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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鱼吃猫

黄昏,正是黄昏;风更冷,冷入了猫的骨髓里。猫已散尽,狼猫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秋风中,梧桐下。疯猫并没有走过来,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它。它没有走过来,因为它知道自己永远也没法子再安慰它了。

风吹着梧桐,梧桐叶落。一片叶子落下来,正落在狼猫的脚下。它想拾起,但落叶却又被风吹走,猫的一生中有很多事,岂非也正如这片落叶一样?狼猫忽然笑了,大笑。

疯猫吃惊地看着它,它若是伤心流泪,甚至号啕大哭,疯猫都不会怎么样,可是它这种笑,却使疯猫听得心都碎了,也像是梧桐的叶子一样,碎成了千千万万片。这猫界中也许只有它才能真正了解狼猫此刻的悲伤和痛苦,但疯猫也知道,无论谁都不能为它勉强留下第一美猫的,看见土猫变成那么样一只猫,无论谁心头都不会没有感触。

这时小白猫也悄悄地走了进来,也在吃惊地看着狼猫,它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样的笑声。疯猫悄悄地擦干了泪痕,已忍不住要走过去,想法子让狼猫不要再这么样笑下去,笑和哭虽然都是种发泄,但有时也同样能令猫精神崩溃,谁知狼猫的笑声已突然停顿,就跟它开始笑的时候同样突然。小白猫这才松了口气,躬身道:“外面有猫求见。”

有什么猫知道狼猫已到了这里?怎么会知道的?来找它是为了什么?这本来也是件很费猫猜疑的事,狼猫却连想都没有想,它整个身子都似已变成空的,什么事都不愿再想,只挥了挥爪子,道:“叫它进来!”

一只猫在悲伤时,真正不怕的表现不是哭,不是笑,不是激动,而是麻木.狼猫呆呆的站在那棵梧桐树下,仿佛又变成了石头。

疯猫远远地看着它,眼睛里充满了关心和忧虑,它绝不能就这么样看着狼猫消沉下去,但它却又想不出任何法子去安慰狼猫,也不如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这种打击本就不是任何猫所能承受的。

狼猫若是也承受不起,若是从此就这么样消沉下去,那后果疯猫连想都不敢想,它已见过土猫变成了怎么样—只猫,它知道狼猫也许会变得更可怕。

猫院外已有只猫走了进来,看来只不过是只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小狼猫。它的身材并不高,四肢骨胳都还没有完全发育成长,但一双眼睛却尖锐而冷静,甚至还带着种说不出的残酷之意。

这小狼猫已走到狼猫面前,看见狼猫这种奇特的神情,它居然丝毫也没有露出惊讶之态,只是规规矩矩地躬身一礼,道:“我奉命特来拜见狼猫,这里有请柬一封,我奉命特来交给狼猫,请狼猫过目之后,赐个回信。”

狼猫的神情终于渐渐平静,却还是那种接近麻木般的平静。它慢慢地接过请帖,抽出来,用一双呆滞空洞的眼睛,痴痴地看着。突然间,那双空洞呆滞的眼睛,发出了光。这张请帖就像是一根鱼刺,麻木了的猫,本就需要一根尖鱼刺来重重刺它一下,才会清醒的。

疯猫的眼睛也亮了,忍不住问道:“请帖上具名的是谁?”

狼猫道:“是七只猫。”

疯猫皱眉道:“七只猫?”

狼猫点点头,道:“第一只猫是鱼吃猫。”

鱼吃猫,猫界中怎么有这么古怪、这么可怕的名字。

但疯猫却听过这名字,已不禁耸然动容,道:“海上鲨鱼?”

狼猫又点点头:“除了‘海上鲨鱼’外,还有谁会叫鱼吃猫?”

疯猫轻轻吐出口气,又问:“还有另外六只猫是谁?”

狼猫道:“金猫,花公猫,‘追鼠捉鱼水上飘’银猫,三缺猫,三成猫,还有那只长尾巴。”

疯猫又不禁吐出口气,狼猫所有的对头,这次竟好像全都聚在一起了。

疯猫忍不住又问:“这些猫凑在一起,请你去干什么?”

狼猫道:“特备猫酒一百八十坛,盼狼猫前来痛饮。”这显然是请柬上的话,他接着又念下去;“猫酒醉猫,猫来必醉,猫若惧醉,不来也罢。”

疯猫叹道:“你当然是不怕醉的。”

狼猫淡淡道:“我也不怕死。”

疯猫明白它的意思,这请帖上也许本来是想写:“猫来必死,若是怕死,不来也罢。”它又叹了口气,道:“所以你当然是非去不可的。”

狼猫道:“非去不可。”

疯猫道:“那一百八十坛猫酒,很可能就是一百八十个杀猫的陷阱。”

狼猫道:“我知道。”

疯猫道:“你还是要去。”

狼猫的回答还是同样的一句话:“非去不可。”

疯猫道:“它们请的是哪一天?”

狼猫道:“明天晚上。”

疯猫道:“在什么地方请?”

狼猫道:“鲨鱼请客,当然是在猫船上。”

疯猫道:“猫船在哪里?”

