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要出嫁啦。新郎官是谁,她不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嫁。
她身边谁也没有,身不由己地看着梦中的自己哭哭笑笑,仿佛身临其境。她做的一切事情都荒谬而又仿佛理所当然,虽然不受自己控制,却非常自然,能够感受到梦境里一切喜乐悲伤。
莲台的闺房里,架着一把七弦古琴,通体乌黑,木色柔和。上面泛着幽幽柔光,宛如镶嵌了一颗颗夜明珠。
红莲看着铜镜中一身血色嫁衣,艳光逼人的自己发呆,又转过头对着那架琴发呆。
然后张良就推门而入了,礼数周全的他这回既然一没禀告,二没敲门。但他进来后,又规规矩矩地对她行礼了。
红莲居然没有感到生气,而是心头涌上难言的悲伤。
张良坐到那架琴前面,玉手一挥,对着红莲微微一笑,眼中水光粼粼,眼眶微红。他修长的手缓缓落下,指尖在琴弦之上游走,悲伤的琴声,悠扬的飘扬。
就像是那多年前首次相遇时她跳动的乌黑发尾,像是那曾经银铃般清脆的娇笑声,像是那燃烧了岁月静好,最后时候的温柔笑容。
曲调很简单,是张良第一次教红莲弹奏的曲子,却是一首悲伤的小调。
对,红莲的琴是张良教的。
红莲不自觉哼唱出声:“来年桃红色,王孙归不归?”
“最是人间留不住,故人辞吾花辞树。”
“莫愁前路无我,天下谁不识君。”
两人眼眶湿润,都不由回忆起过往云烟。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
许是第一次教导红莲弹琴时,张良从背后抓着孙尚香的手,按在古琴上,尚且稚嫩的脸庞严肃认真,一本正经地说道:“弹琴,首先要静心。”
红莲静心的效果,就是刚上手就不小心把琴给砸坏了,惊得张良愣了好久。他自幼家风极严,从未见过有人会弹琴不小心把琴给砸了。
许是捕猎时,红莲看上一只兔子,策马追了八里。他无怨无悔地紧紧跟随,为了活捉那只兔子,跟它一起滚进了杂草堆里。
礼数周全风度翩翩的美张郎,抱着一只兔子满面尘灰地走出来,衣服上头发上都是残叶。满身狼狈,平时的礼义廉耻早就不知道丢到哪个角落了。雅正二字,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去写。
结果,红莲只是拿了那只兔子,扒皮调味,架在篝火上烤了吃掉了。急得她身旁一群婢女都恨铁不成钢,恨她暴殄天物。
许是狩猎结束时红莲贪玩,独自一人偷偷溜进树林深处玩却迷路,所有人都心急如焚地到处乱跑找她,唯独张良抱着他的琴走到一处山巅上,对着丛林的方向弹奏古琴。弹的曲子,也是这一首。
红莲就是顺着这首曲子的琴音,找到了回来的路。她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狼狈不堪。有轻微洁癖的张良却还是将她拥入怀中,轻抚她的肩膀。再悲哀的曲调,也遮掩不住失而复得的欣喜万分。
张良在她的耳畔低语:“殿下,黄泉碧落,我会找到你的。”
许是红莲顽皮捣蛋闯了大祸,被韩王惩绣一副锦绣江山时,张良本想寻人帮忙,可韩王却早早地洞察,说是他帮了忙红莲就得加倍绣。
红莲没有耐心,才绣了一处便眼泪汪汪,还扎了自己好几针,指尖上几处针孔。张良不忍,多次向韩王讨饶无用。
在回回碰壁之后,张良跪在韩王寝宫前,把自己的琴弦一剑斩断,对天起誓:如若红莲再犯,他便替她受罚,有如此琴。
那把琴他平日里如何爱惜,红莲都看在眼里。磕着碰着,他都心疼半天。那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却为了她如此决绝。
韩王本就于心不忍,想法子该怎么免了这个罚,怎么正巧张良瞌睡来了送枕头,便顺水推舟认了。日后变算是红莲犯了错,那也是张良受的罚。
张良从来不舍得她受半点伤害,眼睛里一有泪,那他保证手足无措,要星星不给月亮,就算阴天下雨,也架个梯子上天给摘。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他便是这么个人。
一曲毕,二人相顾无言。红莲张了张嘴,却被缄默封喉,欲语泪先流。
“吉时已到——”门外有人拉长了声音喊道。
“殿下恕罪,良不能远送,用琴为你送嫁。”张良轻笑着,扣动琴弦。
