我不是让磁青传话让你回自己院子去吗?怎么跑雁姐儿这儿来了?”
“女、女儿……”贺凌韵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看向自己姨娘。
接收到了女儿的求助信号,杜紫芊擦了擦眼泪,柔声道:“三姑娘你且莫怕,仔细回想下,是怎么来这里的?是有人叫你来的么?”
“是是是。”
贺凌韵闻言如福至心灵,连忙点头道,“女儿离开父亲书房后,刚往园子里走没几步,就有个小丫头说是姐姐有急事寻我,女儿不敢怠慢,就来了晴川院。可是坐下和姐姐没说两句话,姐姐就生气翻了脸,打了女儿一巴掌……”
这话一说,贺疏雁房里的几个丫头都忍不住怒目,这明显颠倒黑白的言辞,也真亏这三姑娘有脸说出来。
“雁姐儿你说呢?”贺方听了不置可否,转而向贺疏雁发问道。
“女儿并没有差人去叫韵姐儿。”贺疏雁冷静地回话。
佯哭卖惨在糊涂的后宅妇人如老夫人这种面前行之有效,可若在自家父亲面前,可就反而讨不了好了。
贺方因为膝下无子,对女儿们的教导也颇为看重,最看不起有事没事哭哭啼啼话都说不清楚的那种莬丝子一般的女子了。
“祖母让韵姐儿抄女诫时女儿也在场,怎么可能忤逆祖母的意思再私下里把韵姐儿叫过来呢。事情究竟如何,或许把那个传话的小丫头找出来就清楚了。”
贺方看着贺疏雁冷静自若的样子,心中暗暗点头,闻言便看了江氏一眼。
江氏会意地点了点头,道:“那妾身便将人都叫来。”说着转头对贺凌韵道:“韵姐儿且说说那小丫头叫什么吧。”
贺凌韵哪里去找这么个人来?只迟疑道:“女儿……女儿并不知道……”
“哦?府中人多,想来韵姐儿认不全也是有的。好在小丫头也就那么几个,韵姐儿你且说得详细些,大概的年岁和样貌,还有衣着,我把符合的人都叫来让你认认便是。”江氏直接截断了贺凌韵的话。
“女儿……”贺凌韵又急又气,只觉得脸上嘴里无一处不疼,忍不住哭了起来:“女儿不记得了……姨娘,我不记得了……”
江氏挑了挑眉,杜紫芊却在一边跟着哭道:“可怜三姑娘,人都被打得浑浑噩噩了,哪里还记得那么多,夫人这是要逼死她呀。”
由于贺方在场,江氏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明明白白斜睨了贺方一眼,大有“你看你小妾胡说八道什么呢,认个人就能逼死韵姐儿?”的意思。
贺方略有些尴尬地咳了声,道:“雁儿韵儿你们先起来。来人,去请太医。”
贺疏雁婷婷起身,站在自己母亲身侧,便觉手中一阵温热,原来是江氏暗中伸手过来拉住了她。
随即便听见江氏吩咐道:“红绡,你去把韵姐儿扶起来,整理整理。”
红绡领命去了。场中气氛一时归为和缓。
然而就在大家神经略松得那么一松的时候,却听见红绡低低地惊呼一声,顿时又紧张了起来。江氏最先发问:“什么事,一惊一乍的。”
“婢子……没事,婢子看走了眼,没有事。”红绡背对众人,连忙道,语气却是掩不住的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