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终于出院了，我叫母亲拿着行李先回家，我想散散心。
一转街角，“青年网吧”的巨大招牌赫然跃入眼帘，旁边是很多卖小吃的摊铺守在这里，上网的人饿了，就会朝着网吧外面大喊一声要什么，摊主就会手脚麻利地包好，顺着声音送过去，熙熙攘攘，我站在网吧门口，各种小吃的热气从沸腾的锅里往上升，氤氲着这块被风破了一角的老旧招牌，外面的吆喝声与里面打游戏的叫骂声交融在一起，显出一派热火朝天的样子。呆立片刻，我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燃，叼在嘴里，走了进去。
“老板，开一台机子。”
老板是个肥胖的女人，慵懒地斜靠在柜台上，抬头扫视了我头上的绷带一眼“哟，那么敬业，又来了！老地方么？”
我轻轻点点头“嗯！”
网吧里烟雾缭绕，耳畔充斥起键盘敲击的“啪啪”声，我戴上耳麦，将音量调到最大，眼前却是初中领奖台与桌面《英雄联盟》绿色界面的叠加：
“好，现在我们为表现优异的学生颁奖……”
“流浪法师，Q他……”
“校级三好学生名单有……”
“流浪，你的技能呢……”
“王大川，白晨，张晓光，刘顺……”
“流浪，打他啊，发什么呆！……”
“以彰优秀，县里也发了三个优秀名额……”
＂流浪，别浪啊！看队友位置……＂
“白晨，张晓光……”
双方陷入胶着，谁也无法发起有效的进攻，敌方只有一个ad的视野在中路清兵，队友在我身后不远处，我试探着往中路左侧草丛移去，只要手速够快，瞬秒敌方ad，哪怕右边有埋伏，我的队友迅速支援，也是个五打四的局面，这局的输赢就定了。
“收获与付出是等价的，今天的荣誉是昨天的汗水换来的，让我们一起向获奖的同学们学习……”
我粗重地呼吸着，耳际轰隆隆一片，是掌声，欢呼声与华晨宇十二音量的男高音，再加上“友方”的叫骂声混成一片，我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Q，W，E，R”“Q，W，E，R……”眼前越变越模糊，“啪！”我扯去耳麦，伏在键盘上，泪眼一片。
巨大的暗红色“失败”字样伴着庄严的伴奏缓缓占据了整个电脑界面。敌人并没有在右侧草丛，他们在左侧……
大翔抽着烟，我看着红色的烟蒂在黑暗里红得刺眼，如一条剧毒的红蛇慢慢朝着大翔的嘴吻去，树林里安静得怕人，大翔抽着抽着突然说：＂晓光，我想放水！＂我说：＂我也想＂我一边解开裤子，对着树林中最大的一棵树，哗哗撒起尿来，大翔看了看我，突然哇哇大声哭了起来，眼泪滚落出来，我慌了，赶紧系上腰带，问大翔怎么了，大翔边哭边说：＂我想……我想放的是……眼泪……。＂
我承认，大翔是我见过的很坚强的人了，后来的日子，即使他的父母离婚了，还是他被十多个人打得鼻青脸肿，爬不起来或是更大更大的挫折，他都会点支烟深深吸一口，然后说：晓光，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从那晚“放水”之后，他真没再掉过一滴眼泪。
大翔对小辣椒的追求从小学延伸到初中，直到初二下学期，小辣椒喜欢上了她们班的学习委员，那是一个白净而柔弱的男生，小辣椒在男生宿舍下大喊：＂白晨，我喜欢你！大翔，以后别再来烦我了，我有喜欢的人了！＂
白晨就是他们班的学习委员，我从来没见过人表白的时候还宣告不准别人爱他，小辣椒是第一个。
男生宿舍，不止住着白晨，还住着大翔。大翔听后，脸变得很阴沉，拎着洗脸的塑料盆直奔＂委员”的宿舍，迎脸便打。我们都劝阻不住，眼看着塑料盆被打出一个大窟窿，倒是小辣椒听到动静，不顾宿管劝阻跑上男生宿舍，尖叫着拉开大翔，把委员护在自己身后，大翔还想去打，“啪！”被小辣椒狠狠一巴掌打在脸上，顿时一个红红的巴掌印便浮在了脸上，大翔终于冷静了，摸了摸鼻子，自嘲地笑笑，转身默默走了出去，我赶紧跟上去。
我曾经问过小辣椒，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大翔，小辣椒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喜欢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我为大翔感到难过，他不知道他整整五年的坚守，其实早在五年前的某一瞬间便被小辣椒否定了，也许他知道，他只是希望在五年中的某一瞬间再被小辣椒接受，可是结果证明，他错了。