狼猫没有回答这句话,却转过头,盯着那小狼猫,也问道:“猫船在哪里?”

小狼猫躬身道:”狼猫若是有意赴约,我明日清晨,就备猫车来迎。

狼猫道:“你备猫车来吧。”

有些猫越是在危急险恶的情况中,反而越能镇定冷静。狼猫无疑就是这种猫。

夜色深沉,东方已有一粒闪亮的孤星升起。星光映着一张讣告般的请柬:“……特备猫酒一百八十坛,盼狼猫前来痛醉……”“…猫酒醉猫,猫来必醉,猫若惧醉,不来也罢。”

狼猫一杯在爪,凝视着杯中的猫酒,喃喃道:“它们应该知道我是不怕醉的,每只猫都知道。”

疯猫正看着它,道:“所以你现在已有点醉了。’

狼猫举杯一饮而尽,道:“我不会醉的,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能喝多少猫酒。”它又斟酒一杯道:“每只猫都应该有自知之明,都不该自作多情。”自作多情?它真的认为它对第一美猫只不过是自作多情?

狼猫道:“我有自知之明,就正如我本是战胜天猫的。”

疯猫道:“但你却击败了它。”

狼猫道:“那只不过因为我的运气比较好。”它又举杯饮尽,凝视着猫桌上的请柬:“只可惜一只猫的运气绝不可能永远都好的。”

请柬在森森的星光下看来,更像是讣告。狼猫看着这张请柬,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讣告一样。

疯猫道:“你在为明天的约会担心。”

狼猫淡淡道:“我从来也没有为明天的事担心过。”它忽然大笑再次举杯:“今朝有猫酒今朝成醉猫,又何必管明天的事。”

疯猫道:“你本来就不必担心的,这七只猫根本不值得你担心。”

狼猫看着请柬上的七个名字,忽又问道:“你认得它们?”

疯猫点点头,道:“银猫已死,看来虽然还很有威风,可是心却已死了。”无论谁过了二三十年的悠闲日子后,都绝不会还有昔日的锋芒锐气。

疯猫道:“它甚至已连长尾巴那样的残废都对付不了,它的刀虽然还没有锈,可是它心里却已生了锈。”

狼猫道:“你看过它出爪?”

疯猫道:“我看过,我也看得出,它的爪子至少已比昔年慢了五成。”

狼猫道:“你看得出?你知道它昔年的爪子有多快?”

疯猫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昔年的出爪,若是也和现在一样,它根本就活不到现在。”疯猫接着又道:“长尾巴能活到现在,却是个奇迹。”

狼猫叹了口气,道:“它的确是只强猫。”

一只猫的四肢若已被砍断其三,却还有勇气活下去,这只猫当然是只强猫。

疯猫道:“只可惜它心里已有了毛病,它心里绝不如它外表看来那么强,它也许怕得要命。”

狼猫道:“你能看到它的心?”

疯猫道:“爱使毒的猫都绝不会很正常的。”它又笑了笑,道:“那你就更不必担心花公猫了,它遇着了你,就好像鱼见了猫一样。”

狼猫道:“三成猫,三缺猫呢?”

疯猫道:“是两条又奸又刁的鱼,只要一嗅到危险,它们一定溜得比谁都快。”

狼猫道:“金猫呢?”

疯猫道:“好吃懒做,好色贪鱼的猫。”

狼猫笑了。

狼猫道:“所以最危险的还是鲨鱼。”

疯猫没有否认:“据说它是条吃猫的鲨鱼,吃了猫后连骨头都不吐。”

狼猫道:“我并不担心它。”

疯猫道:“为什么?”

狼猫淡淡地道:“因为我根本就不是猫,你随便去问谁,它们都一定会说,狼猫根本就不是猫。”

看着它脸上的表情,疯猫心里又不禁觉得一阵刺痛。一只猫若是终生都在被误解,那痛苦一定很难忍受。

狼猫又道:“其实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七只猫。”

疯猫道:“你在担心什么?”

狼猫凝视着那张请柬,缓缓道:“我担心的是,没有在这请帖上出现的猫。”

疯猫道:“你认为明天要对付你的,还不止这七只猫?还有更可怕的猫在暗中埋伏着?”

狼猫笑了笑,道:“我总能嗅得出一些别的猫嗅不出的危险来。”它笑得很奇怪,连疯猫都从来也没有看见它这么样笑过。看来那竟像是猫临死前回光反照时那种笑一样。

狼猫还在笑:“—只猫在落入陷井之前,总会感觉得一些凶兆的,可是它还是要往前走,就算明知一掉下去就要死,还是要往前走,因为它根本已没法子回头,它后面已没有路。”

疯猫的心沉了下去。它忽然明白了狼猫的意思。一只猫若已丧失了兴趣,丧失了斗志,若是连自己都已不愿再活下去,无论谁都可以要它死的。狼猫现在显然就是这样子,它自己觉得自己根本已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它受的打击已太重。

狼猫虽然还活着,心却已死,在第一美猫跟着土猫走的那一瞬间死了的。疯猫忽然发现明天狼猫一去之后,就永远再也不会见着狼猫了。因为它现在就已抱着必死之心,它根本就不愿活着回来。

