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秧儿从小在山里长大,熟悉山鹰子的品性,一看就知道它要向猎物进行俯冲攻击了,倘若他仍坐在地上无所作为的话,一眨眼的工夫,山鹰子极其厉害的鹰爪就会抓住两只小狼獾里其中一只的脊背,抓破皮肉抓碎骨头,然后疾速扇动翅膀,把猎物凌空提起,飞上高空。他急忙抓起一块石头,朝天空掷去。平时他掷石头掷得又远又准,有好几次在放学的路上瞅见高高的树杈上有只松鼠,捡起一块石头扔去,把松鼠砸晕了从树上掉下来。可现在,他浑身虚软,手臂没了力气,那块石头像只受伤的小鸟,才飞了十来米高,在天空没精打采地画出一道黑色的弧线,就掉回地面来了。山鹰子只是微微受到点惊吓,在空中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俯冲下来。眼看鹰爪离那只黄毛崽子的脊背只有几米了,水秧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了一块石头站了起来,又向那只恶鹰掷去。这一次,石头不偏不倚击中恶鹰的胸脯,可惜,力量不够,恶鹰只是摇了几下翅膀,转了个角度,仍向黄毛崽子抓下来。显然,狡猾的山鹰子看透了水秧儿的虚弱,变得有恃无恐。水秧儿再弯腰去捡石头已经来不及了,他朝前奔了两步,一下扑在两只小狼崽身上。他只觉得背后传来鹰的一声怪啸,自己的背部一阵钻心的刺痛,他本能地抓起一块碎石片,侧转身向天上砍去。碎石片砍在山鹰子的大腿上,抓住他背的那只鹰爪松开了,山鹰子恼怒地啸叫着,升上半空,兜了个圈,又朝地面俯冲下来。
看来,这只山鹰子是不达到目的决不肯罢休了。
好一场人和鹰的鏖战。水秧儿两只衣袖被撕得稀巴烂,手臂和背上好几处都被抓伤了,火烧火燎般地疼;鹰的腿上翼上和身上也被石片砍得伤痕累累,羽毛飘零,飞沙走石;两只小狼獾吓得缩在磐石底下,呦呦怪叫。
渐渐的,水秧儿有点招架不住了,他从水里侥幸逃生,又一夜没合眼,又空着肚子,早就饥饿得差不多要虚脱了,而山鹰子是天之骄子,居高临下,一次比一次更猛烈地俯冲下来。水秧子知道,山鹰子攻击的目标不是他,而是躲在他身体底下的两只小狼崽,只要他就地一滚闪开,他就可免受皮肉之苦。但他咬紧牙关,还是罩在两只小狼獾身上没有动弹,他不能让与他同患难共甘苦的母狼獾失望。
恶鹰又一次升上天空,像抖出了一条黑色的鞭子。突然,悬崖上传来——一声低沉嘶哑的嗥叫,水秧儿抬头一看,悬崖边缘站着一个褐色的身影,身体浑圆,四肢粗短,脸像熊和鼬鼠生的混血儿,这是一个他已经看得十分熟悉的身影,是母狼獾回来了。
显然,母狼獾已经看清山鹰子的罪恶企图,它的脑袋顺着鹰的飞翔姿势在摆动,那嗥叫声完全是冲着鹰去的。
山鹰子当然也看见母狼獾了,发出一声焦急的啸叫,发疯般地冲下来,鹰爪抓住水秧儿的肩膀,奋力扇动翅膀;水秧儿举起石片在恶鹰的身上乱砍一通,但鹰爪仍紧紧揪住他的肩头不放。这浑蛋,一定是意识到倘若让母狼獾从悬崖上下到江边来,它想要抓走一只小狼獾的企图就要彻底落空,因此把全部的凶狠和全部的力量都聚集在这一次的扑击中。它这一次攻势凌厉,不仅揪住水秧儿的肩头,还用坚硬的嘴壳朝水秧儿的脸上乱啄乱咬。水秧儿用两条胳膊护住头,但身体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好像马上就要腾空被拎起。他赶紧用脚绊住磐石,不让山鹰子把自己拖开,然后,解开衣裳的纽扣。山鹰子用力一扯,那件粗麻布上衣被拉脱了。山鹰子用力过猛,带着他的衣裳升上天空,发觉上当后,扔了衣裳,又要再次俯冲下来。
就在这时,母狼獾叼着一样东西从陡峭的悬崖上连滚带爬地下来了,它吐掉嘴里的东西后,立即蹿过来朝山鹰子扑咬。奇怪的是,它走路的动作十分别扭,尾部还哐啷哐啷作响,几乎蹿跳不起来。虽然如此,那气势还是吓倒了山鹰子,山鹰子松开爪子,悻悻地啸叫几声,越飞越高,很快消失在云层里。
危险解除了,水秧儿瘫倒在地。
母狼獾扑到两只小狼獾跟前,把小宝贝搂进自己怀里,低头仔细察看了一下,见小狼獾安然无恙,又扭头望望水秧儿,眼里一片温柔,柔声叫了两下,大概是在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吧。随后,它转身拖出一只野兔来。
这时,水秧儿才看清,母狼獾一条后腿上挂着半副捕兽铁夹,一走动便哐啷哐啷作响。不难想象,母狼獾爬出这座天然牢笼后,跟踪某位猎人,一直跟到猎人安置捕兽铁夹的地方,耐心等猎人走后,就直奔捕兽铁夹;捕兽铁夹那根插销上绑着一只活兔,它晓得那是诱饵,只要一咬兔子,高悬在头顶的沉重的铁杆就会无情地砸下来,夹牢偷食者的身体。它已没时间去捕猎其他食物了,为了孩子,它别无选择,它利用过去曾经从捕兽铁夹下偷食诱饵的经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蹿过去,一口咬住兔子的脖子,想争时间抢速度,在捕兽铁夹那根铁杆落下来之前把兔子从插销上撕下来。不知是兔子竭力挣扎影响了它的扑蹿速度还是它太心急了,没精确地把握好角度,兔子倒是被它撕下来了,它大半个身体也成功地从铁杆下脱身了,但没能完全逃脱厄运,铁杆比闪电更快,一下夹住了它的一条后腿。它当然不能在捕兽铁夹下等着猎人来收拾自己,就拼命挣扎,结果把半副捕兽铁夹从树桩上扯了下来。它自己无法弄开铁夹,只有拖着铁夹跑回江边这座天然牢笼来。