他没叫她九儿。
两人四目相对,一眼万年。
红莲慢慢挪着步子走,一步三回头,步步不舍得。
婢女进来,上前轻轻放下她的盖头,引着她往前走。红莲被盖头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
耳畔传来的琴音如潺潺流水,轻灵欢跃地融入百川汪洋。悠然,低沉,清如溅玉,颤若龙吟。明明是很欢快的乐曲,却让她莫名其妙泪流满面。
就像好久好久以前,漫天霞光渲染的暮霭沉沉浮浮弥漫新郑。那个铁血丹心,温润如玉的少年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想做什么就去做。
随着她缓慢地移动,一点一点地远离莲台,远离那个他。
“少爷……”小厮担忧地望着张良指尖殷红血迹,手足无措而欲言又止。
“铮——”琴声突兀的戛然而止,琴弦断裂。
张良怔忡地望着断裂的琴弦,凄然一笑:“我自认琴艺高超,不想有朝一日,竟将琴弦弹断。”
“少爷,公主走前嘱咐我,定要尝一尝她的女儿红。”小厮担忧地看着,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张良瞧了一眼那杯酒,接过来握在手中。女儿生时埋下,出嫁时挖出来,便是女儿红。
小厮解释道:“公主说,世间难过时醉生梦死。”
“我也想醉,我也想不爱她。可是每每醉后,梦里便都是她。”张良嗤笑一声,“我与她自幼一起长大,早已视彼此为至亲。”
正因为相伴太久,所以其实他也早就分不清了。她是爱情,友情,还是亲情?他想,都有吧。
他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幼时笑语晏晏,玩笑说要嫁与作妻。而如今却披上凤冠霞帔,嫁做他人妻。
那年新郑,一阵春风过,拂过少年少女的鬓角衣袖,卷起二人纸上残留的墨香。
辗转之间,又吹过张家的遍地白幡,吹过莲台一望无际的血红火海。
如今吹过韩宫,轻轻掠过张良苍白的眉眼,恍惚中,又闻到一缕经年的酒香。
耳旁依稀又是故人笑语,“小良子,吾得卿,足矣。”
又是经年累月弹泪花前,闻了张良死讯,红莲失手打翻了茶盏,取出张良赠予她那把封尘许久的琴。住了琴,重新调弦定音。
她的思绪一点一点拉回来,这些年除却书信来往,从未见过的张良突然过世,她甚至都没能回过神。
她记忆里那个如沐春风般的少年逐渐朦胧,变成了道听途说里那个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智仙,变成了那个算无遗策,弹指逐鹿天下的军师。
就像是她自欺欺人地给那个少年判了死刑,树立起高高的围墙不敢去看他,赌气地等待他主动。然而一声雷鸣之后,高墙轰然倒地,墙的那头实际上只剩下了荒草萋萋的墓碑。
那个少年郎,已经死了啊。
张良那样隐忍不发,克制守礼的人,怕只是误以为她不愿见她,也从不敢主动越线。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她什么都做不了。
红莲的手指拂过丝弦,曼声而歌:“来年桃红色,王孙归不归?”不归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故人辞吾花辞树。”这不便是连个辞信都没吗?
“莫愁前路无我,天下谁不识君。”对啊,地底下,怕是都认得你吧?既是没有我,你也不会孤独了。
你也……不再需要我了吧?
弹着弹着,她忽然掩面而泣,失声恸哭。
曲有误,张郎顾。
小良子,我弹错了那么多地方,你怎么不顾了?
偶尔有暖暖的风柔柔拂过,一如张良那般温柔怜爱地抚她发丝。
她便又听到他在耳边笑语,他笑着唤她名字,笑着道:“九儿,再为我奏一曲罢,让我好生瞧瞧你的琴艺精进些否……”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张郎顾,时时误拂弦。
之前常有怀春少女为得张良一顾,不惜弹错琴音,她那是还少不得打趣一番,只道是寻常。现在她想得张郎顾,却得不到了。
江山一曲张郎顾,张郎一顾终生误。
行远流水犹音在,从此曲误无张郎。
曲有误,张郎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