疯猫自己的心情又如何?一只母猫看着自己这一生中,唯一真心喜爱的公猫,为了别的母猫如此悲伤它又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它想哭,却连泪都不能流,因为它还怕狼猫看见会更颓丧悲痛。

它只有为自已满满地斟了杯猫洒。

狼猫却忽然握住了它的爪子,凝视着它,“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疯猫默默地点了点头。

狼猫的眼睛里满布着红丝:“我本不该这么样想的,我自己也知道,它本就是土猫的雌猫,我本该忘了它,好好地活下去,我还并不太老,还有前途,我至少还有你。”

疯猫用力咬着牙,控制着自己,它看得出狼猫已醉。

狼猫道:”你不但是只真正的母猫,而且还是只伟大的母猫,你己将母猫所有最高贵、最伟大的灵性,全都发挥了出来,我敢保证,猫界中绝没有比你更伟大的母猫,绝没有……”它的声音越说越低,头也渐渐垂下,落在疯猫的爪背上。

它竟枕在疯猫的爪背上睡着了。疯猫没有动。狼猫的头仿佛越来越重,已将疯猫的前肢压得发了麻,可是疯猫没有动。每只猫都知道疯猫是只风一样的母猫,烈火一样的母猫。但却没有猫知道,任何母猫所不能忍受的,它却已全都默默地忍受了下来。它知道狼猫说的是真心话,狼猫说在嘴里,它听在心里,心里却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它知道狼猫了解它,就正如它了解狼猫一样。可是狼猫对它的情感,却和它对狼猫的情感完全不同。这就是猫类最大的痛苦——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它忍受这种痛苦,已忍受了十年,只要它活着,就得继续忍受下去。活一天,就得忍受一天,活一年,就得忍受一年,直到死为止。它不知道自己还要忍受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它只知道现在绝不能死,它一定要活下去,因为它一定要想法子帮助狼猫活下去。它活着,是为了狼猫。它若要死,也得为狼猫死。

四下一片黑暗。

在这死—般的寂静和黑暗中,在这既悲伤又疲倦的情况下,它反而忽然变得清醒了起来。物极必反,猫界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到了最黑暗时,光明一定就快来了。它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问题。它自己将这些问题一条条说出来,自己再一条条解答。

它先问自己:“花公猫是只什么样的猫?”花公猫当然是只既深沉、又狡猾、而且极厉害、极可怕的猫。“一只像它那么样厉害的猫,费了那么多心血,才得到第一美猫,又怎么会让一只老白猫轻轻易易就将它救走?”

那本是绝无可能的。

“难道这本就是花公猫自己安排的,故意让那老白猫救走第一美猫?”这解释不但比较合理,而且几乎已可算是唯一的解释。

“花公猫为什么要这样做?它苦心得到第一美猫,为什么又故意要将它放走?”

“因为它要将第一美猫送到玷污猫屋来。”

‘这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它知道土猫也一定会到这里来,它故意要第一美猫和土猫相见,要第一美猫看看,它的如意郎猫已变得多么潦倒憔悴。”

“为什么?”疯猫再问自己。

“因为花公猫知道第一美猫是只软弱而善良的母猫,若是看见土猫为了它而毁了自己,它一定会心软的,为了让土猫重新振作,它一定会不惜牺牲一切。何况它这时已对狼猫伤透了心。”

“可是像花公猫这种猫,这种母猫喜欢母猫的猫,绝不会做任何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它这么样做,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一切计划,并不是花公猫自己安排的,在暗中一定还另外有只主使它的猫。

“这猫界中又有什么猫能指挥花公猫?让花公猫接受它的命令?”

“那当然是只比花公猫更深沉,更厉害,更可怕的猫。”

“这只猫难道就是接替天猫的那只猫?”

“一定就是它!”

“这只猫为什么要这么样做?”

“因为这只猫要陷害狼猫,要别的猫对付狼猫,这就是狼猫为何无缘无故的拥有了很多鱼的原因,一只猫拥有了很多鱼必定会受到饿猫们的攻击。同样这只猫也要第一美猫怀恨狼猫。”

“花公猫也当然早已知道玷污猫屋是属于狼猫的。它当然也知道第一美猫发现这件事后,会多么伤心,多么气愤?”

“可是花公猫既然知道土猫已卖了玷污猫屋,又怎么能确定土猫一定会在这里遇见第一美猫?”

“这难道是土猫自己安排的?”

“这件事发展到现在这种情况,唯一得到好处的猫,岂非就只有土猫?”

“除了土猫外,也没有猫知道狼猫在这里,那请帖是怎么会送到这里来的?”

“难道这所有的计划,都是土猫在暗中主使的?难道土猫就是接替天猫的那只猫?”

土猫就是“那只猫”。

只要想到这种可能,疯猫全身就不禁都已冒出了冷汗。疯猫简直无法想像猫界中竟真的有如此残酷、如此恶毒的猫。

它还是想不通土猫怎么会知道天猫的秘密?怎么能接替天猫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