大翔上初中时候剪了一个发型，中间留一绺头发，两边各留一个由头发组成的“L”“X”字母，染成红色和绿色，那是小辣椒名字的开头字母。第二天升旗仪式下，大翔就被教导主任拎到国旗下，巨大的喇叭喊着：＂张龙同学，作为21世纪的新青年，作风有问题，行为不检点，崇洋媚外，实在有伤风化，实为我辈不良少年之典范，望大家引以为戒。＂
声音一遍遍游荡在学校上空，而我们的张龙同学也就是大翔，正挤眉弄眼的朝小辣椒，用嘴形拼凑出：我喜欢你小辣椒。小辣椒＂哼＂一声将脸扭向别处。
我和大翔第一次逃课上网，他搜索的问题就是“女生喜欢什么样的男生？”他为了小辣椒不顾一切，网上说弹吉他，打篮球……他便省吃俭用买了吉他，买了篮球，成天成夜抱着吉他声嘶力竭地唱歌，一下课就邀约我去打篮球……最后，弹吉他，打篮球都引得一帮女孩跟在他身后尖叫，却还是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我跟着大翔到了江边，江风吹得我们的衣服猎猎作响，大翔掏出烟点上，深深吸一口，又深深地吐出来，他对着江面缓缓说道：＂晓光，我已经没有自己了，从我的绰号开始，再到我的爱好，包括我自己，都是从她开始的，没有她，我就没有自己了，这十多年，我觉得真挺失败的，真的。＂
我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只好说道：＂不过是个女生而已，何必为了她这样。＂
他没有说话，江面上有不知什么名字的鸟在飞，却总是被江风吹得偏离轨道，他一口接一口抽着烟，抽完一根便扔一根，很用力地抛向江中，终于，烟盒里的烟也抽完了，她对着江风大吼：＂是啊，不过是个女生而已。＂
如果知道结局，我断然不会用这句话去安慰他，但我知道也许我说了别的什么话还是会有这样的结局。
我上次去监狱看他，是我被退学那天。大翔很平静，烟也戒了。他说：＂还好吗？＂我说了我被退学的事，他显得很诧异＂曾经的好学生，国之栋梁都被退学了，那让其他人怎么活！＂我无奈地笑笑：＂你别瞎操心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照顾好自己就算给社会做贡献了。＂
其实从我听到他那句话，我便想过这种结果，我们离开江边的第二天，他便背着吉他抱着篮球上了技校，他离开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不会再做失败者。＂
很长时间我们没有再联系，只是听朋友说他凭着一把吉他和一个篮球招蜂引蝶，坑害了无数小姑娘。
高一暑假，我听说他被抓了，罪名是强奸。我去监狱看他，他抓着我的手：＂晓光，我是清白的，是那娘们被我甩了以后，还缠着我，我不理她，为了报复，她就设计骗我去开房然后打电话报了警，你相信我，晓光！＂他满脸期待又焦急地看着我，渴望我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张龙！你告诉我，伤害身体与伤害精神哪一种更让人痛苦？”我不顾形象对他破口大骂，“这个问题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你非要把你受过的伤附加到什么人身上的话，那你他妈有本事冲我来好了！”
他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从小到大，没有对任何人发过一次火，吼过一个脏字，在他心里，我可能永远是那个会在别人受伤的时候说安慰话的“乖乖孩”
他紧紧攥住我的手慢慢松开，放在头顶，十指插进自己凌乱的头发里，身体蜷缩起来，他发出低哑的声音：“不会的，你知道我是不会伤害你的，我爸妈离婚了，他们都不曾管过我，你是唯一来看我的人……”
对于他的解释，我相信他，但无法原谅它，事实上我确实不清楚伤害身体与伤害精神哪一种更让人痛苦，可我也知道当年他怀着巨大的挫败感开始他的人生，这种挫败感，必然将领着他走上一条极端的路，但我没想到的是，他走得这样义无反顾。
还记得我问大翔烟是怎么戒掉的，大翔说：＂放下了，也就戒了。＂我当时笑大翔臭屁，如今想想，倒真有那么点意思。