水秧儿慢慢爬到母狼獾身后,打开铁夹上的插销,母狼獾那条后腿获得了自由,虽然走起路来还一瘸一瘸的,但毕竟方便多了。
母狼獾开始撕咬兔子,但咬一口脖子就哆嗦一下,还没把兔子解剖开,就嗯嗯呀呀呻吟起来。水秧儿躺在地上,奇怪地望着母狼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母狼獾大约实在是受不了了,走到水秧儿跟前,张着嘴摇头晃脑。水秧儿往母狼獾口腔里瞄了一眼,吓了一跳,口腔里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掬了一抔江水冲去血丝,这才看清,母狼獾的口腔里唇吻、上下颚和舌头都被绝壁上的紫荆条撕烂撕碎了,还有好几根长长短短的刺钉在上下颚里。狼獾的爪子虽然很灵巧,爪指很长也很尖利,但不能跟人类的手相比,是无法清除口腔里那些讨厌的刺的。老林子里经常有一些肉食兽或者在吞咽食物时被骨头卡住喉咙或者不小心被植物的刺扎着口腔,溃烂发炎,不能吃东西,最后活活饿死。水秧儿心想,母狼獾明知绝壁上的紫荆条会造成什么样的严重后果,却仍不顾一切地咬住紫荆条爬出这座天然牢笼去觅食,没想到一向被人类视为山妖子的也有自我牺牲的精神,也有如此感人肺腑的母爱。
他坐起来,拍拍自己的大腿,母狼獾像听懂了似的乖乖地趴在他腿上,张大嘴。他将手伸进母狼獾的嘴里,把刺一根一根拔出来,一共拔出十一根一厘米左右长的刺。有十一根刺在嘴里,还把兔子叼回来,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啊。
清除完口腔里的刺,母狼獾不再痛苦呻吟,很快把那只兔子解剖开,将嫩滑的内脏嚼碎了送进两只小狼獾的嘴里,很快,小狼獾空瘪瘪的肚皮就鼓了起来。母狼獾又撕了一条兔腿,叼到水秧儿面前,他当然知道,这是给他的食物。
他没有吃生肉的习惯,但他弄不到火,再说肚子也实在太饿了,就接过兔腿啃咬起来。这兔子刚死不久,十分新鲜,味道挺不错的。
一只兔子很快被消灭得只剩半只了。
大家都吃饱后,母狼獾围着水秧儿转起圈来,一面转还一面发出轻柔的叫声,眼睛里闪烁着慈祥和善的光。突然,它撅起尾巴,从香腺里分泌出几滴亮晶晶的液体,涂抹在水秧儿的身上。
水秧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怪味。
哦,母狼獾用它独特的方式,表示它拥有了他,表示他是属于它的,表示它接纳了他:他身上有了狼獾的气味,就是狼獾家庭的一员了。
那天晚上,母狼獾和那对小狼獾就依偎在水秧儿身旁睡觉,像一家人。开始,水秧儿还闻不惯狼獾身上那股骚臭味,几次想躲开,但他的上衣被山鹰子抓走了,就穿着一件短褂,虽是五月初夏的日子,但江边风大,还是冷得哆嗦,和三只狼獾挤在一起,倒也能驱走寒意,怪暖和的。
又一天过去了。
天气转晴,红艳艳的太阳挂在蓝天白云间。水秧儿手臂和背上被鹰爪抓伤的地方已结起痂,吃了整整一只兔腿,填饱了肚子,又美美地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母狼獾也恢复得很快,口腔已不再发炎流血,那条被铁夹夹过的后腿似乎并没伤着骨头,还能跑动,只是微微有点瘸。两只小崽子吃饱睡好被太阳一晒,全身的绒毛蓬松开来,胖嘟嘟,圆滚滚,一团金黄,像两朵硕大的蒲公英,蛮漂亮的。小家伙年幼无知,精力充沛,在沙砾上互相追逐嬉闹。
母狼獾隔一会儿跑到水边的卵石上,观看江水的变化情况。
其实不用那么着急的,水秧儿想,天已经连续晴了两天,暴涨的江水很快就会退下去的。怒江就是这个脾气,像个性子急躁容易发怒的人,连下两天大雨,水位就猛升三四米,就急浪旋涡变得狰狞可怖。容易发怒的人也容易息怒,只要太阳连晒几天,水线就会直线下落,江面也会变得平和宁静。他从小在怒江边长大,算是摸透了怒江的性格,按他的经验,只要今天不再下雨,明天中午,水位就会下降到洪汛前的位置,现在还翻卷着恶浪的江岸就会露出一线沙滩,不仅他可以踩着齐脖儿深的水扶着石壁走出这座天然牢笼,母狼獾也能沿着平静的浅水湾游出去,假如需要的话,他还可以替母狼獾抱一只小崽子走。
天空晴朗,江面见不到低飞的红蜻蜓,地上也不见蚂蚁搬家,他敢打赌,起码到明天天黑前,是不会下雨了。
还有半只兔子,再也不用害怕饿肚子了。
求生有望,挺鼓舞人心的,大概也挺鼓舞狼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